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混与直白——细读《春望》

2010-08-15 00:42陈海燕菏泽学院中文系山东菏泽274015
名作欣赏 2010年26期
关键词:万金山河家书

□陈海燕(菏泽学院中文系,山东 菏泽 274015)

春 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这是一首杜甫著名的五言律诗。它创作于唐肃宗至德二年即757年3月。天宝十五年(756年)5月,杜甫从奉先移家到潼关以北的白水。6月,潼关失守,唐玄宗仓皇逃至四川,杜甫携妻将子达至州暂住。7月,唐肃宗即位,杜甫只身前往投奔,途中被叛军俘掠至长安。《春望》就是在此背景下创作出来的。其主题思想很明显,即忧国忧民与思念家人。

《春望》是首五言律诗。律诗的写作有严格规定:每首八句;二、四、六、八句要押韵,必须一韵到底,而且不许邻韵通押;三四两句、五六两句要对偶;字的平仄有定规。“深”、“心”、“金”和“簪”押侵韵,都是阴平声;三、四句严对:“感时”对“恨别”;“花”对“鸟”;“泪”对“心”;五、六句严对:“烽火”对“家书”;“三月”对“万金”;“连”对“抵”。字、词对仗工整,句子之间也构成严对。字的平仄毫无问题。可以说,从五言律诗的规范上来讲,这首诗可称得上是五言律诗的典范和标准。这也正是诗人杜甫的追求,“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①

杜甫是一位文体意识比较自觉的诗人,他博采众家之长,而又自成一格。他把作诗视为“吾家事”②,孜孜,在诗歌的体式、章法、字、句、韵等方面,呕心沥血,精心锤炼,惨淡经营,反复推敲。“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可谓是他一生在诗歌创作上精益求精的写照。杜甫除了自己的天才之外,在诗歌上取得的成就跟他重视下工夫是分不开的。但笔者认为,杜甫下工夫更多是在循规守距的基础上集中于局部的考究。因此,往往出现顾此失彼的现象:局部精审有余而在整体上有时略显不足。杜甫经得起推敲的佳句名句颇多,但在诗歌整体上确有欠缺之处。《春望》即是一首局部精巧而整体粗疏的五言律诗。下面笔者试从英美新批评的角度来谈谈这首诗在文本层面的得与失。

新批评20世纪四五十年代兴起于英美。它重视文本细读功夫。它强调从细节入手,耐心揣摩,仔细推敲文学作品的语言和结构。它多是通过“含混”、“反讽”、“悖论”、“语境”、“张力”等一套术语来支撑,其理论主张和批评实践对于文学文本研究颇有启发意义。新批评最具代表性的批评观点有:“诗是有机体,所以诗人的任何一个部分要得到解释,都必须联系诗的整体语境;任何一个‘令人不能忘怀的诗句’,都是在其特殊语境中取得的。”③“诗歌内部的一致性和连贯性是优秀诗歌的一项重要标准。”④文学作品是一个整体,它是由不同的、异质的层面构成的总体。优秀的诗是“包含的诗”,它是复杂经验的调和,是多种对立冲动的平衡。含混(ambiguity),是优秀诗作的基本特征,诗意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正是诗之为诗的要义所在。诗既要倚重内涵,又要倚重外延,内涵使诗意具有多重性,外延则迫使诗意具有一定的明晰性,在两者之间,诗歌获得其辩证意义结构,即张力结构。其中著名的代表人物有兰塞姆、瑞恰兹、布鲁克斯、韦勒克等。

《春望》这首诗的文本结构或层次,可以分为标题、首联、颔联、颈联、尾联。“春望”两字具有开宗明义的作用。“春”点明了时间。春天在我们的文化与古典文学的语境当中具有丰富的人文内涵。“伤春悲秋”,是中国古代文人睹物而返诸自身所引发的对情感、人生、命运的感喟,长期累积沉淀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一种情结。春天是个容易产生伤感的季节。《诗经·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与公子同归。”晏殊《浣溪沙》:“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花》:“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这些都表现出“春天”易引发多愁善感的情绪。“望”字,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这首诗的视点,它统摄着整首诗的各个部分。“望”既可以是视觉上的也可以是心理想象上的。在视觉上,“望”到的是“残破的都城”、“碧绿的山和流淌的河”、“繁茂的蔓草和芜杂的灌木”、“烽火”、“白头”等,这构成了诗歌的具象层面;在心理想象上,“感受”到的是“被毁坏的国家社稷”、“花与诗人同悲而落泪”、“飞鸟与诗人一样因国破家亡共心惊”、“对联系思念之情的家书的冀盼”、“忧国忧民盼望国家安宁家人团聚”等,这又构成了想象层面。一个“望”字,统摄全诗,具象和想象两个层面形成了一实一虚、虚实相间的艺术空间。因此,“春望”又可作“望春”解。从这个题目当中我们便可理解,作者面对大地回春的自然季节而触景生情,企盼恢复国家安定繁荣安居乐业的局面。

