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韩信甘受“袴下之辱”——《史记·淮阴侯列传》教学札记

2010-08-15 00:49曹茂昌
中学语文 2010年24期
关键词:淮阴韩信司马迁

曹茂昌

《淮阴侯列传》(苏教版选修教材《史记选读》)一文中韩信甘受袴下之辱的典型细节,流传甚广。“袴下之辱”被用以表现韩信志向远大,能屈能伸;后又被渲染为忍辱负重,志在千里的大丈夫行为。然而这样的解读与演绎在新课程背景下的课堂上,遭遇到学生激烈的质疑。

原文描述:“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熟视之,俯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教材编者引用了清代吴见思《史记论文》的话:“‘出袴下’辱矣,下益‘蒲伏’二字写袴下之状极其不堪,然上有‘孰视之’三字,而信之筹画已定,岂孟浪哉?”以之作为旁证,其意向是明显的。而这种说法也是长期以来人们已达成共识的说法。

在教学过程中,学生就“韩信是胆怯还是忍辱负重这一话题”展开了讨论,一些学生对传统说法提出了质疑。教师适时让学生开展研究性学习,把自己的主张写成小论文。下面是学生的观点摘要:

韩信早年是衣食不能自给的无能之辈。他寄食亭长,乞食漂母,或遭挤兑,或遭怒斥,但他还是要面子的,比如断然离开亭长家,比如对漂母说“必有以重报母”;此外他注重仪表,好带刀剑——那是他自视很高的表现,带刀剑者在当时是有身份的表示——这样一个自高且爱面子的人,怎么会在屠中少年(注意其身份地位之低贱)戏辱侮辱之前弯下他高贵的身腰?“士可杀,不可辱”,这个先秦两汉时期通行的行为准则为何在自以为是堂堂丈夫的韩信这里被抛弃?无论如何韩信应该选择拔剑而起的方式捍卫尊严,至少也应该嗤之以鼻,晓以颜色。但是,韩信令人匪夷所思地乖乖地俯身从他袴下钻过了,最后还趴在地上不敢动弹——以免受到攻击,一副典型的懦夫情态,怎么看也是“中情怯耳”,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是忍辱负重以图将来。所谓的“孰视之”,盯着对方看了很久,只能理解成他内心很矛盾,但怯懦占了上风。韩信后来因为遇上萧何,刘邦,使他能够一展军事天才——必须承认他是军事天才,从而立下赫赫战功,彪炳史册。但是,假如他没有那么好的机遇,也有可能默默无闻,老死户牖,那么谁还会为他粉饰,唱他赞歌?

接下来的一个同学更是用《史记·淮阴侯列传》中的具体情节证明韩信确乎是“中情怯耳”:

韩信在未成名之前,给人最深的印象是“逃”,逃奔项羽,逃离刘邦。“逃”是因为怕。当其“踞齐、赵之地,拥百万之众”,本可自立为王,与刘、项共分天下——他不是不想,虽然他说自己感恩刘邦,但这可能是放在嘴上的话,他要做齐王就证明了他是绝对喜欢权力的——但他没有听蒯通的话,心怀犹豫,患得患失,说到底还是一个“怕”字。项羽失败后,其手下大将钟离昧因是韩信早年的好友而投奔他。韩信收留了他,但又担心刘邦猜忌,杀掉钟离昧,彻底暴露出性格中的懦弱,怕负责任,重“利”轻义。刘邦南巡,其时韩信并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谋反的事,但他怕刘邦猜忌,心里很怕。最后与陈豨相约起兵谋反。虽然太史公含糊其词,但给人的印象还是韩信犹豫不决、顾虑重重。总之,韩信“中情怯耳”的本性,伴随了他一生,也决定了他一生事业的成败荣辱。至于韩信在战场上表现出的大智大勇,主要归因于他的军事天才;也归因于他性格中有勇敢、果断的侧面,但总的来说,韩信个性在受“袴下之辱”时已表露无遗,那就是“中情怯耳”。

学生的学习能力与研究能力不可低估!也正是新课程背景下的课堂才能催生这样的能力。教师在肯定学生言之有理的基础上,进一步激发学生,更加深入地研究性。设问如下:

何以司马迁还对韩信的“中情怯”视而不见?

韩信受辱话题为何被解读成一种大丈夫行为?其中折射出怎样的文化心理?

带着这样的问题,学生借助于网络、图书资源写成小论文,提出了下列观点:

司马迁说“韩信初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对其“中情怯”视而不见,而强调他的宏图大志,这与司马迁的人生经历与特殊心态有关。我们学过他的《报任安书》,对他忍辱负重接受宫刑以后的激愤与耻辱,以及深入骨髓的自卑心态有很深刻的印象。他在信中自叹“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呼天抢地地说:“嗟乎!嗟乎!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为了解除心中的耻辱与苦痛,他寻找了一系列杰出人物遭遇不幸的经历来为自己舒解心理压抑,求得心理解脱与平衡,所谓“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司马迁视韩怯懦个性不见,反而强调其宏图大志,无非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忽视其个性中的缺点,甚至把他的行为视为忍辱负重以图大志的人生智慧。

韩信受辱成为妇孺皆知的历史典故,人们津津乐道,每每被人解读成为实现其远大理想,忍辱负重,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行为。所谓“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而“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方是“天下有大勇者”(苏轼)。如此一来,怯懦被粉饰成大勇,常与勾践卧薪尝胆,苦心爱国相提并论。其背后折射出的,还是中国人精神的缺陷,善于自我安慰,自我解脱;善于精神麻醉,阿Q主义;外强中干,用强撑起来的精神遮盖心中的软弱。几乎每一个中国人大概都用韩信受辱的例子安慰过自己或教育、安慰过别人。

“韩信受辱”被曲解,折射出中国人文化心理的缺陷。这种心理形成的原因很多,学生的分析也很深刻。只是不要忘记,最重要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专制强权统治。专制之下的精神成长必然是扭曲的。鲁迅沉痛批评中国人“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韩信受辱被曲解实质上就是对自己的瞒和骗。这种瞒和骗之所以畅通无阻,流行千古,流行千里,还是因为我们需时时警惕的专制与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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