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萍
(郑州大学 升达经贸管理学院 共科部,河南 郑州 451191)
在西方哲学史上,似乎没有哪个哲学家比伊壁鸠鲁承受着更多的误会与诘难了。因为提出快乐主义的理论学说,坚持快乐是人们所应追求的最高的善,是首要的和天生的好,是幸福生活的开端和目的,几千年来伊壁鸠鲁主义(Epicureanism)一直被当作享乐主义的代名词出现在我们的文化视野中。值得庆幸的是,在目前几乎所有版本的哲学史和有关伊壁鸠鲁的研究中,大凡谈到其快乐学说的核心地位时,学者们几乎都以相同口吻给予了肯定。那么,这种快乐主义的哲学理论是怎样形成的呢?结合现存哲学史料及相关资料的研究,我认为,伊壁鸠鲁的这一快乐主义伦理学说是与他本人的治疗主义的哲学立场分不开的,正是基于对哲学的治疗态度,以及对人的本质的自由理解,快乐学说的提出才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独特风格。
思想史上,任何哲学学说的提出都与哲学家本人对哲学的理解密切相关,伊壁鸠鲁快乐学说的提出也不例外。关于哲学是什么,古今中外不同时代的哲学家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按照西方哲学史上主流与非主流的划分标准来说,通常主流的、建设性的哲学[1](包括早期的自然哲学、智者学派、柏拉图主义、亚里士多德主义在内)对于哲学性质的理解基本上存在着这样一个普遍的共识,即哲学更多地表现为一种理性化、思辨化、科学化的倾向,而非主流的哲学家则更倾向于以一种怀疑的姿态从实效角度审视人的存在状况。据此来讲,伊壁鸠鲁无疑是处于外围的非主流哲学家,浙江大学包利民教授在对伊壁鸠鲁的解读中就曾指出,他“对于哲学的本性提出了十分有意思的新看法”,而这种看法表达出了与传统亚里士多德路线“完全不同的意向性”。[2]那么,伊壁鸠鲁究竟是怎样来定位哲学的目的和功能呢?
与传统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路线不同,在伊壁鸠鲁看来,哲学只能是实用的,它不能仅仅作为纯粹理论性的学问,只为了思辨而思辨,相反,它应该是一种通过讨论和教学交流的方式在实践中获得幸福生活的活动,其最终目的只能在于人的幸福。在《致梅瑙凯信》的开篇伊壁鸠鲁就给予哲学一个明确的定位:“我们要关注的是在一切实践中追求幸福”,因为学习哲学,“对于老年人,可以通过美好的经历而立即变得年轻;对于青年人则可以由于不再对未来惧怕而变得成熟”,[3]最终所有的人将会拥有一个健康的灵魂,获得美好的生活。可以说,伊壁鸠鲁眼中的哲学从来都是有着极强的现实感,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可以说他的哲学就是一种生活艺术的体系。
正是基于对哲学自身的清晰反思和冷静审视, 伊壁鸠鲁最终才把哲学的功能规定为“治疗”。在他看来,要达到理想的幸福生活,获得“不朽的福祉”,[4]关键是要拥有一颗健康的灵魂,只有剔除了个体灵魂中的深重疾苦,生命才能处于无烦无忧的最佳生存状态。就此他曾明确指出:“哲学论证如果不能帮助治疗人的疾苦就是空洞无益的。正如医术如果不能帮助解除身体的疾病就毫无用处一样,哲学如果不能去除灵魂中的疾苦,也就毫无用处”,因为“能够产生无尚快乐的,乃是摆脱大苦难。这就是最好(至善)的本质”。[5]具体来讲,伊壁鸠鲁认为人之存在的潜在威胁是由不合理的欲望、不必要的焦虑和恐惧构成的,它们压制了自然生命本身不受阻碍的本性,使之成了一种病态的存在, 因此要使心灵处于一种平静快乐的状态,就必须接受哲学的观念治疗,因为只有当人直面现实,立足于感性的、自然的健康时,这一切才会成为可能。
伊壁鸠鲁要求大众首先认真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反思一下自己,以及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在意识到错误的价值观对于自我灵魂的毒害之后,紧接着要做的就是静观灵魂,剔除我们内心中那些被错误地激发出来的各种欲望和焦虑恐慌,从而改变自我的生存状态。从观念上来讲,伊壁鸠鲁主张的是一种减法治疗,要剔除掉那些错误的、不必要的价值观念,用理性静观去抑制盲目无度的欲望,用思考回忆去抵制痛苦恐惧的侵袭,从而获得精神的快乐与灵魂的安宁。然而在治疗的实践层面,伊壁鸠鲁这种教育方式与当时流行的柏拉图主义的盈利性修辞学教育是完全不同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带有非理性的特征,令人不解的是,学生对伊壁鸠鲁却抱着一种近乎绝对崇拜的感情。包利民教授在研究伊壁鸠鲁的哲学疗法时,曾对此给出过一个合理而可信的推断,即因为“学生们由于真正明白了清朗的哲学道理后达到了整个生命的大改变,由病态生存进入健康境界”。[6]
可见,伊壁鸠鲁对于哲学的理解是站在一种更为人性化的,更具有人文关怀意味立场上的对人生存状态的重新反思。哲学在他看来不能仅仅是为理论而理论,为思辨而思辨,它的最终着眼点只能是人本身,只能是现实的人的生存,确切的说是人生存的意义感、幸福感。
影响伊壁鸠鲁快乐学说提出的因素除了上述治疗哲学观念之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方面,那就是伊壁鸠鲁对于人的本质的理解。在其伦理学理论中,伊壁鸠鲁无疑是把人的本质规定为自由的,而在他看来个体的自由是与原子论的观点紧密相关的,结合原子论的理论,伊壁鸠鲁由个体的自由找到了快乐的价值。
