中国文人的情结研究

2010-08-15 00:42顾云芳
文教资料 2010年10期
关键词:贬谪归隐情结

顾云芳

(宁海县潘天寿中学,浙江 宁海 315600)

中国文人的“情结”是指文人在个人潜意识和集体潜意识的共同作用下,在历经几千年的衣钵传承后形成的一种共同的心理习惯,包括思维习惯、情感习惯、审美习惯与价值取向等。由于中国文人的文化情节有对前人的继承,不同文人之间也表现出相似性,因此在他们身上产生作用的可能更多的是集体潜意识。“集体潜意识”是人格结构最底层的无意识,包括祖先在内的世世代代的活动方式和经验库存在人脑中的遗传痕迹。就是说一个人在不断地学习、积累中国传统文化的过程中,就逐步形成了相似的心理习惯,并逐渐成为个人的潜意识,当具有这种潜意识的群体在时空上不断扩大时,也就形成了集体潜意识。在这种潜意识的共同作用下,加上相似的人生境遇,中国文人往往采取相似的心态、手段、方式去应对人生,这就是中国文人的情结。

综观整个中国文学史,中国文人在文化传承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比较一致的文化情结。当同一种人生境遇、同一种审美情境在历史上不断地重现,这些东西便逐渐沉淀下来,成为后世文人心灵上的情结。这些情结一旦遭遇合适的情境,便又在这些文人身上重现出来。因笔者才识所限,本文仅举其现象,举例说明也不分古今先后。至于各种情结的源流,则有待大方之家的深入研究。

一、漂泊情结:胸怀大志的豪情和功业难成的痛楚

曹文轩在《前方》一文中写道:“人有克制不住的离家的欲望。”在曹文轩看来,离家的欲望是在人类早期的迁徙中逐渐形成并遗留下来的一种习性。他说:“当人类还未有家的意识与家的形式之前,祖先们是在几乎无休止的迁徙中生活的……任何阻拦与艰险,也不能阻挡这声势浩大、撼动人心的迁徙。后来,人类有了家。然而,先前的习性与欲望依然没有寂灭。人还得离家,甚至是远行。”中国文人自孔子始便一直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奔波不已,后世文人不断地沿袭这一传统,逐渐形成了读书人必须离家建功立业的共同理想。孔子“在奔走于列国之间的年代里……多次碰壁之后已知自己的主张、抱负不能实现,仍能坚定地为之奋斗,被称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匡亚明《孔子评传》,齐鲁出版社,1988年版)可见孔子对有所作为的强烈渴望。所以后世文人多以孔子为典范,认为学有所成当匡济天下。

后人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对中国历代文人产生深远影响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读书观。这一读书目的几乎成为后世文人统一的道德要求。

但是在古代的交通条件下,这一出门就不知“何处是归程”了。短则几年,久则漂泊一辈子不得回乡,甚至客死他乡。所以漂泊就成为唐宋以后所有有志的读书人共同的人生经历,漂泊之感成为他们共同的心理体验,逐渐积淀而成为一种情结。举苏东坡为例,据林语堂《苏东坡传》介绍,苏东坡在20岁时与父亲苏询、弟弟苏辙一起离家赴京应试,直至终老,除了其间为护送父亲和妻子的灵柩回乡而回过一次四川老家之外,就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在这一生中,苏东坡去过很多地方做官,但都没能到临近故乡的地方。就算是他在被屡次贬谪的过程中,也终究未能达成这一夙愿,最后客死于常州。可见古代读书人一旦远游离家,就很难再回到故乡,而这种离家的情况几乎是每个能够获取功名的读书人都要经历的。于是离家漂泊对古代读书人来说就成了一种常态。或者说在古人看来,不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者,是无用之人。一些无法考取功名的读书人,踽踽于乡间,靠教黄口小儿读书糊口,虽常有家人团聚的幸福,但那绝不是古代有志者的追求。

