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华(集美大学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自然人的理论探究与形象塑造
——《巴黎圣母院》的重新解读
□张海华(集美大学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自然人思想背景形象塑造
雨果与他同时代的思想家、作家们,在特定的时代精神环境中,积极地对“自然人”进行深入的理论探究;同时,又通过小说人物和故事叙述,表达他们在“自然人”身上所寄予的人格理想与精神追求。从这个角度解析《巴黎圣母院》,可以给我们不同的启示。
人们在研究雨果的《巴黎圣母院》①的时候,围绕着它的人物对照艺术、象征体系、结构象征、人性挣扎、人道主义思想等等,已经发表了许多不同的见解。然而,如果从关于自然人的思想背景与文学创作实践的角度来考察这部浪漫主义的名作,似乎还可以得出一些不同的解释。
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突出地塑造了自然人的形象,而他塑造自然人并不是偶然的,首先是由于他生活与创作的特定思想背景。
雨果生活在一个思想活跃的时代,当时流行的各种理论、思潮给了他灵感,激发了他对于人的思考,也促使他在吸收有关自由人性论、人道主义、博爱等思想之后,形成了自己对于自然人的认识。
自然人的直接理论来源是卢梭的“自由人性论”,也与当时法国浪漫主义思潮关系密切。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爱弥尔》等论著中详细地阐述了他的“自由人性论”思想,最早提出了自然人、社会人的概念。卢梭认为人类的不幸大部分都是人类自己造成的,社会的发展虽然可以使人们受到教育,智力可以不断完善,但它会产生不平等和人性的堕落。“因为理性过于发展,身体变得柔弱,而且考虑问题过于复杂,反而生出精神世界的无穷烦恼,不如自然状态中的人单纯、质朴、率直、自然和强壮。”②
卢梭缅怀人的原始平等的自然状态,欣赏处于自然状态下的自然人,认为“未被私有制和文明污染过的自然人,是听从良心的指导和支配的,处于自然状态的人才真正合乎人的本性”③。基于以上认识,卢梭提出了“自然的道路就是幸福的道路”,提出了“回归自然”的口号,希望人们能够保持自然的简朴、单纯的生活方式,拯救已堕落的社会人,去实现社会平等和人的自由。
启蒙思想的传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雨果在吸收卢梭的自然人理论的基础上,对卢梭的思想给予了进一步的探寻,在对社会的深入观察和对人性的深入思考中,通过他笔下的艺术形象,逐渐形成了关于自然人的认识。
纵观雨果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人道主义思想贯穿他创作的始终,是其创作的主线与灵魂。在他的小说中,我们能感受到浓郁的人道主义思想。1830年法国发生了七月革命,彻底推翻了封建政体,建立了资产阶级政权。雨果热烈欢迎新时代的到来,但是革命后的境况让他担忧和失望。他创作了《巴黎圣母院》,塑造了爱斯梅拉达和卡西莫多等典型人物,一方面给我们呈现了未被现实社会浸染的最本真的自然人,而另一方面让我们深刻感知到爱和美,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他不仅同情下层人民,揭露黑暗势力,痛斥残暴统治,主张“博爱、仁慈、宽恕和道德感化”,而且体现了比其他作家表现得更为浓烈与深厚的人道主义的独特光辉。
首先,在雨果的笔下,受苦的群众不再是一个逆来顺受、消极被动的群体,而是一些有着自己要求和愿望的人。其次,肯定革命暴力,支持正义战争,是其人道主义思想又一鲜明个性。这在《巴黎圣母院》的乞丐国的群众围攻圣母院和《悲惨世界》里再现的1832年六月反金融资产阶级统治的起义场面的描写中均有体现。再次,雨果继承了启蒙主义者放眼未来的传统,满怀乐观信念,相信人类有个美好的明天,是其人道主义的独特品格。纵观雨果创作,我们发现他是一个坚定拥护共和、积极宣扬人道、恳切相信未来、热忱追求理想的民主主义者。
可见,那个特定的思想活跃的时代,酝酿和推动了雨果对自然人的积极思考,才有了他的作品中一以贯之的思想,也才有了《巴黎圣母院》中对自然人的塑造。
爱斯梅拉达、卡西莫多是作家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他们与集中体现社会黑暗和人类罪恶的社会人一起,服务于雨果的启蒙主义思想和人道主义思想。他们具有以下共同特点:处于社会的边缘状态;具有追求自由的强烈愿望和质朴纯真的本性。
