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思维的角度看喻代之别

2010-08-15 00:49王志生陈礼林
中学语文 2010年4期
关键词:借代圆规语境

王志生 陈礼林

[作者通联:江苏东台市时堰中学]

从艺术思维的角度看喻代之别

王志生 陈礼林

借喻metaphor与借代metonymy的区别,尤其是关于鲁迅《故乡》中“圆规”和夏衍《包身工》中“芦柴棒”的喻代界定,语文教学界已有不少讨论文章,大家都从修辞学的角度作了深入有益的探索。笔者在此旧话重提,是想从艺术思维的角度重新梳理一下这个问题。笔者认为,所有的修辞问题归根结底都是作家的艺术思维问题。因此,研究修辞中的喻代之别,必须站在艺术思维的角度进行审美分析。

我们先从剖析喻代之别的修辞学观点开始研究:

(1)“概括地说,借喻在以下三点上区别于借代:

第一,借喻的本体喻体之间有相似点,借代的本体借体之间没有相似点。

第二,借代的本体与代体之间是相关的关系,不应当把相似关系(借喻)也包容进去。

第三,本体与喻体之间的联系具有临时性,本体与代体之间的关系具有固定性。”①

(2)“圆规很不平”不是借代,理由是“圆规与杨二嫂没有不可分离的相关性”,且“借代因有代而不喻的特征,它同比喻是不相容的。”②

要而言之,以上所论皆建于“相关性”与“相似性”这两个概念之上。然而这两个概念本身并没有被界定清楚。硬说“花白胡子”与“长花白胡子的人”是相关性(没有相似性),“圆规”与“(圆规式的)杨二嫂”是相似性(没有相关性),在逻辑上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或说因为“花白胡子”生在“长着花白胡子的人”身上,故具有“密不可分”的相关性,“圆规”因为是新式的画图仪,故与旧式的杨二嫂没有血缘关系,只能定为相似(没有相关性),这其实将相关性理解得非常狭隘。

我们有必要重新解读一下这两个概念。众所周知,喻代皆是一种省略性修辞,是表现力很强的修辞手段,都是用一个名词或名词性短语表达一个句子才能表达的意思,使句子非常洗炼,使表达产生出人意料的新奇效果。从修辞要素上讲,它们都必须具备本体、借体(喻体、代体)和足以造成借用关系的(借代、借喻皆是借)审美契机。因此,喻代的不同首先表现为审美契机的不同。

陈望道先生在 《修辞学发凡》中是这样论述借代的:“所说事物纵然同其他事物没有类似点,假使中间还有不可分离的关系时,作者也可借那关系事物的名称,来代替所说的事物。如此借代的,名叫借代辞。”由此,构成借代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从审美机制上看,因为此物的某一鲜明特征或标志,足以代表彼一事物,所以此物与彼物之间必须具有某种亲密关系甚至不可分离;二是从审美效果上看,借物一定比原物更形象、更生动。借代的认知心理是:把握事物的特征是其基础,在此基础上,发挥想象,用特征说话,使认知升华,创出新名,以点带面。如: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正气歌》)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李白《菩萨蛮》)

汗青——史册,玉阶——秦娥,本有互相关联的属性,史册以汗青显示,玉阶为秦娥所站立,汗青、玉阶因其极富特征化的个别属性,典型地传达了史册、秦娥的一般属性,这种特征化、典型化的表达常常使本借体之间浑然一体、不可分离,俗言“换名”有时也很难见出破绽。由此可见,借代也未必是指这些真真切切、不可分离的现实关系,有时它只是一种背景式的关联,是一个语境中的照应。此处的背景关联或语境照应,是人所共知的一个常识,借此物替彼物,目的是使语言更形象、更有情趣,“和日常生活的语言作斗争”,但也造成了一种陌生,即以一种新的形象替代旧形象出来活动,简化和凸现了形象的特点,但这个新形象的内在是于旧形象的基础上突然创造出来的一个新形象,思维上有灵感性,语言上有“噱头”,结构上很精细巧妙,位置上因为依靠接近联想而造成了欣赏的临时语境性,这种审美契机也限制了借代的使用频率。“艺术品的本质在于把一个对象的基本特征,至少是主要的特征,表现得越占主导地位越好,越明确越好。”③借代之所以有生命力,原因就在这里。

借喻,是比喻的一种复杂形式,“大概感情激昂时,譬喻总是采用形式简短的譬喻;譬喻这一面的观念高强时,譬喻总是采用譬喻越占主位的隐喻或借喻。”④如:

你这人真是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有麝自然香,他的才华不怕没有人欣赏!