然而他们的建功立业的理想在封建社会里往往是无法实现的。这让他们感受到更多的是理想无处着落,心灵无所归属的漂泊之感。这种漂泊感给古代文人的旅途蒙上了一层浓重的伤感色彩。“才秀人微,取湮当代,书生老矣,功业无成。这是各个朝代书生共有的感慨”。(陈昌宁,《感伤的燕子——梦窗词燕意象》,《文史知识》,2009年第9期)很多文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不惜与权贵斗争,最后导致自己被放逐。在这放逐路上的漂泊之感就是深深的痛楚了。宋末蒋捷的《虞美人》可谓是这种感受的最真切的表达。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首词将人的一生奔波坎坷和悲欢离合融汇其中,表现少年、壮年、晚年三个不同人生阶段的不同境遇。作者着意表现了壮年和晚年两个阶段的漂泊之苦。“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客舟”成了最具漂泊意味的一个意象,而四周再点缀以 “江阔”、“云低”、“断雁”、“西风”等萧瑟意象,映现出在风雨飘摇中的极度悲苦的心境。“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凸显出僧庐之冷寂与鬓发之斑白,此时身已苍老,心已憔悴,只有满腔的悲苦。我们且不论蒋捷因何而漂泊流浪,但他在这一词中表达的感受道出了广大文人的漂泊离乱之苦。

对功业难成感受最深的当属杜甫。杜甫的思想核心是儒家的仁政思想。他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伟抱负,但他的理想始终都无法实现,最后只能在诗文里聊发壮志难酬的漂泊之感。其诗《旅夜抒怀》写道: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公元765年正月,杜甫辞去节度使参谋职务,四月,成都赖以存身的好友严武死去,在这无所依靠的处境之下,杜甫决意携带家人离开成都草堂,乘舟东下。这首诗大概是他经过渝州、忠州一带时写的。面对江水与夜色,杜甫当时的心境即如眼前之景,黑夜中搀杂着苍凉。全诗借景抒情,立意深刻含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漂泊的孤独感竟一至于斯。

二、乡土情结:亡国背井的嗟伤和贬谪离乡的沉痛

漂泊带来的便是对故土的思念,这几乎成了所有古代文人必然要表达的主题。其中尤以亡国而被迫离乡和因贬谪而思念故乡两种情形尤为令人动容。李煜的《虞美人》是其中的代表作品: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故国明月,物是人非,有多少亡国之痛凝结在诗歌里面。对故国沦丧的沉痛感伤化作对故乡刻骨铭心的思念。唐圭璋《李后主评传》指出:“他身为国主,富贵繁华到了极点;而身经亡国,繁华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极点。”李煜之哀,不仅仅是荣华不再,更深刻的是故国难回。也因为这种情感的转换,他在诗中表达的情感更容易唤起更多人的共鸣,使之成为广为传诵的作品。

饱经亡国之痛的还有大批普通文人。他们在经受战乱的同时也同样为国家民族的沦丧而感到深深的痛苦。北宋时期,金人入侵,占据了江北大片土地,因此也产生了大批远走江南的文人,他们在诗文中表达的故土之思催人泪下。如林升名作《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作为一名普通子民,他的诗将思乡之情和亡国之痛交织在一起,使思乡诗歌呈现出另一种意味。

贬谪是中国封建社会特有的一种政治现象。“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贬谪不仅仅意味着要到边远荒僻、经济文化落后的地方去,更意味着仕途的委靡。“贬谪”在整个古代,是大多数文士无法回避的一种命运。凡是入过仕途、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文士,几乎都经历过或重或轻,或远或近,或长或短的贬谪,所以因贬谪而思念故乡的诗文便成了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内容。韦庄《菩萨蛮》云:“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江南虽好,但终究是他人之地,然而故乡又回不得,只好借诗歌来抒发心中的思念了。韦庄是在中原一片战乱中去江南的,当时的中原如同他在《秦妇吟》中所描写的“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说“莫还乡”实则正由于想到了还乡。想还乡,而现在却有不能还乡的苦衷,有家不能回,这中间有多少无奈与伤感啊。苏轼在《南乡子和杨元素,时移守密州》中写道:“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诗中也充满了对还乡的渴望。