爱斯梅拉达是靠卖艺为生的吉卜赛女郎,是一个隐修女的女儿,小时候就被人偷抱走了,与母亲失散多年。她整日与山羊为伴,追求自由平等的生活。爱斯梅拉达是雨果按照其人性理想精选出来的一朵质朴天然的人性之花,丝毫没有受到世俗的污染,是一个真正的“自然人”。作者把她作为真善美的化身,她“拥有一切魅力,风韵和美丽”(《克伦威尔》)。她“能歌善舞,天生一个美丽动人的脸庞,婀娜多姿的身段,全身洋溢着青春的魅力,不仅外表美,心灵更美,有一颗纯洁善良的心”。对于误入乞丐王国的诗人格兰古瓦,她挽救了他的生命;她不计前嫌送水给受刑时的卡西莫多;她对爱情抱着至死不渝的信念,丝毫不怀疑心上人的背叛;面对克洛德的淫威,她宁死不屈。她的被毁灭,是对封建专制残酷统治和教会邪恶势力的有力控诉,也唤起了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
爱斯梅拉达是“一个卑微的下层妇女,处于小偷、乞丐和卖艺人组成的流浪队伍中,但她洁身自好,自食其力”④。对爱情她充满憧憬和渴望。在她心中,爱情“是两个合成一个即一个男人和女人合成一个天使,那是天堂”。她纤尘不染,超凡脱俗,与自然融为一体,寄寓了人类对于自己童年时代的缅怀追念。爱斯梅拉达之所以受我们喜爱,一方面是由于她代表我们失去的童年,失去的那种纯洁天真的自然状态,另一方面是由于她表现了我们的理想,即通过“文化教养”,回归自然,恢复已经遭到近代文化割裂和摧残的人性的完整和自由。
作为人类不可复归的自然状态的象征,她的美是感人的。但作为一个自然人,她也有自身的不足。没有经过文明的熏陶,她毕竟是一个人类文明社会前的“蛮人”,没有文化教养,一切出自天性,因此在认识世界和人的时候必然带有其无知肤浅的一面。她爱上了外表英俊、内心虚伪的弗比斯。
卡西莫多是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他生来就独眼、驼背,相貌丑陋,被当作怪物丢弃在巴黎圣母院门口。副主教克洛德收养了他。
卡西莫多也是雨果心中美的化身、理想中善的化身。虽然他外表丑陋,受尽嘲弄,但内心崇高,富有正义。他对爱斯梅拉达的爱慕是一种混合着感激、同情和尊重的柔情,一种无私的、永恒的、高贵质朴的爱,完全不同于克洛德邪恶的占有欲,也不同于花花公子弗比斯的逢场作戏。雨果通过这一形象,树立起一个人类灵魂美的典型。
卡西莫多被排斥在社会生活之外,生长在一个畸形闭塞的环境中,没有受到封建文化的污染,其自然本性更多源于人类天性的遗传基因。他终日与大钟为伴,看似沉默寡言,内心却潜伏着深厚的情感,灵魂渴望着他人的尊重。胡闹节上,他被民众推选为胡闹王,身披节日盛装,拥上国王的宝座游行时,“展示出既傲慢又掺杂着辛酸的快乐表情”,何等“骄傲幸福”。愚人节那天夜晚,卡西莫多受克洛德指使,拦路抢劫了爱斯梅拉达,被弓箭队队长弗比斯捉住。当他被判处笞刑并示众,在日晒下口渴难忍之时,爱斯梅拉达不计前嫌,拨开了正在对他冷嘲热讽的人群,把水送到了他的嘴边。这个外表粗俗野蛮的怪人的心灵深处善良的灵魂开始复苏了,内心沉睡的爱也开始复苏了,从此便将自己的全部生命和热情寄托在爱斯梅拉达身上,毫不犹豫地为她赴汤蹈火,为她的幸福牺牲自己的一切,表现出他内心的善良、纯真、质朴。
他好像是一个在喧嚣的尘世中熟睡的“婴儿”,这个世界的文化也没有污染他纯真的心灵。他是作家笔下的一种人格理想,一种精神向往。他对待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世界概括为:以憨痴的心态批判世人的狡诈与丑恶;以丑陋的外貌反讽世人的漂亮与肮脏;以执著的爱情表达作者的理想与精神。
雨果塑造这两个人物,既出于他对自然人的思想认识,也由于他受到现实人生的特别启发。他经常出入巴黎圣母院,有一天,忽然在两座钟楼之一的黑暗角落里,发现墙上有个用希腊字母写成的词:“ANATKH”——命运。《巴黎圣母院》的序言中有这样一句话:“这几个大写的希腊字母,受时间的侵灼已经发黑,深深陷入石头里面,它们的形状和姿态都显示出难以言状的特征,仿佛揭示着把它们书写在这里的是一位中世纪古人。尤其是这个词所蕴涵的宿命,悲惨的寓意打动了作者。”
雨果与他同时代的思想家、作家,在特定的时代精神环境中,积极地对“自然人”进行深入的理论探究。同时,通过小说人物故事,表达他们在“自然人”身上所寄予的人格理想和精神追求。而这种处于社会边缘状态的自然人,具有追求自由的强烈愿望和质朴纯真的本性的自然人的形象塑造,不仅昭示了作者的人格理想,也表达了对当时社会与文化的批判意义。
作者在爱斯梅拉达和卡西莫多两个自然人身上所赋予的美德,及其对这种美德的张扬,正是对那些社会中的道貌岸然的人们虚伪、丑恶的人格与行为的批判。
由于身体残缺、外貌丑陋,卡西莫多在人们的轻蔑、戏弄与欺凌中长大,受尽凌辱、摧残,“他从周围发现的只是憎恨,他也学会了憎恨”。对抚养他的人卑屈得像个奴隶,而对周围鄙视他的众人他又像恶魔。在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善与恶的较量和对峙。在卡西莫多身上,雨果把自己的信念加以戏剧化。他说现代的作家,将会意识到世界万物并不像人们希望得那样完善,丑陋与美丽并存,怪诞与优雅并存,一个残缺人会因其残缺而更加美丽。作者通过塑造这个典型人物形象传达对虚伪丑恶人格的批判,对下层人民的深切同情。
