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遇春
作 者:李遇春,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新中国成立以后,老舍忙于话剧创作,几乎放弃了写旧体诗。直到1958年大跃进的新民歌运动中,老舍才重新拿起了诗笔。不过,从此之后,老舍的旧体诗不再是以前的忧患之诗了,而一变为安乐之诗;他的诗学追求,也遽然由尊南宋变为了师盛唐。不妨看一下老舍作于1946年的一首七律《白云寺》:
万里愁思草不芳,青山碧血两茫茫。离家已感游僧似,报国何容野鹤翔?
年月有碑仍帝宋,诗歌愤世岂师唐?松花欲坠白云杳,一点佛心判贼王。
国难时艰,颠沛流离,老舍无法做游僧野鹤,无法像盛唐诗人那样逸兴遄飞,气象万千,他只能学南宋人说难书愤,把满怀抑郁和报国胸襟流泻于笔端。在尊南宋与师盛唐之间,建国前的老舍选择了尊南宋。建国后,尤其是在大跃进的激进浪潮中,老舍受到时潮的熏染,恍惚也置身于太平盛世之中,自然,他的诗笔就偏向于师盛唐了。早在1962年,臧克家在评价老舍的一组旧体诗《内蒙东部纪游诗》时就指出,老舍的这组诗“诗中有画”,有“唐人风味”①。关于唐诗与宋诗的分野,历来聚讼纷纭。按今人钱锺书先生的说法:“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风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又说:“夫人禀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畛域。”②钱锺书以人喻诗,天下有唐人宋人,亦有唐诗宋诗。唐人之唐诗,有风神情韵之高明;宋人宋诗,重筋骨思理之沉潜。唐人可写宋诗,杜少陵即为宋诗之祖。宋人亦可作唐诗,陆放翁曾有小李白之誉。宋人严沧浪论诗甚至独标唐诗,他在《沧浪诗话》里对宋人“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文字为诗”甚为鄙弃,极力倡扬神韵说。然而,杜甫之诗乃忧患之诗,非复李白的盛唐之音;陆游之诗在骨子里更接近杜甫的沉郁,尽管在表面上有李白的豪放。钱锺书先生又有言:“且又一集之内,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③这意味着,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他的诗歌创作历程,有可能经历少年的师唐到晚年的尊宋的艺术转变。但也有相反的,比如老舍,他的旧体诗创作,就经历了早年的尊宋到晚年的师唐的艺术转变。准确地说,老舍是经历了从尊南宋到师盛唐的转变。老舍建国前的诗更接近南宋人的“遗民之诗”,充满了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的哀思,气格上神似陆放翁,这与北宋人热衷的“学人之诗”在思想情感和艺术取向上判然有别,后者重学识、好议论、喜用典,所谓江西诗派正是北宋诗的典范形态。
老舍的艺术转变,集中表现为诗歌风格的转变。老舍建国前的诗作,追随陆放翁和吴梅村,诗风既豪放悲壮,亦复沉郁清丽,具有鲜明的南宋诗风调。建国后,老舍沉浸在新中国建立的巨大喜悦和民族自豪感中,他的遗民意识烟消云散了,其诗也只有豪放,没有了悲壮;只有清丽,不复沉郁了。正如他在《献诗祝贺》(1964)里的诗句所云:“工农子弟英雄笔,不画残荷听雨声”,早期的忧伤沉郁就这样消失了,代之以革命英雄的豪情。他的诗不再是忧患之诗、不眠之作,而是“昂头破浪天无际,枕臂能眠梦有诗”(《诗二首》,1965年)了。由忧患到安乐,心态的变化决定了老舍诗风的转变。大体上,老舍建国后的诗风有两种类型:豪放和清丽。比较而言,豪放之作居多,且有粗豪之弊。这类诗作主要抒发了老舍对新中国新生活的豪情,如《百万民歌内蒙来》(1958)、《元旦放歌》(三首,1959)、《包头颂》(五首,1961)、《大好春光》(十首,1962)、《汕头行》(四首,1962)、《游秦皇岛》(1963)、《登太白楼》(1964)等等。由于沾染了当时大跃进的激进时潮,因此豪放有余,内蕴不足,意境大都不免空疏。和建国前的豪放悲壮之作相比,诗境明显单一,带有模拟盛唐诗风的痕迹,但无盛唐人的自然风度,虚饰过重。如《建国十周年大庆》(二首,1959)即属此例:
建国十年万象新,衣冠尽洗旧烟尘。同沾雨露春长在,放眼河山处处亲。
公社欢腾四海春,全民跃进寸阴新,红旗翠柏花齐放,歌舞东风六亿人。
当然也有写得比较好的豪放诗作。请看两首写内蒙风光的绝句:
陈旗少女水晶花,妙舞轻歌四座夸,碧野飞驰枣色马,扬鞭未落到娘家。(《歌舞演员水晶花》)
少女如花马上飞,山光林影一鞭挥!锦标夺得欢呼里,含笑安然理翠衣。(《那达慕大会》)
两首绝句都是写的内蒙少女的飒爽英姿,前者以夸张取胜,后者以白描见功力,既豪放又含蓄。这种豪放而不粗疏的诗风颇近盛唐人境界。再如两首赠答诗:
荀公胸中好山川,笔下风流胜自然。赠我云林一段景,长松巨瀑接青天。(《赠荀慧生》)