学生总爱临渴掘井,这几天图书馆座无虚席。

老师又教训了我们一顿,真是恨铁不成钢!

因此,借喻是一种观念性的、省略性的比喻。“比喻能把印象扩大增深,用两种东西的力量,来揭发一种东西的形态和性质,使读者心中多了一些图象。”⑤由此可见,本体和喻体两个语言载体血缘关系越近,其差异性越小,它所产生的信息量越小,形象性也便越模糊。所以,借喻的“相似性”必须具备一定的距离性、隐蔽性。如“她的眼睛长得像妈妈一样”也可说是广义的比喻,但强调其非比喻,也是要造成陌生,增加阅读旨趣。

简单地说,借喻也是两事物的横向糅合,是修辞中的“蒙太奇”,但“一个意象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⑥。因此,这种形象的组接,它不仅要依赖于语境,更要符合象征,更关注思想灵魂的深层吻合,它隶属于一个更为广泛的语义系统,因为互相之间位置较远而具有自由灵活的使用空间。

同时,“一种感情在找到它的表现形式——颜色、声音、形状或某种兼而有之之物之前,是并不存在的,或者说,它是不可感知的,也是没有生气的”⑦。作为一种形象的证明,借喻也是全方位的类比联想,颜色、声音、形状,充满了语义的和谐与形象的深刻。因此,一个比喻往往含有多种意思,谓之“喻之多边”,这也是借喻区别于借代的重要特征。“夫比之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⑧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诗人选中春蚕吐丝这一意象,除了表现对于爱情的至死不渝这一点外,还有丝是纯洁无瑕的,是温柔细腻的,是短暂而又美丽的等爱情喻意。

借喻的这种形象化的类比思维,我们也可以从构词中一眼看出:

雪白、火红、漆黑、带鱼、剑麻、凤尾竹、马尾松、鹅卵石、鞭策、熏陶、滑坡、风起云涌、鲸吞蚕食、枯木逢春、东施效颦、雪中送炭(重视视觉效果)

借代的这种典型化的接近联想,则需具备一定的背景知识才能知晓:

缙绅、巾帼、须眉、布衣、丹青、梨园、铁窗、干戈(重视联想效果)

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指出,语言=概念+音响形象,借代立足于音响形象进行概念交换,形象的变化不大(外延变化不大,相关性),但内涵加深了(特征化了);借喻则立足于概念进行形象交换(外延变化了,内涵却是一样的)。布龙菲尔德的《语言论》中“意义”一类字眼出现最多的是“meaning”一词,包括classmeaning (类义),element of meaning (义素),central meaning(中心意义),normal meaning(正常义),widened meaning(广义意义),narrowed meaning(狭义意义),dictionary meaning(词典意义),transferred meaning(转移意义),denotative meaning (内涵意义),grammatical meaning(语法意义),lexical meaning(词汇意义),借代依靠的是语法意义,借助语法寻找审美契机;而借喻依靠的是类义与转移意义,通过联想拓宽审美空间。

从审美功能学的角度看,借喻是通过本体和喻体的对接,拓深审美意境的。如: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苏轼 《念奴娇·赤壁怀古》)

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王安石 《木末》)

通过千堆雪——千层浪,白雪、黄云——白丝、金麦,使画面更加丰润,且因其结构的形象性与整体性而让读者长时延留,故比喻被誉为“语言艺术中的艺术”,它“可以使描述的事物和境界豁然开朗,甚至使人能够记它一辈子”⑨。

综上所述,从艺术思维讲,借喻和借代具有共同性,都是一种极简化的思维,它们都借用他物再造形象,造成语言陌生与审美期待遇挫,拓宽读者的新视野和作品的新意境。但喻代在艺术思维上的区别也是非常明显的:

从起点上看,依赖相关性与相似性,但情况比较复杂,主要是相关依赖特征、语境,相似依赖形象、语义。

从视野上看,喻较宽,喻之多边;代较窄,代较为单一。

从机制上看,代乃“突然创造”,喻是“自由衔接”;代简化凸现,喻对比凸现。

从结构上看,喻较深刻,代较精细。

从效果上看,借代更倾向表现一种旨趣,借喻则倾向于表现思想;借代消失得快,因为语境没有了;借喻延留时间长一些,因为它在语义系统之中。

从使用频率上看,喻较为自由,代运用的频率受限制,数量上占少数。

从逻辑上看,喻是等量关系,可以替换;代是同一关系,重在揭示原理。

从语源上分析,代,是代表、替代之意,取典型之法;喻字从口,最初是一种晓喻开导之教,《礼记·学记》:“可谓善喻矣!” 《说文解字》没有“喻”字注解,仅有“谕”之注:“谕,告也。凡晓谕人者,皆举其所易明也。”《周礼·掌文》注曰:“谕,告晓也。晓之,曰谕;其人因言而晓亦曰谕。谕或作喻,从方,俞声,羊灰切。”由此可知,“谕”为原字,“喻”为异体字,俗字。喻出现较早,《诗》法有“赋比兴”之说,庄子有“三言”之说,旨在逃避政治,因此喻是一种转移之法;相关则必须在语言技巧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才能出现,而代则是一种趋近之法。

从中国哲学基础看,喻属唯象理论,注重举一隅以反三隅;代则类于禅学的打机锋:

问:何为一句?