与古希腊强调集体自由权利的传统有所不同,伊壁鸠鲁更多地是站在个体的角度考察并运用“自由”这一概念。在伊壁鸠鲁看来,个体自由这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是值得用哲学理论来捍卫的,他把必然性和道德责任与自由结合起来,针对当时流行的宿命论倾向指出,一个拥有正确信念的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他嘲笑被人们视为万物的主宰的东西——所谓命运。他认为有的事情由于必然性而发生,有的来自偶然性,有的是因为我们自己。他看到必然性消除了我们的责任,偶然性或运气则变化无常,而我们自己的行为是自由的,一切批评和赞扬都必须与此关联。”[7]然而着眼于伊壁鸠鲁的哲学体系,在具体考察个体自由概念的过程中,我们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原子论这一学说。可以说,伊壁鸠鲁所关注的全部问题也就是个体自我如何最大限度地获得至善(快乐)、到达灵魂的自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自然哲学中原子论的提出不过是在当时科学气氛较为浓厚的学术环境下为其伦理观点提供一个强有力的佐证而已,就连伊壁鸠鲁自己也认为这些东西从本质上来讲是没有任何独立意义的,之所以关注它是因为其能够为快乐学说的践行提供必要的服务。他曾在《致希罗多德的信》中论证,只要人们时时关注这些现象,当烦恼和恐惧来临时,他们就能够正确地找出其原因,从而摆脱对于死亡和诸神的恐惧,认识到人类的本性所在,最终获灵魂的自由与平静,达到一种快乐的生存状态。就此问题,当代著名学者美国乔治亚州立大学教授Tim O’Keefe在 《伊壁鸠鲁论自由》(Epicurus On Freedom)一书中也曾明确指出:“我将指出偏斜在伊壁鸠鲁的全部学说中充当的外围角色,过分强调偏斜的作用将会强烈曲解我们对于伊壁鸠鲁伦理学、心灵哲学、行为理论,以及形而上学的理解。”
可以这么说,在伊壁鸠鲁面前呈现的既不是原子的世界,又不是理念的世界,相反,它是目的的世界、伦理的世界,换句话说也就是人的世界、善的世界。正因为人成了一切活动的目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个体的自由就被赋予了最高尚的礼赞。照伊壁鸠鲁的原意看来,在实践层面上,个体的自由似乎主要体现在精神的自由和行为的自由上,自我通过意识的自由形成主观判断,进而选择一种理智的、审慎的生活方式,获得一种自然快乐的生活。纵观伊壁鸠鲁的哲学体系,我们发现有一条潜在的规定性原则贯穿其中,那就是快乐作为一种最高的善而存在,正因为快乐被赋予了核心的地位,个体自由的最终所指也只能是人的快乐。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伊壁鸠鲁的这种个体自由观避开了客体对主体的制约,是一种意识的自由、主体的自我体会,它为其快乐学说在实践层面的实现提供了理论支撑。也正是因为伊壁鸠鲁对个体自由的此番强调,在当代伊壁鸠鲁的研究中似乎极易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伊壁鸠鲁式的自由观,很可能在现实中导致一种消极的个人享乐主义,事实上,也正是这一点造成了伊壁鸠鲁在西方文化中几千年来一直背负着纵欲者的恶名。
总的来说,伊壁鸠鲁的快乐学说正是基于对哲学的治疗主义态度和人的本质的自由规定之上,才在整体上透露出一种清新自然的气息,以至对后世追随者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应该说伊壁鸠鲁的快乐学说是一种对于人的存在的珍视,对于自然生命的挚爱,而这种发自内心的肺腑之情使得他更勇于去面对现实的混乱不堪。伊壁鸠鲁曾以高亢的姿态发出呐喊:“命运啊,我已经准备你的到来了,我也鼓起勇气抵抗你的所有各种秘密进攻了。我们不会当你的俘虏,也不会当其它环境压力的俘虏;当我们到了离别生活的时候,我们会看轻生命,看轻那些徒劳无益的想抓住它不放的人;我们将在离开生命的时候响亮地唱出宣布我们美好一生的凯旋之歌。”[8]伊壁鸠鲁试图借此告诉我们,如果我们真正明白了哲学的功能,以及人的本质,那么我们就应该返回到思考“如何获得自然快乐的满足”这一问题上来。
[1]理查德·罗蒂著.李幼蒸译.自然与哲学之镜[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342-345.
[2]包利民.伊壁鸠鲁哲学意义的现代解读[J].人大复印资料外国哲学,2004,(5):35-36.
[3]伊壁鸠鲁,卢克莱修著.包利民译.自然与快乐:伊壁鸠鲁的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30.
[4][7]伊壁鸠鲁,卢克莱修著.包利民译.自然与快乐:伊壁鸠鲁的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34.
[5]包利民.伊壁鸠鲁哲学意义的现代解读[J].人大复印资料外国哲学,2004,(5):36.
[6]包利民.生命与逻各斯[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312.
[8]伊壁鸠鲁,卢克莱修著.包利民译.自然与快乐:伊壁鸠鲁的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