诗人八月下扬州,万首新诗吟胜游,奇句得来烦北寄,莫叫南国独风流。(《赠闻捷》)
格调明朗,胸襟阔大,诗味浓郁,亲切自然,具有盛唐诗的风神情韵。再看一首七律:
长安五月看花时,八十桐翁忙著诗。字瘦毫端当有骨,洞清柳外想余丝。
扬眉晓日青春再,拂发东风白鬓迟!苔寺微嫌幽亦闹,且吟篱畔向阳葵!(《致章老》)
章老,即章士钊,已83岁高龄,故曰八十桐翁。老舍在诗中钦慕章老“扬眉晓日青春再,拂发东风白鬓迟”的风采,这也未尝不是他自己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心态流露。虽说诗里也有当时流行的政治意象,如东风和向日葵之类,但并不显得生硬。诗人的豪情与诗的风骨实现了完美的交融。
相对于豪放风格的诗作来说,老舍的清丽之作由于更少政治的直白宣泄,所以更具婉约之美。唐人杜子美《戏为六绝句》中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老舍在那个泛政治化的年代里,也有追索清词丽句的艺术冲动。他的不少清丽之作语言华美,意境清新,颇有闲情逸趣。
夫子风流爱赤梅,月明不待美人来。晴霞红日花如海,枝是珊瑚珠是苔。(《赠陈叔通》)
细雨江南客欲归,桃花流水小鱼肥,莫怜晴日无聊赖,绿柳青天白鹭飞。(《为胡青〈桃花游鱼图〉题诗》)
岭南岭北画中游,翠柳轻风春色流。画意诗情三万里,桃花细雨过芦沟。(《赠关山月》)
柔如垂柳坚如竹,柳伴桃花竹伴梅。君到长安春似海,卖花声里燕初来。(《赠沈柔坚》)
梅花傲对雪花开,放眼山川无点埃,此情此景应小醉,诗人恰寄宋诗来。(《赠钱锺书》)
苔石杂花隐白鹇,看图仿佛入黄山。东风吹散峰头露,一缕幽香去复远。(《白鹇》)
这一组诗,写景意象纷呈,落笔轻快自然,意境优美,诗句清新,确有唐人风味。1960年,老友赵清阁来北京戏曲学校体验生活,特意拜访了老舍。老舍忆及抗战时期在重庆相处的难忘时光,遂赋诗《忆蜀中小景二绝》④,并书成条幅赠送赵清阁。两首绝句同样清新秀美,余韵悠长,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蕉叶清新卷月明,田边苔井晚波生。村姑汲水自来去,坐听青蛙断续鸣。(其一)
杜鹃峰下杜鹃啼,碧水东流月向西。莫道花残春寂寞,隔宵新笋与檐齐。(其二)
当然,老舍旧体诗的艺术转变,还表现在诗歌意蕴的转变。建国后,老舍由“抗战派”转向了“歌德派”。据曹禺回忆,老舍建国后常说:“我无党无派,但我有一派,就是‘歌德派’,歌共产党之德的派。”⑤歌颂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成了老舍建国后文学创作包括旧体诗创作的总主题。1958年,老舍在大跃进中重新开始写旧体诗,他写的第一组诗《元旦试笔》(二首),就是歌颂“昂头迎晓日,风物美无边”的新中国。1965年,老舍含冤死去的前夕,他依然在《诗二首》中真诚地实践着自己当“歌德派”的诺言。这两首诗,再鲜明不过地体现了老舍旧体诗意蕴的转变:
我昔生忧患,愁长记忆新:童年习冻饿,壮岁饱酸辛。
滚滚横流水,茫茫末世人。倘无共产党,荒野鬼为邻!(《昔年》)
晚年逢盛世,日夕百无忧:儿女竞劳动,工农共戚休。
诗吟新事物,笔扫旧风流。莫笑行扶杖,昂昂争上游!(《今日》)
显然,《昔年》流露了老舍建国前的忧患意识,而《今日》凸显了他建国后的安乐心态。之所以由忧患转向了安乐,老舍把它归功于共产党的领导。他写出了“倘无共产党,荒野鬼为邻”的诗句,为自己“晚年逢盛世,日夕百无忧”而深感庆幸和自豪。这种安乐意识和昂扬情绪一以贯之地洋溢在老舍建国后的旧体诗创作中,可谓至死不渝。
① 参见臧克家:《眼遇佳句分外明——读白羽、老舍同志的旧体诗》,《臧克家全集》第9卷,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02—504页。另见臧克家:《老舍永在》,《臧克家全集》第5卷,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27页。
② 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页。
③ 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4页。
④ 参见张彦林:《锦心秀女赵清阁》,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6页。《忆蜀中小景二绝》中的第一首,曾以《蜀村小景》为题,收入《老舍文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且注明创作时间为1942年。从赵清阁保存的老舍条幅手迹来看,《老舍文集》标注的创作时间似有误。
⑤ 曹禺:《我们尊敬的老舍先生》,《老舍印象》,宋炳辉编,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1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