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平
魏晋时期大概算得上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颓废的时期,以西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为代表,啸聚竹林,饮酒赋诗,蔑视世俗,传达出令后世失意文人最为倾倒的气息。西晋既往,文人如过江之鲫,重建东晋偏安政权,又把此种靡靡气息一股脑地搬到了江南。本是繁华烟柳地,平添几分升平气。吟风啸月,山林欢聚,扪虱阔谈,消颓之风不息反盛,遂使王谢之族才俊清音遽成绝响。
魏晋文学也多染此风,少有健朗之气,论者谓“魏晋文学唯建安风骨、陶潜一二而已”,其说大致无误。只是再读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便不难发现,在普遍弥漫颓废气息的社会场景中,竟也暗涌着一道生命高歌的“清流”。
先看王羲之笔下江南暮春景色:“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虽不如丘迟笔下“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般春天气息之热烈、急切、旺盛,但也可见春气涌动。清幽高雅之情境自是无法摆脱社会影响,但也远别于魏晋时期一味卧倒松下袒腹竹塌的逍遥;不见宽大的衣袍,不见不着罗袜的赤脚,不见五石散发作的狷狂,有的只是文人雅士清流边的一觞一咏,王羲之还是为后人真实地再现了自己眼中清幽高雅之境。在世风低迷、玄学盛行的魏晋时代,这种清幽还是令人精神一振的。
再看文学作品中的一个奇怪的现象——“兴尽悲来”、“乐夫天命复奚疑”。贤士盛会,景幽人雅,转瞬即逝,自然免不了生出无穷悲情。王羲之自然也未能免俗,但十分可贵的是,他能够对社会上怀抱各种生活态度的人有清醒的认识,看到他们感情变迁的轨迹。别人看到了生命的尽头,王羲之则是把眼光放在了生命的两边。“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完全可以有另外的解读——“死是一个无需思考的过程”,因此不必为这个必然要发生的过程劳精费神,更无须为这个谁也无法逃避的结局而伤感失意。有人看“死生亦大矣”看到的是“死”,我则是看到王羲之偏重在“生”。耽于“死”,才是让人真正的哀痛(“岂不痛哉!”)。放荡不羁的嵇康也好,纵酒使性的刘伶也好,穷途痛哭而返的阮籍也好,无论哪种生活态度和方式都不能逃脱宿命的清算。既然如此,又何必折磨自己,消磨时光,愧对人生中每一次难得的良辰美景?我们看到:这不是一种及时行乐的消极作为的态度,而是参悟人生后清醒欲有作为的姿态。可以肯定的,王羲之也早对消颓世境有过认真的思考,他不过是借此聚会之际来显示自己的人生态度罢了。当日与会、为王羲之所称“群贤”的孙绰、李充等人早已风流云散,不见影踪,只有王羲之能够名留后世,难道说与他这种对人生的清醒认识无关吗?只能说他对“人生苦短”做过有别于世俗的解读,他读出的是积极振奋——既然如此,就应专注当下,享受生活,有所作为。他选择了书法,并造诣到极致,因此后人很难把两者截然分开。
世俗醉生梦死,“一死生”、“齐彭殇”,他做了彻底的否定。他的眼光还回溯前人的“兴尽悲来”、“人生几何”,追寻“世殊事异”、“兴感之由”、“若合一契”的答案;他放眼后世,贯通历史,在反复的追寻和思考中,彻悟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无需为前人未曾亲临盛会、亲见美景而哀伤不已,也无需为自身无法与后人相遇相欢而低眉恻然。从世俗的“一死生”到自己的“一古今”,没有贯通历史的豁达胸襟又岂能冲破“老庄”迷雾看到自己的天空?
当然,我无意说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就是要拨开魏晋历史天空的阴霾,净化消颓气息弥散的魏晋时代,这不符合历史真实,也夸大了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功绩。《古文观止》说:“逸少旷达人,故虽苍凉感叹中,自有无穷逸趣。”《晋书·王羲之传》中也说道:王羲之自为序以申其志。魏晋气息积重难返,王羲之“雅好服食养性”,自然懒得去干涉别人,更无意于振奋消颓世境,因此,《兰亭集序》是一篇消颓世境中的“振己”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