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筠
(绵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0)
李白诗歌水意象探讨
胡 筠
(绵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0)
在李白流传下来的千余首诗作中,大约有400多个带有“水”字样的诗句。水已然化身为李白恣意率真情感的载体、奔涌不止情思的媒介,拥有多种情感趋向,是情感与知性的复合体,体现出诗人极富个性特色的审美意味,展现其独特的人格魅力及审美倾向。
李白;诗歌;水意象
作为中国诗歌史上的天才、奇才诗人,李白的诗歌不仅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时至今日仍然具有不朽的艺术魅力。对于诗仙李白,韩愈毫不吝惜赞誉之辞:“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调张籍》)苏东坡言:“李太白、杜子美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书黄子思诗集后》)众多脍炙人口的不朽诗篇成为李白留给后人的文化瑰宝与精神财富。
诗人李白心中的万千情思,在诉诸笔端之际,常常要借助若干具体或抽象的意象来加以抒发。水意象无疑是李白诗歌众多意象中别具特色的意象之一,具有深厚多样的瑰丽色彩,李白对其可谓是情有独钟。在其流传下来的千余首诗中,大约有400处带有“水”字样的诗句,水意象的审美感悟大量进入了诗人的视野。对于水这一前人经常吟咏感叹的对象,李白别出心裁,不落窠臼,不仅将自身的若干情感投射于此,而且加以大胆的创造与革新,使之成为风格独具、情韵深厚的意象,具有深邃独特的艺术内蕴,回味悠长,久而弥醇。
在诗人的笔下,通过水宣泄着人生快意的情怀、挥洒着主宰自然的豪情、倾泻着冲决一切的气势;同时也抒写着时不我待的悲情、喟叹着为世所遗的愤懑、倾吐着年华老去的无奈。水已然化身为李白恣意率真情感的载体、奔涌不止情思的媒介,拥有多种情感趋向,是情感与知性的复合体。
李白才华横溢、自视甚高,他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说自己“不屈己,不干人”,对待权贵的态度是“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乔郡元参军》)。他满怀积极济世的人生豪情,渴望实现“匡社稷”、“济苍生”、“安黎元”、为辅弼之臣的人生理想,渴望一展宏图,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是所谓“我欲攀龙见明主”(《梁甫吟》)般的豪迈。同时,他为自己设计的一条由布衣而卿相的经邦济世从政道路,可谓是一条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实现人生理想的途径。他在诗篇中也直言不讳地抒发这种人生志向,“苟无济代心,独善复何益”(《赠韦秘书子春》),体现出强烈的儒家济世精神。并且,与那些恪守儒家传统道德规范的知识分子不同,李白在渴望建功立业的同时,拥有强烈的主观精神、鲜明的个性气质。这既是其傲岸人格、不羁个性令人啧啧赞叹之处,同时也使得李白招致了那些固守正统思想之人的非难。
李白极力渴求实现人生抱负之时,面对的是已逐渐重色误国的君王和权奸当道、国势颓倾的现实,是“蝮蜓嘲龙,鱼目混珍,蟆母衣锦,西施负薪”(《鸣来歌送岑征君》)黑白颠倒的社会。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李白,“一生傲岸苦不谐”(《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的李白,陷入了“大道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三首》(其二))的烦恼苦闷之中,于是他狂饮纵乐,傲睨权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锁贤。”(《玉壶吟》)于是他苦闷惆怅、落魄激愤:“何时见阳春?”李白在诗作中每每以峻洁的人格自傲,蔑视权贵,不甘与世俗同流。
“赐金放还”(《新唐书·李白传》)与长流夜郎,更成为诗人内心难以平复的伤痛,在其情感上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自视甚高的李白,在“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赠韦秘书子春》)的夙愿难以实现的困境中,感伤不已。现实的苦闷、环境的悲愁,使得水意象在李白的笔下,也平添了几分哀怨凄苦,被注入了强烈的感情色彩。因此,诗人在诗篇中频频借咏叹水以抒写政治的失意与人生的苦闷。
李白常在诗作中,以水比喻人情世事,挥洒性情。李白曾经豪情万丈地高歌“天生我材必有用”,但当他最终抱负成虚,无处用武之际,只能痛苦地咀嚼“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古风·登高望四海》),生命的有限与宇宙的永恒形成了尖锐的冲突。“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想要借酒浇愁、消解悲苦,却无奈已是愁更愁,这无疑是一种艰难而又苦涩的化解愁绪的方式。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一诗中,李白想要消解的不独是一己之悲,而是封建时代所有感怀不遇的士子的悲愁,这种消解多少带有一抹悲凉的色彩,“饮酒非嗜其酣乐,取其昏以自富;作诗非事于文律,取其自吟以自适;好神仙非慕其轻举,将不可求之事求之,欲耗壮心、遣余年也”(范传正《李公新墓碑》)。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长相思》),辞清意婉,愁思百结,折射出诗人渴望实现政治抱负、人生理想而不得的深深苦闷,安旗、薛天玮在《李白年谱》中谈到此诗时,指出该诗“盖以比兴手法叹仕进无门,悲己之不遇也”,愤激之情溢于言表。
