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苑(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241)
大多数人确立自己的人生都是先从确立自己的理想开始,没有理想的人生是苍白,甚至颓废的。可是早在六十六年前,作家许地山给我们展示了另一种人生样式——理想缺失下的人生圆满。这在当时是与激进的主流思想背道而驰的,就是今天看来也与主流的人生态度不相容。但这正是许地山小说耐人寻味之处。
许地山对人生和理想的看法在其散文中就有所暗示。他曾说:“在一切的海里,遇着这样的光景,谁也没有带着主意下来,谁也脱不了在上面泛来泛去。我们尽管划罢。”①不难看出他对人生总的看法——人生就如海中小船,我们唯一能掌控的就是尽管划罢,谁也不能给你指明确切的人生方向。茅盾曾说:“他这人生观是二重性的。一方面是积极昂扬的表征(这是‘五四’初期的),另一方面却又是消极的退婴的意识(这是他创作当时普遍于知识界的)……”②退婴意识的人生观影响着许地山的小说创作,使他的小说弥漫着悲观怀疑的情绪。对于理想,许地山在散文《暗途》中曾用灯做比:“满山都没有光,若是我提着灯走,也不过是照得三两步远;且要累得满山底昆虫都不安。若凑巧遇见长蛇也冲着火光走来,可又怎办呢?再说,这一点的光可以把那照不着的地方越显得危险,越能使我害怕。在半途中,灯一熄灭,那就更不好办了。不如我空着手走,起初虽觉得有些妨碍,不多一会,什么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别一点。”③很明显许地山把理想比作灯认为有它反比没有更危险。他的结论就是在没有理想作为指引的生活中摸索,更能领悟到生活的真谛。至于理想他则认为“一个人最怕有‘理想’,理想不但能使人病,且能使人放弃他的性命。……‘理想’和毒花一样,眼看是美,却拿不得。”④基于此我们可以为许地山对人生的看法做一个概括:理想之于人生有些虚无,甚至会成为人生的陷阱。洞察人生的真相,在没有理想的人生中保持平衡,无为中有所作为这才是人生的大智慧。我们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解释许地山的这种人生态度:
首先是其宗教背景。作为宗教学家的许地山有着“即以佛教文化的认同苦难为底蕴,以基督教文化的宽容博爱和道教文化的自然无为为两翼”⑤的宗教背景。笔者认为基督教和佛教对他的影响尤为突出。基督教的创造论认为作为造物主的上帝对世界拥有绝对的权力,基督教信仰的是他救而不是自救,上帝是唯一能把人类拯救出苦难的希望,这一点又与佛教的生本不乐的思想相契合。这种宗教情怀影响了许地山的整个世界观。正如许地山在为李勖刚的《野鸽的话》写的序中所说:“人类的被压迫是普遍的现象。最大的压迫恐怕还是自然的势力,用佛教的话,是‘生老病死’……我不敢相信人类在自然界里会得到最后胜利的那一天。……我看见的处处都是悲剧;我所感觉的事事都是痛苦。可是我呻吟,因为这是必然的现象。换一句话,这就是命运……”许地山将人类的苦难更多的归咎于一种宿命的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所以他思考的不是人类如何克服悲剧的命运,而是在注定悲剧的命运中人该如何做到看透生死,寻找精神上的慰藉与平衡。
其次,我们可以从“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中寻找答案。陈平原曾将“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心态分为三种,第三种就是以许地山为代表:“他们既无法彻底冲破传统的束缚,又不甘心屈服于传统的淫威。在理智上,他们接受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甚至某些社会主义的主张,但长期的封建文化的熏陶,使他们在感情上、趣味上、心理上、以至于整个的气质上,跟传统中国知识分子有着更多的血缘关系。‘五四’退潮后,经过一段苦闷与彷徨,他们又大致回复到中国传统的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心理结构上去。在稳定情绪、平衡心灵的过程中,佛教思想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意识到意志与能力、愿望与现实之间的深刻矛盾,出世则不甘心,入世又没有能力,只好重演千年旧伎:以出世的精神入世。”⑥陈平原对第三种人的总结具有普遍意义,但是值得商榷的是许地山回归传统是否真的如此被动,还是他在洞察人生后的睿智选择。有着多年留学欧美经历的许地山就是对自己信奉的基督教也会有批评:“他似乎不满于现代教会固执的教义,和传统的仪文,他要自由,他是纯粹的民主性”⑦。不可否认许地山当时的心里印有时代的印记,但对人生的选择他更多的是主动归依而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承担。正是因为以“出世的精神入世”使许地山对待人生理想不可能采用激进、昂扬的态度,而是一种冷静和超脱。
