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虹
作 者:钱虹,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有评论著作多部。
这是一篇漫谈北京胡同逸闻趣事兼及京城市民文化心态的议论散文,又是一篇将针砭锋芒藏于风趣诙谐的随意而谈之中的文化随笔。作者汪曾祺(1920—1998),抗战时期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1940年起开始其小说创作,师承当时任西南联大教授的沈从文。上世纪40年代曾出版过小说集《邂逅集》。建国后主要在文艺团体从事编剧工作。1979年起重新开始其小说创作,很快即以描写具有地域文化特色的风俗人情小说,如《受戒》《大淖纪事》《异秉》等,受到文坛关注和赞誉。《大淖纪事》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汪曾祺的小说并不以故事情节取胜,多在浑朴率真、清淡平和中表现自然和谐的人生态度与生活意趣,这使其小说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散淡”风格。作者晚年则以散文创作为主,著有散文集《榆树村札记》等多种,其中不少已成为中国当代散文中的名篇,作者也因此被誉为“老年散文”中自成一派的名家。
汪曾祺生前曾自诩为“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汪曾祺全集》第4卷,第291页),无论在他描写具有地域特色的风俗人情的小说中也好,还是在娓娓而谈生活中的发现与感受的散文中也罢,都贯穿着他坚持的“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人文情怀与文化观察。《胡同文化》即是作者对于北京的胡同从取名到格局乃至“胡同文化”所折射出来的京城市民的处世哲学、文化心态的人文思考,这种人文思考既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该文虽名为《胡同文化》,却毫无当前不少冠以“文化散文”引经据典的学究气,作者以极其形象生动的比喻、通俗朴实的语言,甚至方言俗语俚词信手拈来,闲话家常一般侃侃而谈京城的胡同文化的特色及其局限。看似散漫无边,其实却有散文“率性自然”的真趣。
汪曾祺的散文不像梁实秋的散文那样典雅精致、文白相间,而是浑朴自然但又雅俗共赏,其中的奥妙就在 “情趣”二字,叙事说理有情有趣,语言也因此有滋有味。《胡同文化》一开头就说:“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接下去就谈“北京人的方位意识极强”的两件趣闻:旧时拉洋车的和睡觉的老太老头,都是凡人俗事,但又确是“北京人的方位意识极强”的生动注脚,这就在大俗中显出情趣来。尤其是在第一自然段末尾从京城景观的“方正”归结到其对于北京人的影响:“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一个又一个方块。这种方正不但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响了北京人的思想”,这从一开始就将胡同与京城文化紧紧扣在一起了。
其次,《胡同文化》中多“是……”的判断句型,而这又往往处于各自然段的首句,成为各自然段的中心论点。如从第四自然段开始的“胡同是贯通大街的网络”;“胡同和四合院是一体”;“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四合院是一个盒子”等。但实际上,这些判断句其实大都只是比喻而已,作者借此对住在胡同、四合院里的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态一一进行形象生动的形容和叙述。如“四合院是一个盒子”。乍一听,颇令人惊讶:四合院怎么成了盒子?作者接着解释,因为“北京人理想的住房是‘独门独院’”,他们一方面很讲究“处街坊”,婚丧嫁娶,都各自凑一“份子”,唯恐不合“礼数”;但在平日里,“过往不多”,骨子里更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盒子”之喻就把京城市民的处世之道和自我封闭的文化心态形容得再恰当不过了。
从第六自然段“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开始,作者对于胡同文化的针砭,始终着眼于住在胡同里的“人”。从胡同居民哪怕屋塌也不肯“挪窝儿”的因循守旧,到北京人“易于满足”,一心认定“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别处好吃”的盲目自大;从“北京人爱瞧热闹,但是不爱管闲事”;到“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安分守己,逆来顺受”,最绝的要数作者为开电梯的小姑娘挨打的事伸张正义,结果两个上了岁数的老北京异口同声说:“忍着吧!——‘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这句俗语俚词,成了“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的绝妙论据。
因此,作者断言:“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这不仅是指胡同内的民居大都外表已残破不堪,“有些四合院门外还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马桩、上马石,记录着失去的荣华”;更是指这种因循守旧、自我封闭的胡同文化,“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所面临的土崩瓦解的必然趋势,“但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你看,到了末了,作者就不是在闲闲地说着北京胡同的逸闻趣事了。将一个如此重大的文化命题寓于一篇气定神闲的文化随笔之中,这在一般人是难以做到的,而对于汪曾祺来说却是举重若轻,不经意间就已到了说“再见吧,胡同”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