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舒雅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其中“文气”指的是作家从文章中体现出的气质精神。不论是公务文书还是私人文书,都有各自的文气。公文写作不但与创作者的修养、游历背景、文化底蕴相关,也受到当时文学文风的影响。六朝以后“文牍主义”日盛,隋唐公文虽受古文运动的改革影响,但仍难摈弃在公文中玩味文字,多浮夸之气;明代更将文牍主义发展到了极致,繁文冗文更是屡禁不止。通过分析先秦到汉代的公文之文气特征可以更加宏观地把握历代公文文气之走向及其审美特征。
随着社会分工的日趋细化和社会各个阶级关系的变化,思想的解放与文章的繁荣随之而来,春秋战国成为了学术文化思想非常活跃的百家争鸣的时代。《春秋》、《左传》、《战国策》甚至是《史记》等古代典籍中都保存了大量战国时代的优秀公文。这一时期的公文在形式上大多是呈报性的“上书”、封赏任命性的“命”,最为显著的是《战国策》中的大量“语”体公文,沿袭了《尚书》“记言”的传统。在语言上表现出法家的冷峻风格,句式上常有三四句连用的铺陈手法不仅增强文章雄辩之气势,也是汉代大赋铺张扬厉风格之源头。这一时期的公文总体呈现出了雄辩刚健的独特文气。
《史记·秦本纪》中有《下令国中》:“昔我缪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这是秦孝公即位时发布的一道求贤令,以追溯先王贤德开始,结尾说如有贤能“吾且尊官,与之分土。”通篇令语言刚健冷峻,观点鲜明,论述直接。这道招贤令虽短但层层深入,次序井然,滴水不漏,反映出战国时期法家的严峻刚健之气,冷冽的语体风格正适应法令这类公文的严肃性。
秦代是历史上第一个封建专制王朝,严刑峻法的集权中央统治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天下已定,语令出一”,秦始皇采取严厉的文化政策,焚书坑儒,直接导致了“秦世不文”。秦代公文数量极为有限,形式较为单一,行文大多缺乏流畅性与艺术性。但为数不多的秦代公文多具“尚质不文”的特点,注重公文的内容而不重其形式与文采。
以秦代第一个制文为例:秦代的“议”多简练质朴,晓畅易懂,不加修饰,直述其意。以李斯《议废封建》为例。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
秦统一后采用分封制还是郡县制一直困扰着统治者,秦始皇将这议题“议于群臣”,群臣都认为应当分封诸侯王,只有李斯提出来反对意见认为应当罢封。全文开宗明义,指出分封会导致 “疏远”、“相攻击”、“相诛伐”,只三句点名分封可能带来的三种后果,并进一步表明这种后果可能“弗能禁止”。只有使用郡县制“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才可使各方无异议,天下太平。就是这短短的质朴无华,未加文饰的数十字说服了始皇,于是“分天下以三十六郡”确立了我国最早的行政体制。
《议烧私书百家语》、《议刻金石》、《上书言治骊山陵》等秦代公文也都以极简练的语言行文,但其所论制度都符合君主专制利益。急于对思想文化进行控制的秦始皇看中的是公文本身的意义以及其执行力,而不重其形式与文采。语言简洁,不假文饰,质朴无华的秦代公文却满足了政治统治需要,多用典型的法术之语。整体上看秦代公文的成就实际并不高,但“尚质不文”的公文文气,却是符合公文写作要求的,作为应用文体,公文的实用性与权威性方为要义。
随着汉初社会经济各方面的发展,文人志士多能提出建设性意见,解决了诸多政治问题。受秦代公文尚质的影响,秦汉交接的汉初公文也多崇尚真实,俭而不华。 从《入关告谕》、《告为义帝发丧》、《诏封诸王》、《手敕太子》等公文来看,汉初公文仍然颇有尚俭之气,并多显深厚畅达。汉代留世的诏书很多,也都尚俭深厚,具有极大的法令性和权威性。兹举汉高祖刘邦的一篇诏文如下:
