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小说荒诞美的系统生成

2010-08-15 00:42吴金涛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名作欣赏 2010年36期
关键词:悖论终极卡夫卡

□吴金涛(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 陕西 汉中723000)

卡夫卡小说荒诞美的系统生成

□吴金涛(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 陕西 汉中723000)

卡夫卡 荒诞美 荒诞体验 终极立场 悖论式叙事 系统

由于犹太出身和社会认同等原因,卡夫卡在家庭、爱情、事业诸方面普遍经历了生存危机,产生了痛彻骨髓的孤独感、陌生感、负罪感、恐惧感。当他站在终极立场来回望人类生存现状的时候,更强化了他的这种荒诞感受,而这一切都决定了卡夫卡的悖论思想。在对悖论式叙事的艺术选择过程中,卡夫卡形成了完整、系统的荒诞美学体系。

谈论卡夫卡小说的荒诞之美,这个话题本身似乎有一点“荒诞”,因为卡夫卡的小说看起来是那样荒诞不经和滑稽怪异。实际上,荒诞、滑稽从来就不是西方文学审美价值的主流范畴,它们往往只是崇高之美、悲剧之美的陪衬和补充。①但是,纵观100多年来卡夫卡的传播和接受历史,以及20世纪西方文学审美观念的深刻变化,“荒诞”作为西方美学重要范畴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因此,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讨论卡夫卡的荒诞美。

卡夫卡小说的荒诞之美源于他的生存体验,在家庭、爱情、事业,以及社会认同等人生的主要方面,卡夫卡都是失败的,这似乎注定了他虚无、荒诞的宿命。这是形成卡夫卡荒诞美学的极其重要的心理基础。视创作如生命的卡夫卡虽然生活得一败涂地,但他在文学创作中却发现了真正的自我;基于宗教文化背景的终极立场,使得卡夫卡洞察到世界的真相,这是形成卡夫卡荒诞美学的独特的思想前提。而从操作层面看,卡夫卡成功地将哲学中的悖论移植到小说中来,把传统小说合乎逻辑的情节安排置换为矛盾、乖谬、反常识的事件叙述,使传统文学的理性美转化为现代文学的非理性、悖谬和荒诞美。在卡夫卡的小说美学体系中,荒诞体验、终极思想和悖论式叙事构成一个完整、生动、有力的整体。

在卡夫卡的人生道路上,他似乎经历了太多的荒诞,以至于他见怪不怪,而习惯于坦然接受一切不合常理的事情。卡夫卡在《一条狗的研究》中这样写道:“我觉得在这种荒诞的生活中,最荒诞的事情也比正正经经的事情要可信,并且对我的研究特别有利。……‘空中狗’便是如此。我坚信它们的存在。它们在我的世界观中占有重要的地位。”②卡夫卡善于通过动物题材来表达自我,在他看来,动物的生存状况就是人的生存状况,动物的荒诞就是人的荒诞。类似《一条狗的研究》这样的文字旨在通过狗的形象画出人的生存的“图”,所谓“空中狗的存在的荒谬性”,其实就是人类存在的荒谬性的写照。在卡夫卡眼里,荒谬的事情比比皆是,它已成为现代人的普遍境况,因此荒谬的事情比正常的事情更加令人信服。由此,卡夫卡解决了一个重大的美学问题,即传统文学所倚重的真实性是不可靠的,艺术真实完全可以通过对事物的荒诞性的描写来获得。卡夫卡的悖谬人生对他个人而言也许是不合理的、荒谬的,但是,这恰恰反映了人类的某种宿命,卡夫卡的思想由此走上了形而上的追索之路。

从根本上讲,日常生活经验都是卡夫卡的生存障碍。传统社会中的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被冷酷的物质关系所取代,孤独成为人的宿命,这让卡夫卡感到惊悚和恐惧。既然命定了孤独,卡夫卡也就“欣然”接受。虽然陌生与孤独给卡夫卡带来生之恐惧,但是,孤独又对他充满诱惑:“极度的孤独使我恐惧……实际上孤独是我的唯一目标,是对我的巨大诱惑。”④这种“诱惑”说明孤独体验正好吻合了卡夫卡的命运。卡夫卡离群索居,独自咀嚼人生况味,试图找到超越荒诞存在、实现自由发展的康庄大道。由此,卡夫卡的形而下的生活痛苦升华为形而上的、悲剧性的审美体验和审美意识。卡夫卡深陷孤独而难以自拔,但陌生和孤独也成全了他,使他远离俗世纷扰,通过文学创作揭示世界的荒诞本质。

