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磊鑫
(西北农林科技大学 国际合作与交流处,陕西 杨陵 712100)
《红楼梦》是一部经得起反复探讨和研究的经典著作,其中不仅仅有深刻的哲学思想和空灵的艺术境界,仅仅从曹雪芹的描写艺术上来讲,《红楼梦》也是一部让人叹为观止的著作。《红楼梦》为我们展示了一副精美绝伦的贵族生活画卷,衣食住行色色俱全,栩栩如生娓娓道来,引得后人不断遐想,思绪万千。其中,对于《红楼梦》中人物服饰的描写达到了巅峰高度。服饰对于刻画故事中的人物形象起到了烘托陪衬的作用,虽然我们现在已经不能准确详细地知道当时的贵族们的服饰装饰,但是通过曹雪芹的一支妙笔,通过他对服饰的细致刻画,我们依旧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许多美好的画面。王熙凤的三次服饰描写,分别符合了她三次出场时的身份,让人印象极为深刻。
(1)只见一群丫鬟媳妇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2)那凤姐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那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
(3)至门前,凤姐方下了车进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都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子袄,青缎子掐银线的褂子,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在这三段描写中,曹雪芹对人物的神态、性格刻画固然是神来之笔,但是如果没有色彩光辉的明艳服饰来衬托,恐怕也无法达到让人过目不忘的效果。在这三段描写中的前两段,有两个词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就是“撒花”与“洒花”,一个出现在“翡翠撒花洋绉裙”中,一个出现在“桃红洒花袄”当中,究竟“撒花”和“洒花”具有怎样的区别,抑或“撒花”与“洒花”是通用词?“撒花”与“洒花”所代表的意思具体是什么?这正是本文想要讨论的问题。
学者王稼冬先生曾撰文指出:还有一些二字的词汇,如吴语称刺绣,包括刺绣制成品,叫做绣花,但读音作“sǎ花”,sǎ由绣音转而来,而书中有时称“撒花”,有时作“洒花”。据《红楼梦》1981年启功先生注释一百二十回本《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说:“‘撒花’、‘洒花’并见,意义无别。”所见极是。但“撒花”的注释是“指散碎花朵的图案”,意即织成的本色图案而不是绣花制品,则值得商榷。我认为,如此解释,无异完全否定那些五彩纷呈的绣花衣裳和绣花椅搭的存在,而使作者着意描写的人物服饰方面展示绚丽光彩的场景将大为逊色。同时也不符合那时富贵之家普遍风尚绣花衣服、桌围、椅搭和绣花炜幢这一历史事实的。所以我认为:第三回“下着翡翠撒花洋给裙”和第六回“穿着桃红洒花袄”,都是绣花衣服;翡翠、桃红乃是丝绸的颇色,亦即底色。其所以不称绣花而作“撒花”或“洒花”,都是为了突出吴语绣花为sǎ花这个吴语音而选来的谐音字;这可与上述的磞、嚈等字的吴语谐音相互印证。可见撒花、洒花等同音语词的比现,纯系语音因素。
王先生的观点很有见解,并且从音韵的角度给予解释,他认为,“撒花”与“洒花”意思相同,都是刺绣制成品或者叫绣花制品。但是我更赞同启功先生的观点:“撒花”“洒花”并见,意义无别。意即织成的本色图案而不是绣花制品。王先生认为将“撒花”与“洒花”注释为“散碎花朵的图案”是不正确的,而我认为启功先生的观点——“撒花与洒花,意即织成的本色图案而不是绣花制品”是正确的,原因有以下两点。
首先,无论是“撒花”或“洒花”,均在《红楼梦》服饰描写中出现过至少两次。以中华书局于2005年四月出版的《红楼梦》为例,“撒花”与“洒花”出现在以下服饰词汇中:
撒花:银红撒花半旧大袄;翡翠撒花洋绉裙;撒花紧身儿;松花撒花绫裤;水红撒花夹裤;银红撒花椅搭;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大红撒花软帘;葱绿撒花软帘
洒花:桃红洒花袄;石榴红洒花夹裤
伞花:绿绸伞花裤子
