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精神——中国上古神话中的女性之美

2010-08-15 00:42王渭清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咸阳712000
名作欣赏 2010年8期
关键词:神话精神文化

□王渭清(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 陕西 咸阳 712000)

女性——原始精神文化的集中代表

研究包括原始宗教神话在内的原始文化,历来有三大理论,分别是“产食文化理论”、“生殖文化理论”、“两种生产理论”(在中国或曰“食色理论”)。“产食文化理论”以英国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弗雷泽的《金枝》为扛鼎之作。这派学者认为,原始人类的全部生活核心是“食”,并主张用“食”来解释原始巫术、宗教、神化等精神文化现象。“生殖文化理论”的代表人物是已故中国文化人类学家赵国华先生,代表作是其名著《生殖崇拜文化论》。这一理论认为初民的全部生活的核心是“色”——即“生殖”,并主张用“色”来解释原始巫术、宗教、神话等精神文化现象。赵先生同时提醒人们注意产食文化与生殖崇拜文化之间的沟通,并指出沟通不可能是平面上的联系,应该是多维的立体的有机联系。“两种生产理论”是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一版的序言中表达的观点,他认为:“根据唯物主义的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蒂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蕃衍。”①其实这一理论的核心意义在中国两千多年前战国时期的思想家告子的言论中就有所体现:所谓:“食、色,性也”②,后来问世的儒家经典《礼记·礼运》也有“饮食、男女,人之所大欲存焉”的文字记载。尽管中国晚周学者更多地是从人性的角度分析古代文化,而恩格斯侧重于从经济的角度分析古代文化,但他们却殊途同归,从不同层面揭示了古代文化的某些本质特征。近年来学者吴天明教授提出了一种新的理论——“求生文化理论”,其《中国神话研究》是这一理论的代表性著作,吴著认为“求生”是原始神话的主题,并且将“求生文化理论”延展开来概括中国神话乃至整个原始文化的本质特征。

回溯神话研究的各种理论,我们发现学者们都在力图揭示古代文化的本质特征,他们从不同的视角出发,力图还原拟构初民的精神生活。事实上,这种多元共生就其本质而言,并没有多少严格的对立,相反在很多方面是相互交通的,正如赵国华先生提醒研究者应该注意理论之间多维的立体的联系。我们认为这些理论虽然各自的立足点、侧重点不尽相同,然而当中有一个非常牢固的链条却是牢不可破的,这条联结的纽带就是能够化育万物,作为母亲、创世之神、生育之神、爱神等形象出现的伟大的女性。产食文化的食物与大地紧密相连,大地滋养万物,人类得以生存,而大地在原始人的思维中是和母亲的形象联系在一起的,母性意识和大地相连,与大地上的有机生长相连;生殖文化和女性关联的直接性不言而喻,对生殖的崇拜在原始先民的精神生活中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在我国的考古挖掘中,出土了大量富涵生殖意义的女体雕像,这些雕像被高高地供奉于神圣的祭坛,受到先民们无限的敬仰与膜拜;在求生文化中,先民们求生的庇护之神往往是已死之先妣女神,人们甚至有重回母腹再生的信仰。虽然在上古神话的演变中,随着父权制代替母权制,很多女性神被男性神所替代,然而所有这些男性神的原型无疑都是女性,是由女性神衍化而来。而且较之以男性神,女性神更加原始朴茂,更加接近本真的原始社会的精神风貌。所以就一定程度而言,我们可以说,上古神话中的女性较为真实、全面而集中地展示了原始文化的精神本质。

原始神话中女性形象的审美价值——精神道德美的彰显

中国上古神话中的女性,就外在形象上来说是外在美的缺失。原始神话无一去描写女性的容貌美,相反在早期的神话中的女性形象多具兽形,或者半人半兽形,具有原始朴野的特征。如“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③。人类始祖之神女娲是“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有的神话人物虽具人形,但仍可幻化为鸟兽,如精卫鸟是炎帝少女所化,即使她在未化为精卫鸟之前,对这位少女的容貌也只字未提。原始神话中的女性不是因为貌美,而是因为其战胜自然的精神力量而受到人们的尊崇,显示出的是重人伦的倾向,她们是精神道德美的体现者。

考察中国原始神话中的女性,可以发现,她们大多是善的化身。中国人一直以为“:天地之大德曰生”④,生生即仁,生命的大化流行是最大的善。在原始人的思维中,是女性——母亲化育了万物,她们一如大地一样博大仁厚,并具有无边的神力。这种母性美的属性首先表现在创造生命的能力,例如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⑤再如人所共知的关于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传说,历来人们认为盘古是一位男性神,其实盘古神话的原型应是上古初民原始思维的深层积淀,其起源甚早。王晖先生的《盘古考源》详细论证了“盘古”的本像应该是女神、地母神。又如《淮南子·天文训》载“: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长百谷、禽兽、草木。”高诱注“:女夷,主春夏长养之神也。”很显然,女夷是给与万物生机的生命女神。其次神话中的女性又有保护生命的神职,“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⑥。神话中具有母性特征的女性形象体现了对繁衍生命、人类生存的关注,同时也体现了女性作为母亲的伟大,与之相伴随的是女性所具有的自我牺牲的精神,这种精神力量使得她们具有比男性更为宽广的胸襟和忘我的奉献精神。例如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经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⑦;女娲肠化万物:“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⑧,都生动而真实地体现出了女性在人性伦理上的善——母性美。