卡夫卡的大部分作品都程度不同地表现了他的孤独体验,表现了他这个“误入世界”者的失落感、陌生感和恐惧感。卡夫卡最典型的人生体验是对父子关系的陌生和恐惧。在他们这种传统犹太家庭里,父亲的权威是命定的和不可动摇的,他势必造成子辈的弱小和无助。《判决》主人公格奥尔格仅仅因为不满意父亲对自己远方朋友的指责等小事,就被父亲喝令去死;儿子对父亲的无情判决居然未做任何反抗,径直跑到自家门前的大桥上纵身跃入水中。这里,基于血缘关系的父子亲情荡然无存,父亲威势强大,儿子孤独无助。卡夫卡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就像他自己所说,他早已经被父亲“判决”了!《变形记》主人公格里高尔因为身体蜕变成甲虫,丢掉工作不说,还成了家里的负担。母亲催促他赶火车上班、父亲恼羞成怒地朝他掷苹果、妹妹忘记给他送饭——他被家人抛弃了。格里高尔丧失了语言——岂止是语言!他失去了跟亲人交流的所有可能。孤独如潮水般涌来,令他万念俱灰。其实,格里高尔的状况就是卡夫卡在家庭、工作、同事等人际关系中的孤独感的生动再现。《城堡》中的K想进城堡却不得其门而入,对这个故事有多种解释,有一种解释就认为,K的行为就是儿子想要寻找父亲、寻求父亲庇护。结果很明显,作为儿子的K不但连“父亲”的影子都看不到,反而使自己陷入永恒的孤独之中,其荒诞性是不言自明的。

卡夫卡的犹太家庭出身使他备感压抑,东欧排犹主义的政治环境与文化氛围杜绝了他的人生希望,这一切迫使卡夫卡对世界采取了疏离和冷眼旁观的态度,他个人和他的家庭、他的民族一起陷入陌生世界,孤独无依,四顾茫然。对卡夫卡而言,这样的世界当然就是狰狞恐怖和荒诞怪异的。因此,卡夫卡习惯于描写荒诞绝非偶然。卡夫卡虽非哲人,他对荒诞感受的表达都是艺术化的,他笔下的荒诞也具有典雅的艺术韵味;但是,与现代主义文学的其他作家相比,荒诞体验更多的是卡夫卡美学思想的心理基础,卡夫卡的荒诞主要是一种审美体验,因而在艺术表达上更形象、更富于哲理、更发人深思。

卡夫卡不相信实体的上帝,他通过写作创造了一个自己的天堂和上帝。在他看来,人类的存在是荒诞而又永恒的,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真实的,彼在的得救之所无人可以到达,这就是卡夫卡的终极立场和救赎意识。卡夫卡的思想充满矛盾,他既执著于生活,又畏惧生活;既想介入生活,又怕丧失自我;既要通过艺术拯救自己,又觉得自己的全部创作都是失败的……贯穿他全部创作的永恒主题是灵魂拯救,是对荒诞人生最坚决和最强烈的反抗,但这种反抗常常是无望的。宿命的抗争使得卡夫卡既顽强又脆弱,并因注定的失败而愈加显得悲壮。终极立场、反抗本能与生存的荒诞性的矛盾造就了卡夫卡作品的鲜明特色——悖谬性。卡夫卡擅长描写与生活秩序和现实法则不合的场景,演绎行为与目标的背离。这成为卡夫卡小说与众不同的艺术风貌,它是形成卡夫卡小说荒诞美的思想基础。