对贬谪之痛感受最深刻的是柳宗元。柳诗描写其贬谪中的痛苦,读来很令人震撼,如《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觇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苈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诗中以“惊风”“密雨”刻画忧患煎迫之状十分传神,这两句既可以象征险恶的政治环境,又深刻地传达了诗人饱受惊惧的心情。而“岭树”一联则描绘出远贬蛮荒之地的凄凉孤独。全诗被凄风苦雨、萧骚不宁的气氛所笼罩,传达出内心的“茫茫愁思”。确如沈德潜所说:“柳州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唐诗别裁》)其《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山似剑芒,割破愁肠的想象,亦深刻地表达了诗人内心的煎熬。

三、归隐情结:无奈伤感的逃离与终脱世俗的洒脱

《孟子·尽心上》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然而从前文中亦可以看出中国古代文人能“达”者似乎并不多,那么更多的便是“穷”人。如何独善其身?远离尘嚣往往是他们的第一选择。中国文人有理想而缺乏实现理想的有效手段,所以他们几乎都有这样一条一致的人生规律:立志—应考—为官—失志—归隐。即使那些在官场混得比较得意的文人也是很难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的。如苏东坡,一生为官,但他的政治理想始终难以实现。早年他具有儒家辅君治国、经世济民的政治理想,有志改革北宋的萎靡的积习。可由于他主张改革却不赞成王安石变法,因而既与变法派发生矛盾,又同维持现状的保守派有所冲突。苏轼为人表里澄澈,讲究风节操守,这就使他既不见容于“元丰”,又不得志于“元佑”,更受摧折于“绍圣”。文人在经历这样的遭际后在作品中往往会表现出逃离官场的强烈愿望。苏东坡也是如此,他在《径山道中次韵答周长官兼苏寺丞》中说:“年来战纷华,渐觉夫子胜。欲求五亩宅,洒扫乐清净。”诗里显出消沉失望,大有退隐之意。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则说得更直白:“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也表达出对官场的极端厌恶。厌恶之后只能是归隐。所以归隐实际上是古代文人逃避现实的一种手段,是政治理想无法实现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行为。

一个读书人在真正摆脱了世俗的困扰之后往往又表现出归隐田园、寄情山水的快乐与洒脱。王禹偁在《黄岗竹楼记》中写道:“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该文中虽时时透露作者对遭遇贬谪的不满,但隐居竹楼的乐趣也表达得淋漓畅快。

陶渊明是一位彻底归隐者,他对归隐之乐的体验是最丰富的。他的大量诗文就表达了归隐之后的轻松惬意。如《归园田居五首·其一》中写道:“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後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诗中描绘的便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农村生活图景。王国维《人间词话》对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句点评为“无我之境”,赞其田园生活中忘我的绝妙境界。所以陶渊明可算得上中国历史上最为成功的一位归隐者,后世模仿者亦不在少数。每有亡国丧家之痛,便学陶渊明归隐田园,这也似乎成了后世文人高风亮节的一种标志。唐朝刘禹锡就在被贬谪之后写下《陋室铭》,向踽踽于官场之路的文人们发出了一个归隐田园的号召: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他的话几乎把田园归隐之乐夸张到了极致。读此文,还有哪个读书人不向往隐居生活的逍遥自在呢?