爱斯梅拉达是美和善的化身。雨果塑造爱斯梅拉达这个人物寄托他对美的理解和追求。爱斯梅拉达作为文化人寄托回归自然理想的化身,她是雨果心灵深处渴望的一片净土,表现了雨果作为一个文化人希望在更高意义上回归自然的理想。作者没有直白地进行评判而是通过典型人物来道出自己对社会的看法,从他们身上寄予对所处社会的特殊情怀即对善的推崇、对恶的鞭笞。
而造成爱斯梅拉达和卡西莫多命运悲剧的,不是他们本身,而是主宰着当时社会秩序的主教等人。作者通过他们被毁灭的命运,将批判的锋芒指向社会秩序的制造者和维持者。
雨果塑造了爱斯梅拉达这个美的化身,又为她安排了绞刑的命运,充满了理想与现实二律背反的强烈痛苦。这个纯洁美丽的姑娘被无辜地绞杀了,惨死在封建专制和教会势力的罗网之中。这深刻地体现了自然人与社会人之间的悲剧冲突,揭露了教会、法庭、军队、国王所组成的国家机器狰狞可怖的真面目。
另一个美的化身卡西莫多也是个受害者,他保护爱斯梅拉达,就是反对神权、王权。他“盲目地、孤独地与整个封建专制社会对抗是注定要失败的”。如果他不自杀,神权和王权也一定将他送上绞刑架。他对副主教恭顺感恩,但最后把“义父”推下教堂。对爱斯梅拉达的感恩、深爱,使他为爱做出牺牲,最后抱着她的尸体死去。雨果说,爱斯梅拉达与卡西莫多是两个最不幸的人,共同受压迫的命运使他们成为朋友,最后“人们想把他和他所拥抱的骨骼分开时,他化作了尘埃”。作者通过这个人物来和读者探讨善与恶,并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封建社会的缔造者——王权和神权。
在作者笔下,芸芸众生也多处于混沌不醒和随波逐流之中,不可能拯救同样属于弱者的爱斯梅拉达和卡西莫多,却似乎推动着他们命运的悲剧。这是作者对当时社会文化制约中,众生沉沦的现实的描写,具有深刻的批判意义。
爱斯梅拉达出身卑微,但爱憎分明,性格刚烈。她仇恨这个带给她灾难的幽灵克洛德神父。面对他的威胁,她坚贞不屈。她像一朵天然人性之花,给人以美感。但美是脆弱的,太容易被浊世狂流摧残。克洛德的迫害,弗比斯的玩弄,母亲的误解谩骂,贵族小姐肆无忌惮的评头论足,昏庸法官的判决,格兰古瓦的伧俗市侩,一般民众的愚昧麻木,这一切对一个纯洁少女来说均无力应对。临死前,她悲愤地喊道:“全世界都有白昼,为什么人家只给我黑暗呢?”她的善良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反而使她的命运变得更加坎坷。
卡西莫多因为天生畸形,受到社会的排斥、讥嘲,甚至仇视。当他作为弃儿要被放到广场左首的床板上时,上流社会的贵族贵妇们以厌憎的语气提议将他烧死。在胡闹节上受到以小约翰为首的普通民众的讥诮与挖苦。对任何一个社会阶层而言,他都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一个丑陋的怪物存在着,缺乏他人的同情与尊重。他处于社会的最底层,生活中渴望平等和尊重。在与人有限的交往中,情感总是处于被动的地位,被世人歧视。
周围的人们虽然表现出对中世纪社会环境的强烈不满,但是并没有对爱斯梅拉达和卡西莫多的悲惨命运做出应有的回应,对他们所处的环境给予同情或帮助,而他们的愚昧混沌加剧了这种悲剧!
总之,雨果塑造自然人、思考自然人,他通过小说人物和故事的叙述对“自然人”进行深入的理论探究;同时,揭露封建专制对人们的残害,其目的一方面在于表达作家对当时人性状态的深切忧思,另一方面更多是在“自然人”身上寄予人格理想与精神追求。想通过他们明澈的眼睛透视世人龌龊的灵魂,通过他们纯真的心灵批判世人猥琐的生存,通过他们执著的爱情表达作者的理想与精神。
①[法]雨果.巴黎圣母院[M].施康强,张新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有关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②孟节省,林雪原编著.西方文化漫谈[M].北京:红旗出版社,2002:201.
③邢贲思.哲学与时代[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313.
④陈慧君.外国文学著名人物形象[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20.
张海华,集美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副教授,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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