追求独立的人生,渴求自由的挥洒,始终是李白的强烈人生愿望和鲜明人生目标,所以他宣称“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但是当“人心遭遇困难而感觉不安,就用种种方法,消除困难的感觉以便回到心安理得”(钱钟书《说“回家”》),李白同样如此,并以此作为消解内心苦痛的途径。在这种消解苦痛、消释哀愁的过程中,李白常常将情感投射于种种水意象的描绘里。“李白不但在诗中具体地描写黄河、歌颂黄河,而且他的思念,他的烦恼,他的爱与恨,他人生的酸甜苦辣,也常常和黄河纠缠在一起”[1]103,诸如“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其一)一类的描写,在李白的诗作中层出不穷。
“李白一向是通过抒发强烈的情感来表达自我那种天马行空,凌栋万物的人格理想和一展宏图、大济苍生的政治抱负的,但在心灵的追求、灵魂的呐喊中却仍然折射着社会的种种黑暗”[2],倾吐着人世的苦痛与悲愁。李白的诗歌注重情感的强烈抒发,着力于诗情的恣意倾泻。山水一方面是李白寄情抒怀的载体,另一方面亦是其消解苦痛、宣泄悲情的途径。李白的抱负不仅仅是用世而已,他感言“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赠钱征君少阳),他要实现的是宏图伟业,期望能以布衣而为卿相,寄希望能够“一登龙门”而“声誉百倍”(《与韩荆州书》),从而成为辅佐天子的台阁重臣。他追寻的是“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设辟邪伎鼓吹稚子斑曲辞》)的快意人生,是“斩胡血变黄河水,枭首当悬白鹊旗”(《送外甥郑灌从军》其三)的壮丽诗篇。但是这样的人生理想、宏伟抱负要真正实现,可谓是困难重重,颠倒的时世击碎了他安邦定国的幻梦,吞噬了他惊天伟业的宏图。等待他的是多舛的命运、坎坷的人生和不尽的哀伤。
在这些理想被现实的车辙一次又一次无情碾碎之际,李白的苦痛与悲愁也就难以抑制,以致发出“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送蔡山人》)这样的心酸哀叹,伤心不已的诗人只能痛苦地咀嚼“世道日交丧”(《古风》)的感伤失意。李白发出痛彻心扉的呼号:“鲁国一杯水,难容横海麟”(《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满怀人生抱负与执著理想的李白只能踯躅痛苦地徘徊在天地之间。李白在《郢门秋怀》中写道:“终当游五湖,濯足沧浪泉”。深感“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其二)的李白,面对世事的艰险,也难以抑制内心的悲苦,“杳杳山外日,茫茫江上天。人迷洞庭水,雁度潇湘烟”(《郢门秋怀》),把洞庭湖上的游客与南飞的大雁映衬对照,在广阔的时空中展示飘泊的孤苦情怀,通过状秋景的凄清萧瑟来营造一种凄清幽寂之境。“描写无可奈何的心境,这种“茫然本身就显出了中国文化的困境,茫然的下面埋蕴着深厚的中国悲剧意识”[3]81。在《金陵》诗中,李白直言:“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奔流不息的流水暗含着历史亡失的重复与循环,李白盛世不遇的苦痛呼之欲出。自然的永恒、王朝的有限,成为李白此诗思索探寻的对象。在《行路难》一诗中李白直言不讳“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仕途艰险,人生受阻,举步维艰。
《江上吟》是李白客游江夏时所作: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此诗系诗人因有感于世途淹蹇的现实而作,是遭受挫折之时苦痛情绪的倾吐,面对“蹇驴得志鸣春风”(《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的现实,其铮铮傲骨更加使人为之动容、为之喟叹。李白用这样的愤世嫉俗之语宣泄人世的愤懑,以求获得精神上的慰藉和宁静,“使拘狭、封闭、负累的心灵空间被打开、占据,使原本的思虑被挤压到角落甚至被暂时遮蔽。山水对心灵的平复和抚慰能力就是这样展现的”[4]。
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春容拾我去,秋发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古风》十一
在从容淡定中,更加显示出诗人对人生短暂的深刻认识,对时光逝去的无可奈何,其情感也愈显深刻沉痛。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有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特色之动,心亦摇焉。”李白的这类由岁月如梭、无情流逝,所引发的时不我待的诗篇,延续了伤春悼秋、驻今悲古诗歌的一贯主题,也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的再现。
可以说,李白终其一生极力渴求能够在政治上一展雄才,然而最终皆是未能如愿。曾经自诩“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为宋中永自荐表》)的李白,具有“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古风·十二》)耿介个性的李白,只能带着无限的遗憾与愤懑,带着他的幻灭与追求离开人世。这种悲情在李白晚年的诗作当中曾有所流露,如《赠张相镐》中他悲愤地感叹“一生欲报主,百代期荣亲。其事竟不成,哀哉难重陈”。“慨叹光阴如梭,人生短暂,是六朝和唐代诗人的共同遗憾,表现了诗人的自觉,和对人生价值的体认而带来的烦恼”[5]5,这也成为李白在诗篇中反复吟咏的对象。李白的这种人生悲剧,白居易在《李白墓诗》中谈道:“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真是哀婉无限。
水在空间上对人形成的阻隔,同时可以移植于人的情感上,成为两情相隔的屏障。古诗词中常见用水的悠悠流淌,来象征离愁别绪的绵绵不绝,抒发的是一种故园情怀。以水比喻离愁,渲染别情,烘托情境,每每被文人墨客反复吟诵。“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刘长卿《重送装郎中贬吉州》)。“淡淡长江水,悠悠远客情”(韦承庆《南行别弟二首》其二)。“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鸦飞尽水悠悠”(严维《丹阳送韦参军》)。这些描绘意蕴深厚,回味悠长,给人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