母亲作为一个性别角色,其角色定位是由社会文化情况决定的,而不是生理上的要求。在不同的社会、文化、宗教、技术和经济条件下,母亲的角色呈现出不同的属性。神话中女性的“母性”特征典型地表现了其社会属性。很显然,在中国上古神话时代,女性的角色不仅仅囿于家庭范畴,其母性的本位价值也自然不限于家庭范围。众所周知,史前时期存在过一个女性崇拜的时代。老子在《道德经》中就描述过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阴(或者女性原则)还没有被阳(或者男性原则)所统治,当时,女性的智慧特别受到尊重和遵循。神话中“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使得“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蛟虫死,颛民生”。女性作为故事中的主人翁身份出现,无疑显示了她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主导者。在她的领导和关怀下,人类战胜了大火、暴雨、洪水等天灾,重新恢复了勃勃生机,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女性用其具有影响力的与生俱来的女性特点——和平、温柔、仁爱、无私、坚忍等情感照顾着这个社会,体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大美——崇高。她们是那个悠远时代英雄的写真。

康德说过:“美是道德观念的象征”⑨。这里,康德所指的美是建立在人的精神层面,由人的高尚品质、无私的奉献精神凝聚而成,原始神话中的女性形象正是体现出精神道德的完美人格。面对洪水泛滥、大旱荒火、雷击电闪、疾病蔓延、猛兽横行,物质条件异常艰辛的生存环境,原始先民们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他们从生存的愿望出发,同大自然展开了艰苦的不屈不挠的斗争。补天的女娲,“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东海”的精卫等神话中的女性,她们身上所具有的英勇无畏、坚忍不拔的精神不仅是原始生活“真”的体现,而且具有震撼人心的崇高之美。狄德罗曾指出:“真、善、美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在真或善之上加上某种罕见的、令人注目的情景,真就变成美了,善也就变成美了。”⑩真、善、美相辅相成,紧密联系在一起。原始神话中女性所具有的勤劳勇敢、温和慈爱、坚韧不屈、无私奉献、英勇无畏的优秀品质正是建立在人性之善和人性之美的基础上,从她们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纯真和善良,看到了女性无私忘我、真诚奉献的审美价值。

神话中女性形象对传统女性美的影响

原始神话中女性所体现出的审美价值对后世人们对女性的审美观念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甚至直接影响了民族审美心理的形成。“任何一种精神产品都是一定时代的产物,影响精神产品的因素除了它产生的时代因素之外,还与这个民族久远的历史文化在民族记忆宝库中打下的烙印有关”⑪。“一个民族在神话阶段初步形成的精神结构,因为它的原生性和本源性而成为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最稳固最恒定的部分,成为民族一脉相承的文化基因。神话作为这一阶段的精神文化形态,它以质朴的形式,在本原意义上凝定了民族精神结构的基型”⑫。虽然,一个民族的审美心理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它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然而它不可能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某个阶段突然产生,也不可能在发展过程中发生突变或完全断裂,在民族审美心理发展的过程中,存在有一种“凝然不变”、“最稳固”、“最恒定”的核心因子——一个民族在神话阶段就业已形成的民族文化心理的基本特征。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中国原始“神话中女性形象所体现出的女性审美价值应是传统女性审美文化产生的母体和基石之一”⑬。

女性学研究者指出:“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抽象的、一成不变的女性美,它也不是单指女性先天有的生理素质或自然属性,从其性质上来说,它是人类社会实践的产物,并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不断变化,不断丰富起来。”⑭我国传统女性的审美文化正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逐渐形成的,在经历了由简到繁,由不系统到系统化,由上层到民间的发展过程中,虽然传统女性审美文化的内容日渐繁复,体系日渐完备,然而我们发现,在处理“德”与“色”的关系中,“德”始终是处于“色”之上,占据着主流的位置。虽然“德美”的内容不尽相同,甚至愈发展到后来对女性的嵌箍愈强烈,甚至使女性迷失了本性。然而中国传统女性的审美取向是值得肯定的,如对女性坚韧的肯定,对女性俭朴、仁厚的肯定,对女性无私奉献的精神认同,这些审美要求与那种带有浓郁神化气息的女性美,如不畏艰难勇于探索的斗争精神,温柔宽厚甘于奉献,吃苦耐劳不怕牺牲的高尚品格,顾全大局坚韧不屈的理念等是一脉相承的。女性形象的审美价值通过神话的传播影响人们的道德观念中的集体无意识的心理积淀。这种心理积淀从根本上决定着中国传统的审美心理,就这一意义上来说,神话中的女性形象所体现出的女性审美价值不仅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传统女性美的基本面貌、性格品质和美丑原则,而且对中国民族精神的铸就无疑也起到了导向的作用。

① 马克斯,恩格斯.马克斯恩格斯选集(第四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06.

② 孟子·告子上[Z].

③ 山海经·西山经[Z].

④ 易经·系辞下[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232.

⑤ 太平御览·风俗通(卷七十八)[Z].

⑥ 淮南子·览冥训[Z].

⑦ 绎史卷一·五运历年纪[Z].

⑧ 山海经·大荒西经[Z].

⑨ 康德.判断力批判[M].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201.

⑩ 狄德罗.狄德罗美学论文选·画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492.

⑪ 吴秀华.明末清初小说戏曲中的女性形象研究[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10.

⑫ 程茜.试论神话与民族精神结构之关系[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1999.2.

⑬ 彭谊.论上古神话女性形象的审美倾向[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06.3.

⑭ 叶夫.论女性美[J].文艺评论,19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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