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梅
作 者:周春梅,中学语文教师,有若干诗文发表,现居南京。
文字与文字是不一样的。有些文字密度很小,即使占有庞大的体积,依然轻盈,轻巧。有些则在很小的体积内积聚了很大的质量,拿在手里,放在心中,都如此沉重。很难以此去区分文字的高下。如同天地间不同密度的物质组成了如此辽阔的宇宙,不同密度的文字,使文学世界呈现出如此丰富的层次、形态。
但个人的写作和阅读是可以有偏好的。比如落叶,有人偏爱其在空中轻盈的旋转,有人则喜欢看它在泥土中逐渐湿重,清晰的叶脉逐渐模糊。它将一生中所有的阳光、风霜、雨露,与湿润温暖的泥土糅合,经历漫长的发酵酝酿,化成来年枝头的无数新碧。
《漂泊手记》的作者和读者,无疑属于后者。
安妮·麦珂尔斯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漂泊手记》是她的第一部小说,此前她有两部诗集问世:《橙子的重量》《矿工的池塘》,均深受好评。——诗人对着阳光举起的那个橙子有多重?矿工的池塘是黑色的吗?
没有机会读到麦珂尔斯的诗。不过不必过于遗憾。《漂泊手记》,就是一部出色的长诗。用情节和人物支撑起的,是诗,而非小说。这是诗人和小说家的区别:诗人用一切文体写诗。
小说的结尾讲述了一个故事:
当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你有过一个心爱的小碗,碗心印着花。你一心想吃完所有的东西,好看到空碗里盛满了花朵。
前一句是小说,后一句则是诗。小说的叙述是为了引出诗。
我们阅读这部小说,也如同一个稚气的孩子,急匆匆地咽下纷繁的情节和人物,只为看到那空碗里无比美丽的花。
其实那花始终都在,作为纷繁而乏味的日常生活的背景。背景往往比前景更重要。一层层地去除无关紧要的前景,也是在一层层地深入生活的内核。
许多艺术家的一生就是如此:远离无关紧要的世俗生活,深入生命的内核——深邃而广阔的内心。留给我们的,只有无比孤独又无比沉静的背影。那背影,渐渐融入背景。
“仔细观察,记下你所看到的一切,设法把美变成需要,设法使需要变成美。”无法远离世俗的我们,或许可以从中寻求到一种生活准则。
每次旋开速溶咖啡罐,她总要对它的香气赞赏半天。每折一下新洗的亚麻布,她总要停下来深吸它的芳香。她吃店里买来的糕点时,能慢慢品上半天,好像那是上帝亲手烤出来的。每次她买了新东西回来——通常不过是件必需品(比如一块布被补得不能再用,非得替换了)——时,她总是爱抚着它,好像那是第一流的上衣或者第一流的长袜。
你匆匆咽下的东西里,开满了花:它们由有形或无形的花孕育而成;它们浓郁或清淡的香开出了神秘的花;它们缤纷的颜色本身就是花;当你咬开一个苹果时,它那微小而完整的水系,在你的齿间,溅出晶莹的水花。
在没有尽头的漂泊中,美如同一个小小的花碗,盛起深沉的安宁。但花碗是易碎的。何处可以放置这如此美丽又如此脆弱的花碗呢?
答案如此简单:爱。
“如果你学会了去爱一个地方,那么有时你也能学会去爱另一个地方。”
原来的地方消失了,我们对它的爱却还在;这种爱是最强的黏合剂,它粘连生活的碎片,重建一个牢固的家园。
某种深挚的爱,是我们通往世界的入口;是我们观察和思考的方式,是我们生活的方式。
我们漫长而复杂的一生,通往的是生命的来路——孕育生命的爱。正如最复杂的问题,通向的往往是最简单的答案。
想想吧,坚硬的岩石像开锅一样咕咕冒泡,整座高山突然间化成一片火海,或是慢慢地被雨水吞噬得像咬得一块一块的苹果……
想想最早的向光性植物,每个动物的第一口呼吸,第一批结合在一起没有分裂再生的细胞,人类的第一例生殖……
最初的武器是手、指甲和牙齿,接着是石头和从树上折下的树枝 ,然后是火和火焰……
一座岛屿的存在,不是表明一种成功,就是表明一次失败;要么是岛屿自己扯断同大陆的联系,获得自由,要么就是扯的时候用力过猛,把自己弄得孤零零的。后来,岛屿逐渐成长起来,它们将自己的不幸化成德行,学会了忍受和宽容同大陆分离时留下的不规则的海岸线和崎岖的礁岩。终于,它们获得了上天的恩典,有了自己的风采:岛上有了青草,有了被潮水爱抚着的海滩。
还有什么诗能比这更有诗意?
整个宇宙是一首恢弘的诗,用最神秘的语言写成。只有那些最幸运的人,才能读懂它们。如果他们愿意费点心力替我们作些翻译,则是我们莫大的幸运了。
或许整部小说所做的,也就是替我们翻译了一首诗:一首关于孤岛如何成长的诗。爱和美孕育出丰盈的诗意,化成随风轻轻摇曳的青草,还有可以抚平一切漂泊印记的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