李白在诗歌中常常以水来比喻离愁别绪,将水与离情巧妙纠结,渲染依依难舍之情: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
在《赠汪伦》一诗中,李白将自己和友人汪伦的深情厚谊,与有形的“深千尺”之桃花潭水相互比较,新颖空灵,不落窠臼。情谊无形,本难以比拟,然而诗人却正是通过有形之水与无形之情的幻化比拟,生动新颖的将两人的真情突显笔端,显得自然真切,空灵之至。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曾不吝赞誉之语:“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用冼炼的话语直言此诗之妙笔生花。再如: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远别离》
《远别离》一诗是在抒写离愁别绪,那清清的潇湘水,那浩淼的洞庭湖,无疑是离人的眼泪汇聚而成。同时诗中也不乏喟叹现实政治的诗句:“我纵言之将何补”,诗人的孤独、诗人的愤懑已是一触即发。
“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横江词》其二),通过自然山川的险恶,宣泄愁绪,寻找慰藉。“阳台隔楚水,春草生黄河。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流波。流波向海去,欲见终无因。遥将一点泪,远寄如花人”(《寄远十二首》其六),以默默涌动的黄河流水,抒发其相思之情。“黄河若不断,白首长相思”(《送王屋山人魏万还山屋》),情思细腻,缠绵悠长。
李白在《金陵酒肆送别》诗中感叹:“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渡荆门送别》一诗中则用“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诉说去国辞亲之际,对故乡和亲友的依依不舍之情,杨升庵将之称为“寓怀乡之意”(《升庵诗话笺证》卷七)的诗篇。谢榛指出:“太白《金陵留别》诗‘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妙在结语,使座客同赋,谁更擅场?谢宣城《夜发新林》诗:‘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阴常侍《晚发新亭》诗:‘大江一浩荡,悲离足几重’。二作突然而起,造语深雄,六朝亦不多见。李白能变化为结,令人叵测,奇哉!”(《四溟诗话》)李白亦通过诗篇记叙三峡怀月的情愫:“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李白出川之后,常在诗歌中怀念故乡亲友,赞美故土,《上皇西巡南京歌》便是一组这样的诗作,王琦注引严羽语:“十首皆于萧条奔寄中作壮丽语,是为得体。举秦、蜀形势,不忘故土,是为用意”。《宣城见杜鹃花》一诗亦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再来看看另一首诗作:
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国楼。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太原早秋》
诗人的思归之情犹若汾河的流水一般,绵延悠长,永无止息,寄予着诗人对故乡蜀地的诚挚怀念。
李白诗作中屡屡出现的水意象,既涵盖了千百年来中国文人与水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是诗人丰富自我形象的具象象征,带有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和鲜明的个性化特征。李白笔下的水意象,成为诗人忧虑时政、抨击时弊、关注民生与宣泄愤懑结合的载体,也是诗人感叹世情、寄予理想、抒发豪情与挥洒快意的途径。
[1] 葛景春.李白、杜甫与黄河[G]//李白文化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9.
[2] 杨国安.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的美学特征与古代文学传统[J].解放军外语学院学报,1993(1).
[3] 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4] 赵树功.水与中国文学漫谈——水的审美与水边的爱情[J].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9(2).
[5] 朱金城,朱易安.一代风骚——李白及其艺术中的人生与社会[G]//中国李白研究.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责任编辑 杨宁〕
Exploration of Water Image in LI Bai’s Poem
HU Jun
(Mianyang Normal University,Mianyang Sichuan 621000,China)
There are more than 400 lines with “水”(water)in LI Bai’s thousands of poems. Water is already the embodiment of his frank emotion and the media of his endless feeling. This image involves a variety of emotional tendency combining with intellectuality and reflects the poet’s individual aesthetic tastes and unique personality.
LI Bai; poem; water image
I207.22
A
1006-5261(2010)06-0089-04
2010-03-25
绵阳师范学院李白文化研究中心立项课题(LB08—07)
胡筠(1979―),女,四川西昌人,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