一般认为,卡夫卡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然而美国作家欧茨独具慧眼,她从对卡夫卡作品喜剧性特点的分析着手,指出卡夫卡是一个创造并相信自己的上帝的作家。卡夫卡把对顺境的适从和对逆境的抗争视为通向天堂的必由之路。至于最终谁能得道、由谁去体验那得救的天堂美景,那是无关紧要的。因此卡夫卡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事实上,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卡夫卡的终极立场的内在矛盾,他一方面看到人的不可救赎,一方面又执拗地实施救赎。在卡夫卡看来,通过写作,艺术地创造一个现世天堂,寻找一条自救之路,不失为反抗荒诞的适当方式,因为人的得救不可能“一步登天”,而必须通过存在的每时每地去超越荒诞、实现救赎。卡夫卡坚信,“如果没有对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的持久信仰,人就无法活下去。对于人来说,无论是这种不可摧毁的东西还是这种信仰,都可能是长期隐存的。这种隐存的表现方式之一就是相信一个自己的上帝。”卡夫卡视写作如生命,文学是他的上帝、他的救赎、他的天堂。因此,对他而言,写作具有一种形而上的意义。卡夫卡摒弃一切世俗生活的羁绊,沉醉于自己创造的艺术天堂,明知无望而又执著追求,不可企及却又奋力前行,在绝望中期待着终极拯救。这既是他的文学世界,也是他的精神生活,还是他的生存方式。

当卡夫卡站在终极立场上来回望人类所走过的道路,他发现了生存的悖谬和荒诞。焦虑、孤独、恐惧是卡夫卡的写照,他和他的主人公都迫切需要救赎,希望跨进得救的天堂,于是,在不安的奋斗中寻求救赎就成为卡夫卡艺术世界的“图像”。按照马克斯·布罗德的说法,《城堡》中的主人公K就是一个宗教意义上的寻求拯救的人。④作为一个“异乡人”,K对眼前的城堡感到既陌生又熟悉,既神秘又亲切,甚至令他想起了故乡的小镇。“故乡的小镇”其实是一个隐喻,它给人以温暖感、安全感;进一步看,这种感觉上的迷离和似曾相识,也使得“城堡”更像是一个天堂的隐喻,在无涯的寂静和沉默中向K——那个一心想进入它的凡人——展示神迹。这让K大受感动,也备受鼓舞。可以看出,K接下来的奋斗都是在错觉中进行的。我们当然可以说,K为了寻求在城堡统治下的村子居住的权利是合理合法的;我们还可以说,K的奋斗就是为了寻求终极拯救。在这里,反抗与追寻不啻是存在的需要,已然成为存在的目的和手段。《审判》里的约瑟夫·K不能忍受“法”的延宕,拒绝接受“诡称无罪开释”和“延期审理”。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接着就调动所有的生命能量去寻求“法”的救赎。卡夫卡无意讽刺任何世俗法律,他的本意是要追问,在世俗法律之外,在世界尽头,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力量可以拯救“失足”的人——如约瑟夫·K之类。生存对于卡夫卡而言就像是一场恐惧和躁动的荒诞剧,他的无助和恐惧是在世界的罪孽,这种类似原罪的煎熬只有在卡夫卡式的艺术天堂才能化解。约瑟夫·K不做反抗,这意味着卡夫卡对宿命的认同。卡夫卡的精神拯救尽管是强烈而令人震撼的,却也是绝望而悲哀的。正如卡夫卡的“箴言”所说:“我们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在天堂生活,天堂为我们的享用而存在。如今我们的使命已经改变了;天堂的使命是否也随之而改变呢,没有人说出。”看来,借写作所进行的天堂之旅让卡夫卡获益,也让他怀疑和迷茫。

对生存的荒诞性的体验和认识,以及在宿命中的反抗,决定了卡夫卡对艺术方法的选择。从艺术操作上看,卡夫卡的创作贯穿着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即哲学中的“悖论”。他用这种思维方式揭露他无法忍受的可怕的真相,宣泄自己的郁闷和痛苦。通俗地讲,卡夫卡的“悖论”就是事与愿违,它有时表现为行为与目标的背离,有时表现为寻求与结果渐行渐远。