从出现次数中来看,“撒花”显然比“洒花”用处更多,既有“袄”、“裙”、“紧身儿”、“绫裤”,又包括“椅搭”、“帐子”、“软帘”等室内陈设,可见“撒花”这一装饰或者说花色纹样在当时非常普遍且相当流行。从穿着人物的身份上来看,既有王熙凤“桃红洒花袄”、“翡翠撒花洋绉裙”,又有贾宝玉身着“松花撒花绫裤”、“银红撒花半旧大袄”,更有丫头们小戏子们所穿的“水红撒花夹裤”,“撒花紧身”(芳官),“石榴红洒花夹裤”(宝蝉),可见“撒花”/“洒花”这种花色装饰并不限于某种身份、性别、年龄或者才能选择,而是当时大众所广为流行、喜爱的服饰装饰花样。并且“撒花”/“洒花”也并不限用于上衣或者夹裤、绫裤,或者必须用在裙装之上,随处可见,随时可喜,是大众均可接受、均可选择穿着之物。既然大家都可穿,包括所谓的下层人民,那么“撒花”或者“洒花”就不可能是很贵重的刺绣,即使富贵人家普遍风尚刺绣,也不可能延伸普及到下层人民中,更不可能将这种精致、讲究的刺绣当作日常生活中的服饰来穿戴,此其一。
其次,从字面意义上来看,“撒”与“洒”意义相差也不大,“撒:动词,把颗粒状的东西分散着扔出去;散布(东西);散落”,“洒:动词,使(水或其他东西)分散地落下;分散地落下”,都含有一个“散”的意义。无论是“撒花”还是“洒花”,都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种美好吉祥的图案“天女散花”,它们都是中国传统吉祥图案之一:仙女云中飞舞散花。相关记载包括:①唐、宋之间《设斋叹佛文》:“天女散花,缀山林之草树。”②明·曹学·《蜀中名胜记》·卷二:“(成都)东城楼,即散花楼也……”③《舆地纪胜》:“散花楼,隋开皇建,乃天女散花之处。”④佛经,《维摩经·观众生品》略云:“维磨室中有一天女,以天花散诸菩萨,悉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身不堕,天女曰结习未尽,故花著身。”所以,“撒花”与“洒花”所表达的含义至少基本一致,就是描述一种具有散碎花朵的图案。有“散落的”意义、“遍布的”意义在其中。既然有遍布的意味在里面,那么不可能处处都有刺绣,即使是富贵人家有这个财力,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审美观,处处是刺绣的服饰并不见得就是绚丽光彩的华服,此其二。
另外,在中华书局版的《红楼梦》中还发现了一个词“绿绸伞花裤子”,这个“伞花”就不太好理解,不知是音转的“散花”,还是一种形状排列如伞状的花朵。所以我又对比了另一套外文出版社出版的汉英对照版 《红楼梦》,并将其中出现的“撒花”、“洒花”词语记录如下:
洒花:翡翠洒花洋绉裙;松花色洒花绫裤腿;绿绸洒花夹裤;石榴红洒花夹裤;
撒花:银红撒花椅披;大红撒花软帘;桃红撒花袄;大红销金撒花帐子;葱绿撒花软帘;油绿绸撒花裤子;水红撒花夹裤;撒花紧身。
在这个版本的《红楼梦》中,“洒花”的出现频率增加为四次,“伞花”消失成为“撒花”,“翡翠洒花洋绉裙”、“松花色洒花绫裤腿”、“绿绸洒花夹裤”这三者在中华书局版中都为“撒花”,而王熙凤身上的“桃红洒花袄”此时也成了“撒花袄”。看来,“伞花”的说法可能是笔误,只出现过一次,且未见过其他书中在描写服饰词汇时用过“伞花”一词。但是,“撒花”与“洒花”在词汇中的互换还是显而易见的,并且也并没有起到误导读者,使读者难以理解的消极作用。我将“撒花”与“洒花”的英译文摘录出来,对比英文翻译中“撒花”与“洒花”的异同,发现在英译本中,两词依旧是互换翻译的,无论是“撒花”还是“洒花”,都既被翻译为“散落花朵状”,又被翻译为“刺绣、镶边的图案”。这也说明,“撒花”与“洒花”究竟是“花色图案”还是“刺绣、绣花”还一直未得到最终的确定。期望本文能为辨析清楚这一细微之处贡献绵薄之力。
综上所述,我认为既然“撒花”、“洒花”两词在中英文中都可以互换,且不影响理解,那么非常可能的情况就是“撒花”与“洒花”的确在意义上并无差别,是由于语音因素而产生的同音词语的比现。其二者意义均为“散碎花朵的图案”,并不是“刺绣、绣花”这样的装饰品。不过,既然“撒花”与“洒花”并现,且为作者笔误的可能性不大,那么这二者之间定有相区别之处,这是本文的不足之处,值得进一步研究讨论。
[1]王稼冬.《红楼梦》吴语初探.红楼梦学刊,1994.第一辑.
[2][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中华书局,2005.
[3]周中明.红楼梦的语言艺术.漓江出版社,1982.
[4]崔荣荣.解读《红楼梦》服饰与人物地位之渊源.武汉科技学院学报,2005,(7).
[5]郭廉夫.中国纹样辞典.天津教育出版社,1998.
[6]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