最能为“理想缺失下的人生圆满”这一命题作注释的,莫过于许地山笔下的三位女性人物惜官、尚洁、春桃。她们用各自的人生哲学来替代理想的指引达成人生的圆满。
小说《商人妇》中女主人公惜官是商人青礁林荫乔的妻子。惜官为丈夫当掉一切应有的东西,供他到南洋做生意。十年后,当惜官千里寻夫,出现在已为富商的丈夫面前时,现实却是丈夫早已续娶,而且还默许现任的妻子将惜官卖给阿户耶为妾。阿户耶病逝,惜官带着孩子连夜逃离到贞葛布德。在那里惜官入了基督教,还当了教习。生活稳定后的她再次寻找丈夫。但寻找的目的并不出于怨恨,而是期望丈夫终有一天会悔悟。
在惜官坎坷的一生中她并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被卖以前她人生的全部就是自己的丈夫。被卖以后她亦如沧海中的一只小船,随波逐流,即使不满意也不会反抗,更谈不上对人生有什么切实的谋划。进入学校学习,原因也不在于为自己的人生筹划些什么,仅是觉得自己“偷闲度日没有什么出息”。在这种没有理想没有未来的生活中,等待惜官的是被自己最亲的人背叛与伤害的苦难人生。对待人生的苦难,她没有抱怨,更多的是自我的反省和对他人的宽容与博爱。启明星的启示让她放下怨恨,在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还尽其所能地接济小寡妇。此时她虽不是基督徒,但我们在她的身上已看出基督徒博爱的光辉。正如她所说:“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底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她对自己命运波折的坦然态度,让她在宽容中原谅了别人也解脱了自己。所以惜官以基督徒的宽容、博爱达成有所憾无所怨的人生圆满。
“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它不晓得那网什么时候会破,和怎样破法。一旦破了,它还暂时安安然然地藏起来;等有机会再结一个好的……人和他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这样?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这就是《缀网劳蛛》中尚洁对自己人生的总结。对于这种“对灾难无能为力,只能像蜘蛛一样盲目生存、听天由命”⑧的人生态度,有人称之为“蜘蛛哲学”。尚洁对待人生的苦难总是表现得冷静,超脱。她对与长孙可望的婚姻虽不满意但也无所抱怨,“我不曾辨别过那是真,这是假的。夫妇,不过是名义上的事;爱与不爱,只能稍微影响一点精神底生活,和家庭底组织是毫无关系的”;对待别人对自己的诬蔑也不争辩,仅是顺其自然——“我虽不信定命的说法,然而事情怎样来,我就怎样对付,毋庸在事前预先谋定什么方法”;就是因为自己救了一个贼而被丈夫一怒之下刺伤,被迫离婚离开自己的孩子,她的态度也是冷静沉毅的。
尚洁的人生留给我们的印象是一切无所求无所欲,不询问人生的终极目的,在随遇而安中用基督教的教义化解人事的烦扰,达到内心的平和。最终,丈夫在基督教的感化下迷途知返,要在物质和精神上补偿她。尚洁终于得到了失而复得的人生圆满。
《春桃》中的春桃是许地山笔下最具光彩的女性人物。春桃自己的人生是在与丈夫李茂因战乱走散时开始的。她几经辗转来到北京城干起了捡破烂的营生。遇到刘向高,两人如小家雀般在租来的院子里过着同居生活。直到再次遇到已经双腿残废的李茂,她的生活出现了波澜。两男一女的同居生活是尴尬的。当两个男人正准备用各自的退出成全对方的时候,春桃却宣布自己谁的妻子都不是。她对以后三人的生活早有了打算。
春桃与惜官、尚洁不同。出身于地主家,最后沦落到社会底层的她,生在“不闹兵,就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的战乱时期,谁也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更何况生活在社会底层,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她也不可能对人生有着什么明确的理想。作为文学史上让人说不尽,评不完的春桃,其魅力就在于在没有明天,没有理想的困难境遇中,她却知道如何用自己的生存哲学来把握自己的命运。