比较有意思的是王维,身在官场而心为隐士。他一方面对当时的官场感到厌倦和担心,但另一方面却又恋栈怀禄,不能决然离去,于是长期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是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王维的大多数诗都是山水田园之作,在描绘自然美景的同时,流露出闲居生活中闲逸萧散的情趣。如他的山水名篇《山居秋暝》,描绘了秋雨初晴后的黄昏时节山居生活的恬静清幽,表现出诗人怡然闲适的心情。

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论文人是否真心归隐,但是积淀在心灵深处的情结促使他们在饱经官场之苦后,在现实中,或是在内心里,却真心向往那一份山水的纯真。在山水之间,他们才真正释放了心灵,回归了自我。

四、诗酒情结:借酒浇愁的迷离与寄情山水的狂喜

漂泊也罢,离别也罢,归隐也罢,这些大悲大喜的文人们终都走不出佳酿的香氛。

国家总是那样动荡不安,民族命运总是如此多舛,文人的经世治国的理想注定无法实现,所以古代文人总多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所以古人多借酒来抒解心中的愁苦。作家宗璞说:“酒,是艺术。酒使人陶陶然、飘飘然、昏昏然而至醉卧不醒,完全进入另一种境界。在那种境界中,人们可以暂时解脱人间各种束缚,自由自在;可以忘却营碌奔波和做人的各种烦恼。所以善饮者称“酒仙”,沉溺于饮者称“酒鬼”,没有称“酒人”的。酒能使人达到仙和鬼的境界,其伟大可谓至矣。”所以杯中之物因其能使人暂时忘怀现实而深受文人喜爱。然而众多的因酒而诗的作品中我们更多地读到的是作者的家国之忧。辛弃疾(公元1140—1207年),南宋最有血性的词人之一,他有心报国而无力回天。每当词人哀伤愤郁、忧心如焚时,就惟有以酒来浇心中块垒:“独立苍茫醉不归。日暮天寒,归去来兮。”(《一剪梅·游蒋山呈叶丞相》)醉不归也无归处,词人在天寒地冻、暮色苍茫中游移彷徨,心中悲慨万端。他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写道: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一句“谁共我,醉明月”,道出多少沉郁、多少苍凉。酒乃性灵之物,当词人在现实中遭遇无法排遣的郁闷时,酒就成了他最知心的朋友,酒就成了他诉说心中愁苦的对象。“总把平生入醉乡,大都三万六千场。今古悠悠多少事,莫思量。 ”(《浣溪沙》)“身后功名,古来不换生前醉,青鞋自喜,不踏长安市。”(《点绛唇》)一个铮铮铁骨的热血男儿,谁又想沉迷于酒中啊,只是无奈,只是愁苦,无限心事只好向酒去倾诉了。

所幸的是,有一大批文人能摆脱世俗的困扰而得以彻底地解脱。当一个文人能够真正把身心完全寄托于山水时,饮酒便也成了他表达欢乐的最畅快的途径。陶渊明在自传性质的《五柳先生传》里写道:

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此五柳先生即陶渊明自己,他借对五柳先生的描述表达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于五柳先生而言,所在意的只有读书与喝酒二事。究其原因,就在于他能“忘怀得失”,“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所以对于陶渊明来说,酒是他退隐归天之后最大的乐趣。在陶渊明看来,“酒能祛百虑,菊能制颓龄”,(《九日闲居》)有酒才能有欢乐。所以他是反对戒酒的,他的《止酒》说:“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不戒酒,也就是不轻易地和欢乐告别。陶渊明所期待的生活就是“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杂诗十二首》其四)所以酒对陶渊明来说是一种寄托,更是一种具体的享受。他的《连雨独饮》更是直陈饮酒之乐的:“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酒中之乐直可以使“百情”远,可以“忘天”,颜延之说陶渊明“性乐酒德”,信然。