求贤诏[1]
诏曰: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文莫高于齐桓,皆待贤人而成名。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进!……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讣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御史大夫昌下相国,相国酂侯下诸侯王,御史中执法下郡守。
全文以古代帝王的成功离不开贤人辅佐为开头,第一层讲诏贤的缘由,以“讣告天下,使明知朕意”为过渡句引出第二层叙述贯彻此诏令的要求与做法。全文紧扣“求贤”二字,从过去写到现在,从诏贤的缘由写到要求。阐述清晰晓畅,质朴俭练,严谨丰润,以近乎口语化的简朴文风显示出其真切的诚意。受秦朝公文“尚质”文气的影响,汉初文帝、景帝包括贾谊、晁错等人的公文大多都“尚俭”文字质朴易懂,内容真切深厚。
同样是汉代求贤选才的诏令,再举汉武帝时期的一篇贤良诏来分析,即可发现汉初到西汉中后文气也发生了明显变化。
贤良诏一首[2]
朕闻昔在唐虞,画象而民不犯,日月所烛,罔不率俾。周之成康,刑措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海外肃慎、北发、渠搜、氐羌来服。星辰不孛,日月不烛,山陵不崩,川谷不塞……今朕获奉宗庙,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绮欤伟欤!何行而可以彰先帝之洪业休德?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览焉。
同样是引用先王的例子,汉初诏文只用三句话寥寥十几字,而汉武帝却将“日月”、“鸟兽”、“星辰”、“山陵”、“川谷”都呈于文中,用排比的铺陈手法表达出自己对古代帝王的尊崇。第二段更是极尽夸张之能事,以自谦口吻表达出希望贤良书面解答前代盛世是如何形成,先帝休德如何彰显的问题。较汉高祖的《求贤诏》,这篇《贤良诏》在形式上更加丰富,运用了排比、夸张、对比的艺术手法以求总结先代经验,用作今日师法。自汉武帝开始,西汉的公文一反秦朝和汉初的质朴俭约的文气,开始注重语言文字的雕琢并以铺叙描写为主。受到汉代大赋的影响,有人以赋来写公文,大多见于章、疏类,于是辞藻华丽而内容浮夸的公文大行于道,直接导致西汉中后期典雅古奥,华而不实,短浅浮夸的公文文气的形成。
东汉采用 “荐举”、“征辟”的方式选拔出政府官员,“征辟”不是以往的“以德取人”,它更多的采用了“以文取人”。因此这时期公文的撰写者多是曾受征辟担任重要秘书性质的官员。他们多出身于书香门第,受到良好的教育,甚至专门学过公文写作,可见其时公文水平之高。“以文取人”的选官制度也促使公文撰者多互相比较,追求辞藻的华美,句式的排比,这一时期的公文已经明显的“骈化”,四字句较多,力求格式完整一致,文采绮丽。其中孔文举的《荐称衡表》是最典型的例子。
荐称衡表
臣闻洪水横流,帝思俾乂,旁求四方,以招贤俊。昔世宗继统,将弘祖业,畴咨熙载,群士响臻。陛下睿圣,纂承基绪,遭遇厄运,劳谦日仄。维狱降神,异人并出。
窃见处士平原称衡,年二十四,字正平,淑质贞亮,英才卓砾;初涉艺文,升堂睹奥。目所一见,辄诵于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若衡等辈,不可多得。激楚阳阿,至妙之容,掌技者之所贪;飞兔咬鸟,绝足奔放,良乐至所急也。[3]
这是一篇向帝王推荐人才的奏章,通篇以骈散相间的手法,借用多处典故,反复比拟,尽情直陈。句式上相当工整,四字一句,已经是典型的骈化公文。词句的匀称华美,有舒畅之气势,用夸张之语言写出称衡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相较于秦代的质朴公文和汉初的尚俭文气,东汉的这些“骈化”的公文显得过于冗长,文字累赘,形式大于内容,明显受到了汉大赋的拖累,让人们往往忽视了公文作为应用文体的实用性,长篇大论多为空言,这与公文的本质背道而驰。