对于这种我的人生我做主的底层生存哲学,我们可以从这样几个方面来阐释:首先就是基督教的博爱精神。大字不识一个的春桃没有受过任何宗教熏陶,但她的一言一行无不体现着基督教教义中的博爱。偶遇已成残废的李茂,她毫不犹豫地把他领回了家。李茂想要成全向高和春桃,但春桃坚持认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动了,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还能算人吗?”这种朴素的民间仁义恰恰体现了基督教中爱己、爱人的教义。面对尴尬的两男一女的生活,尽管春桃爱着刘向高,可是还是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坚持让李茂留下,并宣布自己谁的妻子都不是。其次,活着对于穷人来说是生存的第一要义,礼义廉耻的礼法框框只是富人的讲究。就像小说中所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底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也如当李茂觉得自己的夫权受到了侵犯,怕别人说自己是王八时,春桃对他的反驳:“有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春桃不仅挑战了几千年来的礼法,而且戳穿了礼法背后的虚假。春桃不止一次地宣布自己的人生要自己做主。给别人帮佣,她受不了别人的气。捡破烂才让她觉得干的是自己能做主的活。两男一女的生活是她为自己设计的,身边的两个男人谁也无法做自己的主。这一在苦难中生存的强者最后仍然得到了自己的圆满,她留住了爱她的男人和她爱的男人,并让三个人在乱世中自强自立地活了下去。
许地山笔下的三位女性性格、出身、教养、际遇皆不同。惜官如一株含羞草,朴实无华,面对人世忍羞无怨;尚洁如高雅玉兰,圣洁超然,让人起敬;春桃就如一束野菊花,灿烂倔强,生命力四溢。但他们在无法确定理想,也从不追求理想的人生中达成了各自的圆满。也许有人会说,他们三个人所谓的圆满既不圆也不满,如惜官也许永远只能寄居于他乡,尚洁最终也没有得到一家团圆,春桃两男一女的生活也只是现实压迫下不得已为之。笔者认为对三位女性最后的圆满我们更应该理解为一种内心的平衡,类似于宗教中的压抑、苦闷、怨恨等一切生的矛盾消失殆尽后的平静。
理想缺失下的人生圆满是许地山参透基督教义、佛法和道家思想后的人生的彻悟,是对人终将生老病死的悲观人生以及苦难社会现实的应对。像惜官、尚洁这样的人物有可敬可叹之处,可是这样的人也会让人觉得仅能生活在许地山小说中,对于现实来说他们显得有些苍白不够真实。在她们身上也缺乏积极,进取,让人激情澎湃的东西。在这点上春桃的形象就进步得多了,可惜在许地山的作品中这样具有光彩的形象仅为凤毛麟角,非作者创作的主流。正如有人说若对许地山笔下人物做政治评价的话就是“懦弱无用的好人”⑨。许地山的这种人生态度是不合拍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乃至当今所要求的人生态度,客观地说有些肤浅的单纯。正像有人评论的:“当许地山表现淳朴热情的人物性格、提炼空泛而深邃的生活哲理时,他是成功的;但当他接触社会人生、描绘纷纭复杂的人与人的关系时,则显得笨拙。”⑩
我们可以站在时代发展需要的角度批评许地山的不合时宜以及人生态度上的消极悲观。但要知道作为文学家、宗教学家、人类学家的许地山,他对人生的思考少了些急功近利,多了些深邃透彻。大家站的角度不同,立场和评判的标准自然不同。我们可以通过以下一段话的启示来调和这种不同,也可在调和中得到一点人生的顿悟:“人只有一个人生,颓废者因此把它看作零,堕入悲观的深渊;执著者又把它看作全,激起占有的欲望。而智慧则是在二者之间,既包容二者,又超乎其上。人生既是零,又是全,是零全的统一。用全否定零,以反抗虚无;又用零否定全,以约束贪欲。”⑪说时容易做时难,在人生的零与全中找到平衡与统一,还靠我辈用一生的时间去琢磨,领悟。
① 许地山:《海》,《许地山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0页。
② 茅盾、鲁迅等:《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1页。
③ 许地山:《暗途》,《许地山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6页-第27页。
④ 茅盾:《落花生论》,《许地山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90页。
⑤⑪ 张晓东:《生存的智慧:悲观,执著,超脱——许地山小说世界思想意蕴的诠释》,《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7),第70页,第68页。
⑥⑨⑩ 陈平原:《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周俟松,杜汝淼著,《许地山研究集》,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97页,第301页,第300页。
⑦ 张祝龄:《对于许地山教授的一个回忆》,周俟松,杜汝淼著,《许地山研究集》,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76页。
⑧ 雷锐:《一尊闪耀着圣洁光辉的瓷像——析〈缀网劳蛛〉中的尚洁形象》,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48页-第3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