五、悲秋情结:万木萧条的悲凉与天涯共月的慰藉

“晚雨秋阴酒乍醒,感时心绪杳难平”。(李煜,《九月十日偶书》)古代文人喜借酒浇愁,亦常感秋生悲。秋天,花木凋零,草枯叶落。古代文人本多坎坷,这样的季节自然容易勾起他们心中无限的惆怅。当漂泊、坎坷成为古代文人的一种常态时,“悲”便也成了他们在秋天里的一种共同情绪。所以秋天对于文人来说仿佛是一个创作的节日,在这个节日里,因为情感的波动,他们便更需要一种情感宣泄的方式,于是秋天就成了文人吟唱最多的季节。屈原《九歌·湘夫人》中有言:“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袅袅秋风,黄叶飘零,带给这位为理想献出生命的诗人无限的伤感。宋玉《九辨》也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诗人借秋之落叶表达漂泊之苦。雄心壮志如汉武帝者也说:“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摇落露为霜。”这话与其祖上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相比较,已经明显少了霸王之气。汉武帝一代雄主,是何让他如此低落?从其诗我们可以反观出他在雄才伟略背后的那一丝惆怅。

欧阳修有《秋声赋》,其文曰:“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欧阳修尚能够在悲叹之余一针见血地指出,“悲”的根源在于人事忧劳的伤害。欧阳修的观点是有见地的,诚然,古代如此多的文人皆言秋为“悲”,恰恰是由于对人生得失的关注所引发的。所以要彻底摆脱秋之“悲”,必须从心境上加以调整。只有真正远离了世俗,真正抛弃功名利禄,才能做到陶渊明般的“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现代作家郁达夫有一篇著名的文章 《故都的秋》,也是表达自己在秋天深怀故都的情怀。可见“悲秋”的传承经久不衰。

秋天还有一个特殊的意象,那就是中秋之月。古人写四时之月的诗文皆有,惟写中秋之月为最多,或许是因为中秋月圆之故。但月圆之夜带来的不是家人团聚的欢欣,而恰恰是家人失离的痛苦,圆满之月便成了文人家人失离的一种反衬,所以苏轼满怀怨艾地对月吟出:“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然而人虽不能在一起,月儿却还是能同赏的,想想他乡同一个月亮下的亲人,这月儿又似乎成了感情的桥梁,心灵的慰藉,于是便又有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佳句。

当然,中国文人的情结远不止这五种,本文只选取其中较有代表性且有较广泛影响的五种来作简单的阐述,只是希望通过本文能够引起大家对这一问题的关注。

中国古代文人情结的形成的原因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儒、释、道三家文化对文人的共同影响。从人生态度看,儒家积极入世,努力进取,有“兼济天下”,创造“大同世界”的理想。而中国古代文人一开始总是以儒家思想立身。道家思想主张清净无为,顺应自然,自由逍遥,遨游天外。佛家则主张避世遁世,“跳出三界外,不在五尘中”。当文人在追逐理想的过程中遭遇一次又一次的挫折,最终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时,他便选择归隐避世。这又是道家和佛家的理念。所以中国古代文人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三种思想在他们身上交替发生作用,也便造成他们处在不同境遇时的不同心态。当很多文人都经历这样的过程,久而久之就有了一种思维习惯、审美习惯时,便形成了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结。二是文人自我意识的回归。不论文人在什么阶段,处于什么样的心态中,情结都反映了他们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回归。当他们崇尚积极用事时,他们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为自己的人生原则;当他们无奈归隐、寄情山水时,他们又以融入自然、实现自身完美为人生目标。所以在文人们不断变换处世心态的过程中,尽管他们的思想态度是不一样的,但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自身理想价值的追求。

[1]周来祥著.中华审美文化通史·秦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12.

[2]仪平策著.中华审美文化通史·魏晋南北朝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12.

[3]高建新著.酒入愁肠句不寒.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7.7.

[4]唐圭章,潘君昭,曹济平著.唐宋词选注.北京出版社,1985.8.

[5]王国维著.人间词话·插图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0.

[6]苏轼著.东坡志林·插图本.中华书局,2008.2.

[7]杨耀文,纵华跃选编.那晚在酒中:文化名家谈酒录.京华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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