其一,时代背景对文化氛围的影响带动公文文气的变化。
春秋战国时代处于社会制度交替中的变革日益激烈,社会各阶级发生变化,代表不同思想派别的策士们游说四方,社会上形成了诸学竞长、百家争鸣的开放文化氛围,相应公文也较为繁荣。豪迈浩然的时代风气使得这一时期的公文也多长于雄辩、气势恢弘,滔滔于天地。到了秦代,建立起空前统一的中央集权,严刑峻法使得“白色恐怖”的文化氛围不允许文人志士自由发挥其文采。“秦世不文”影响了公文发展,公文的内容和功用要重于其形式文风,故此时公文也多质朴易懂,晓畅明晰。汉初公文作者都抱着解决现实社会问题的态度创作了内容深厚文气尚俭的实用公文。直至西汉社会经济发展到繁荣阶段,政治清明,对外征伐顺利。公文中反映出大一统帝国下昂扬激越的时代精神,以铺陈夸张来润色公文体现出西汉盛世之局下的审美追求。东汉“以文取人”的取士标准更是促进了文人策士间“以文媲美”,追求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句式统一,公文开始骈化,最后发展成为冗长且虚空不精的文气。
其二,君主的崇尚与爱好影响公文文气。
“秦世不文”究其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秦始皇的专制。“焚书”、“坑儒”、“愚民”政策限制了人们的思想自由,营造了白色恐怖的文化氛围。但李斯、冯劫等公文撰写者却很好地把握了秦始皇自大的心理,公文中所述事实与所对之策都正中始皇下怀,符合君主专制利益。这时的始皇已经不在乎公文是否具有审美价值,他看中的更是公文的内容是否有利于其专制统治。所以秦代公文多用冷峻严酷的语言,不假文饰,文气质朴。西汉武帝统治下出现了盛世之局,不少人对他歌功颂德以“润色鸿业”。汉武帝崇文喜功,对华美文风尤为偏爱并给予提倡,擅长此类公文的人多被委以重任充当朝廷大臣或秘书顾问等要职。从此浮华铺陈的公文文气渐行,并影响了后世。
其三,文学之于公文文气的变化。
先秦百家争鸣,纵横派策士们在散文中就非常注意论辩技术的培养,多在结构布局下功夫,有意选择、安排论辩层次以增加了文章气势,与刚健雄辩的公文文气正好相呼应。西汉中期大一统盛世下的审美追求使得铺陈夸张的汉大赋应运而生。汉大赋在内容上多歌功颂德,气势恢弘,艺术上情采丰润,极尽铺陈夸张,西汉公文受其影响深刻,多有浮华铺陈之气。当时的公文撰写者例如司马相如、杨雄和东方朔等本身就是汉赋大家,写作公文时用汉赋的手法也是情理之中。到了东汉,散文多受到汉大赋的拖累,已经呈现出骈化倾向。东汉公文显得典雅古奥,篇幅冗长,但究其内容往往浮华虚空。
公文的文气从先秦演变到了东汉末期已难掩骈化的冗长之气,它直接影响了六朝。在魏晋正式出现了骈文,大量的作家开始用骈文写作公文。这类公文在声律上讲究用平仄,音律上追求和谐,修辞上注意雕饰,内容上好反复用典,语言多华美绮丽。到了南朝,公文几乎都是用骈体撰写。这股古代公文发展史上的逆流使得后世“文牍主义”得以抬头,而此种追求形式奇巧的“舍本求末”的做法实在违背了公文的实用性准则,不利于公文的发展。我们今天在写作公文时仍要切忌追求形式主义文风而忽视其本质内容,把握好这点对于树立良好党政机关文风以及提高工作效率是大有裨益的。
[1]古文观止.中华书局,1987,VOL6:236.
[2]昭明文选译注·诏.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VOL4:258.
[3]昭明文选译注·诏.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VOL4: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