由于生存和反抗的不确定性,人的存在就像虚无缥缈的幻境,人的所有努力都好像梦幻一样,令人捉摸不定。卡夫卡的许多作品与梦境非常相似,好像是噩梦的重演,人物的行动往往具有梦的游移性和不确定性。《乡村医生》讲述在一个风雪之夜,医生接到急诊去为病人诊病。后边的情节犹如一个个梦的碎片:突然冒出的两匹高头大马心甘情愿为医生效劳;十英里之遥的雪路瞬间抵达,因为马车就像“木头在潮水中漂流”;病人垂危却否认自己有病;医生是病人家属请来的,而他们却虐待医生;医生不但治不了病人的病,自己还被脱光衣服放到病人床上,最后坐上马车急于回家,两匹马却磨磨蹭蹭……仿佛所有的人都跟医生作对。一个个令人迷离恍惚的场景截断了与日常生活经验的联系,但它们又给人以巨大的真实感。在现实当中,人们又何尝不时时处处经历着行为与目标的背离!《变形记》中格里高尔无端的变形;《审判》中设在公寓顶楼的杂乱、昏暗的法院;《城堡》中村民无端的猜疑、城堡官员飘忽不定的行踪等等,都是卡夫卡笔下经典的梦幻场景。卡夫卡这种悖谬式叙事充分演绎了主人公无效的努力。悖论式叙事的审美情趣就在于这种似梦非梦、似假还真、若即若离的情境所造成的荒诞与迷离之美。

最能体现卡夫卡悖论式叙事魅力的就是叙述行为与结果之间的不断消解,有的评论家把它叫做“倒转”或“滑动悖论”⑤。在卡夫卡那个荒诞与严肃、绝望与抗争、死亡与拯救并存的艺术世界里,这种不合情理的悖论随处可见。小说《地洞》开篇这样写道:“我造好了一个地洞,似乎还蛮不错。”因为“它搞得这样万无一失,世界上所能做到的安全措施也莫过于此了”⑥。接下来,小动物在谈到地洞入口时,忽然发现那是一个致命的所在,原来洞口仅仅盖了一层薄薄的苔藓。当初正是从安全出发,万一敌人穿壁而来,它就可以从洞口一跃而出,所以不用泥土封口。小动物不厌其烦地继续为我们介绍地洞里四通八达的通道、精心设计和建造的城郭……每一处都设计得非常完美,可每一处都充满危险,每一处都让它提心吊胆。所以说,整篇小说一方面在展示小动物为安全起见所付出的艰辛努力,另一方面却不断指明安全隐患、消解挖掘地洞安全栖身之间的因果关系。《审判》中的约瑟夫·K陷进法网之后,不惜降低人格,屈尊于那些疏于职守、蛮横无理的法律人士,甚至违心地认同自己有罪,其用意无非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法的荒诞让他诉告无门,积极应诉却使他深感有罪,顽强抗争却让他不断滑向绝望的深渊,原想避免一死而到头来却以身就法、拒绝拯救。这一切绝非他的本意,努力的结果是事与愿违。《城堡》中K的奋斗与其确认身份的努力之间的倒转、背离和消解更是为人所熟知。

卡夫卡的困惑也许就在这里,反抗宿命却归于宿命,充满目的却永远迷失在路途上。可不管怎样,卡夫卡都在救赎之路上坚持着自己;他笔下的小人物从未有过妥协的念头,即使是在反抗中走向毁灭。在艺术救赎的道路上,卡夫卡既悲观又执拗,他用自己的艺术创造给予我们以超越荒诞命运的力量。他的作品记录了太多的失败、孤寂与无望,但同时又展现出抗争、诉求和坦然的认同。在对艺术方法的选择中,充分表现了他的睿智和深刻,并且在执著中昭示着荒诞之美。

本文系陕西理工学院基金项目“西方文学视野下的卡夫卡小说美学研究(SLG0712)”的成果

①[法]雨果.克伦威尔·序.//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127-128.

②[奥]卡夫卡.一条狗的研究.//叶廷芳.卡夫卡——荒诞文学的始作俑者[M].文艺理论研究,1993:(04).

③[奥]卡夫卡.1922年12月11日致布罗德信.//叶廷芳.卡夫卡——荒诞文学的始作俑者[M].

④[奥]布罗德.《城堡》第一版后记.//叶廷芳编.论卡夫卡[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18-25.

⑤[德]诺伊曼.倒转与转移——论弗兰茨·卡夫卡的“滑动反论”.//叶廷芳编.论卡夫卡[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541—600.

⑥ 韩瑞祥等选编.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241.

(责任编辑:水 涓)

吴金涛,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西方文学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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