首联:“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第一句“国破山河在”,“破”与“在”在同一句中构成了一种悖论关系。新批评认为,诗为矛盾语。国家已“破”,山河依旧“在”。但是表层的语义矛盾,却表达了一种似非而是的真实。被毁坏的是一个社稷意义上的国家,它是一个具有家国意识的主观化的概念,寄托了诗人的思想感情。“山河”是指自然景物。碧翠苍茫的山,流淌不息的河,旁观而无动于衷地看着国家社稷的毁灭浮沉。山河无情,人有情。“山河在”是无情语,“国破”是情感语,无情与有情凛然相对而立,水火不容,二者之间产生了一种张力结构。诗人杜甫的悲哀缘起于“国破家亡”,在诗中却通过这种悖论式语言,强化了此种悲哀。第二句“城春草木深”,都城长安春光弥漫,杂草和灌木肆意生长,大自然充满生机。但是,我们联系第一句就会感到,这一片生机,是在国破家亡之后。这样第一句和第二句之间就又形成了一对矛盾语。“深”字,在这里体现诗人的炼字功夫。“深”字可作多重理解。它可从表面上来理解,指草木长得茂盛;也可指草木肆意疯长。这两种理解使得诗意更加丰富,也使读者的审美体验得以延伸。“草木长得茂盛”,象征着大自然生机勃勃,生命力顽强,是“自然之有”。“草木肆意疯长,凌乱芜杂”,象征着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一切事物风光再无人照料打理整饬,本该有人精心侍弄赋予自然以秩序条理的都城如今却呈现一片荒凉和悲凉。这又是“人事之无”。一“有”一“无”又构成了一种相互敌对、相互抗衡、势不两立、不可调和的张力结构。第一句“国破山河在”引出的人为成果的被毁坏与客观自然的无情的两相脱离而不可调和的张力关系,第二句“城春草木深”不是试图去扭转这样的脱离关系而是进一步膨胀这种张力,给人一种紧张感、撕扯感和冲突感,从而进一步考验着诗人和读者承受悲哀的忍性与耐性,似有一种西方式的不妥协以致你死我亡的悲剧精神。

颔联“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这首诗中最为人称道的两句。中国古典诗歌特别是律诗,其字数有一定的限制,语言要求特别精炼,语法上常出现省略和倒装。主语、连词、介词、谓动词经常省略。律诗为了适应声律等要求,往往可以把语序作适当的变换,构成句法上的倒装。语法上的省略和倒装,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语法常规,产生陌生化的艺术效果,也使得诗歌的阐释空间得以延扩。“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就是一种语法的反常化。这两句既存在主语省略又存在语序倒装。按正常的语法表达,“感时”“恨别”前应有主语。“谁”感时,“谁”恨别,甚至是“谁”溅泪“谁”惊心都留给人们去推测和理解。“感时花溅泪”这一句可有这样几种理解:诗人感时花因之亦随之溅泪;诗人感时诗人因之溅泪;花感时诗人因之亦随之溅泪;花感时花因之溅泪。主语“诗人之个体”其实扩延至“人们之群体”亦未尝不可。“恨别鸟惊心”亦可作如是理解。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花溅泪”、“鸟惊心”也是一种“移情”手段。“移情”是诗歌表达的一种重要方式。所谓“移情”,就是诗人把自己的生命和情趣外射或移注到创作对象中去,使本无生命和情趣的外物仿佛具有人的生命活动。“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彩”⑤。诗人赋予“花”“鸟”自然之生灵以人性、人情。在一定程度上,诗人通过移情达到了主观与客观的统一,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

首联两句表现和突出的是草木无情,主客观的分离对抗;颔联两句表现的是主客观的统一与协调。“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展示的是主观与客观、有情与无情的对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展示的是主观与客观、人与物的融合,其实这两联之间又构成了一对矛盾。从“人与自然的矛盾冲突”到“人与自然的调和”,似乎也体现了中华文化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冲突时的思维方式和“中和”的文化精神。