答:道什么?

问:何为一句?

答:是两句⑩。

由于语言学对语文教学的过多介入,使得修辞教学常常纠缠于语言的皮毛。关于修辞教学的方法,叶老多次强调运用“比较研究法”:“要比较,要归纳,这样说不错,那样说更好,这样说为了什么作用,那样说含有什么情趣”,使自己的语言文字“渐渐接受完美的境界。”(11)周振甫先生也强调:“可见讲修辞,好比把所用的词句跟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放在一杆天平上称一称,要称得非常平,修辞才算到家了。这杆天平是非常精密的,它不光要称出用词和所要表达的意义是否平衡,还要称出辞的色彩和所要表达的意义上附着的感情来。”(12)

下面,我们来研究一下喻代之别最困难的例子:

《故乡》中四处出现“圆规”,它们分别是:

(1)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2)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3)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4)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

《包身工》中三处出现“芦柴棒”,它们分别是:

(1)接着,又下命令似的高叫:“‘芦柴棒’,去烧火!妈的,还躺着,猪猡!”……“芦柴棒”着急地要将大锅子里的稀饭烧滚,但是倒冒出来的青烟引起了她一阵猛烈的咳嗽。她十五六岁,除了老板之外,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姓名。手脚瘦得像芦柴棒一样,于是大家就拿“芦柴棒”当了她的名字。(2)就拿上面讲到过的“芦柴棒”来做个例吧……“芦柴棒”害了急性的重伤风而躺在床上……“芦柴棒”实在不能挣扎着起来了……“芦柴棒”的喉咙早已哑了……打杂的一手抓住“芦柴棒”的头发,狠命地把她提起来往地上一摔。“芦柴棒”手脚着地……据说那是因为“芦柴棒”那突出的腿骨,碰痛了他的脚趾。……迎头泼在“芦柴棒”头上。……“芦柴棒”遭到这意外的一泼,反射地跳起来。(3)比如讲“芦柴棒”吧,她的身体实在太可怕了……“芦柴棒”现在的工钱是每天三角八分……像“芦柴棒”一般的包身工……

“圆规”中较难区分的是(3)(4),“芦柴棒”中除(1)有明显的标志之外,其余结构基本相似。对照上述的标准,从起点上看,圆规——杨二嫂、芦柴棒——包身工,只有相似之处,但造成这种相似的是赖以相关的前后语境。没有前面的交代,后面的叙述是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语境中的相关使它们不可分离。从视野上看,圆规——杨二嫂、芦柴棒——包身工,作为比喻,也是多边的,它们之间除了体型相似外,还有没有生命、没有人性、非常陌生等内涵。但单纯地把杨二嫂看作像圆规,包身工像芦柴棒,不通,也不新奇,且造成的艺术境界并不高。从机制上看,它们都是简化凸现与对比凸现的综合。从结构上看,它们显得深刻而又精细。从审美效果上看,既表达了一种感性的旨趣,也揭示了一种理性的思想,它们都是一种观念性与特征化的产物。因此,笔者认为此较难的两处乃是喻代兼格。

注释:

①贺诚章:《也说“圆规很不平”——谈借喻与借代的区别》,《中学语文教学》,1998年第4期。

②贺诚章:《“圆规很不平”为什么不是借代》,《中学语文教学》,1999年第1期。

③丹纳:《艺术哲学》,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年版。

④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⑤傅光明编:《老舍散文——言语与风格》,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⑥潞潞主编:《准则与尺度——外国著名诗人文论》,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

⑦叶芝著、伍蠡甫译:《今世西方文论选——诗歌的象征主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

⑧刘勰著,孔祥丽、李金秋译:《文心雕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⑨秦牧:《拓成功的新路 开一代的诗风》,《诗刊》,1978年第2期。

⑩朱乔森:《朱自清全集(第3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11)朱自清、吕叔湘、叶圣陶、李广田:《开明新编高级国文读本》,开明书店,1948年版。

(12)周振甫:《怎样学习修辞》。

[作者通联:江苏东台市时堰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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