到此为止,这首诗的一二句和三四句之间形成的人事与自然的“冲突”与“调和”的张力关系,构成了一个较为独立的层次,集中表达了诗人感国破之时的无限哀痛。

颔联两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在这首诗中其实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看花溅泪,闻鸟惊心承“城春草木深”而来,“感时”是感家国残破之时,也是感离家长久之时;“恨别”是恨妻离子散久难相见之别,也是恨国破家亡人民流离失所之别。“感时”、“恨别”二句概括深广,痛心于国破、忧思于家室,家国命运在此实现了统一,并且引出思家的主题。

颈联:“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就这一联来说,其句意不难理解:被毁坏的国家社稷还没有恢复,战争却依然连绵不绝,诗人与家人被战火隔离两地,各自音讯全无,在这种境况中,急切地渴望书信到达。用两个字来概括这两句的主题,即思家。“烽火连三月”承继“国破”共同构成“家书抵万金”的背景和原因,而且又进一步凸现了诗人渴盼亲人的心情之迫切。“烽火连三月”极写战争的严峻形势。严峻的形势是通过诗句造意来达到的。“烽火”可做双重理解,一可指战争,二可指烽火台燃烧的火焰。“三月”也可做双重理解,指暮春三月抑或“三个月”。“连”与此相应,也可理解为时间的绵延、持续,亦可作空间的绵延不绝不息。这样,整个诗句就具有更丰富的诗意空间:在时间上表现出战争的持久和艰苦;在空间上表现了必须保持高度戒备,警惕敌人的随时入侵。战争形势的严峻便由此凸现出了。

在这种情势之下,“家书”就更为珍贵了。“家书抵万金”是一个矛盾语,它自身构成了一种内在张力。“家书”寄寓了人的感情,情无价,是情感语,“万金”是身外之物,黄金再贵重,亦有价,实乃无情语。“家书抵万金”表层字面义是一封家书抵得上万两黄金珍贵,似乎二者可作交换。实际上,深层的含义是有价之“万金”岂能抵得上情无价的一封“家书”,再多的黄金也替代不了一封家书的价值。这样就形成了“有价”和“无价”对立统一的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悖论张力关系。而思家之主题正是在这样的诗句营构中凸现出来。

杜甫是一位心怀国家积极入世的诗人。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诗人通过由国及家,由家及国反复吟诵来实现了爱国与思家两个主题的统一。在儒家知识分子看来,家国是一体的,没有国哪有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到此为止,全诗的主题表达可以说已经相当充分了。正如瑞恰兹所说:诗人由于富于想象力,“能把纷乱的,互不联系的各种冲动组织成一个单一的、有条理的反应”⑥,使“相互干扰,相互冲突、相互独立、相互排斥的冲动,在诗人身上结合成一种稳定的平衡状态”⑦。爱国情怀、民族情结和天伦之情,对于作为一个民族、国家或家庭之一员来说,是共同的、相通的。杜甫正是凭借其艺术想象力把它们融为一体化为艺术的情感和经验。因此,“国破山河在”、“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家书抵万金”等常引起人们强烈的共鸣,成为流传千古的名句。

一首诗其艺术魅力很重要的就在于它的“含混”、“有意味”。一件文学作品,其要表达的思想再重大,如果流于直白,其价值便要大打折扣的。司马光《温公续诗话》:“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也。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⑧司马光对杜甫《春望》前四句达到的“意在言外”的效果甚是赞赏。而诗歌以“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收结,这种现身说教式的直白构成了“意在言外”、“诗在含混”的反讽了。杜甫似乎用这两句来强化他的哀伤愁苦,其效果与其动机却形成巨大反差,使整首诗失去内在的一致性和连贯性,破坏了诗歌整体感和统一感。这是这首诗中最大的败笔。

总之,杜甫在这首诗中,既体现出一位杰出诗人的艺术才华(局部的精审),也暴露出他的不足(整体上的粗疏)。

①②见杜甫:《敬赠郑谏议十韵》,沈松勤、胡克先、陶然:《唐诗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7页,第245页。

③④陈厚城、王宁主编:《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50页。

⑤[清]王国维:《人间词话》,http://www.guoxue.com/master/wangguowei.

⑥⑦马新国主编:《西方文论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18页。

⑧[宋]司马光:《温公续诗话》,http://www.pkuschool.com/ask/q.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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