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与忏悔
——加缪作品中彰显的作家人格

2010-08-15 00:42陈为人
名作欣赏 2010年16期
关键词:加缪

/陈为人

审判与忏悔
——加缪作品中彰显的作家人格

/陈为人

我反抗故我在

今年是法国“存在主义”文学大师加缪逝世50周年,1960年1月4日,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20世纪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缪猝然陨落。

加缪生前曾说过:“没有比死于车祸更荒诞的事件了。”真是匪夷所思,竟然一语成谶。

法国文学研究界的权威柳鸣九先生把加缪概括为法国20世纪文学史上的一道“巨型的灵光”。柳鸣九指出:“要发射出强度的灵光,首先自己就必须是思想的、精神的火炬,而这正是加缪作为文学家首要的资质与品格。他巨大的、无穷的精神力量,就来自他根植于人类历史上最强大、最久远的精神传统——人道主义,特别是继承了法国17世纪大思想家巴斯喀关于人生存与命运的哲理,并把它加以发扬光大、丰富深化。……他在揭示出世界的荒诞的同时却并不绝望和颓丧,而是主张在荒诞中奋起反抗,他为世人指出了一条基督教和马克思主义以外的自由人道主义的道路。”柳鸣九特别强调:我们更应该铭记加缪主张的“反抗”态度。“加缪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我反抗故我在’,把反抗视为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存在的标志与条件。”

加缪成为反抗荒诞现实的一个典型形象。

加缪那些充满哲理与辩证的警句名言:“死亡是最终的放纵”,“凡墙皆是门”,“人生越没有意义越值得过”等等,穿越半个世纪的风尘烟云,至今仍余音绕梁地回荡在我们耳畔。

曾经因思想观念不同,与加缪反目成仇的萨特,在悼念文章中也对加缪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他顶着历史的潮流,作为醒世作家的古老家族在当今的继承者,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纪,……通过他顽强的拒绝,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心,与马基雅维利(意大利政治家,主张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被后人称之为“西方的黑厚学家”)的信徒们和现实主义的金犊偶像(《圣经》中的拜金主义象征)的崇拜者们背道而驰……”

加缪为人文知识分子不妥协地批判现实和不留情地反省自我树立了一个标杆。值此周年之际,我们重温加缪为人类留下的精神遗产,无疑对时下日趋犬儒化、商品化、娱乐化、消费化的文化生态有着重要的警示作用。

既不当受害者,又不当刽子手

众所周知,在上世纪50年代初,欧洲思想史(抑或也可说是世界思想史)上发生了一起被人称之为“火星撞地球”的意识形态大论战:论战的双方是被法国哲学界文学界称之为“双子星座”的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缪与196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萨特。两个原本可以成为一段文坛佳话的存在主义“知音”,却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了。

论战的起因是加缪发表了《反叛者》(也有译为《反抗者》,本文的书名和引文取自江苏译林出版社,2001年11月版,郭宏安等译的《加缪文集》)。

早在1943年,加缪在《致德国友人的信》中,阐述了“干净的手”的道德含义(萨特写过《肮脏的手》,加缪的命名也许有着某种借寓?):反暴力残害是道德政治必须坚持的基本价值原则。加缪认为,无论是标榜为何种意识形态的政治,都必须坚持一条底线:不到生命受到直接威胁时,不得使用暴力。1946年11月19日至30日,加缪在其主办的《战斗报》首页的底部,都印有一个代表加缪道德立场的信条:“不当受害者,也不当刽子手。(一种非此亦非彼的表达)”加缪指出:“如果我们赞同‘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的原则,那么我们就会视恐怖为合理。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目的证明手段合理’才会被当作一种原则。”加缪拒绝以目的来证明手段的政治恐怖,尤其是斯大林模式的那种“社会主义绝对哲学”。斯大林主义宣称:“为几亿人的幸福,几十万具尸体是值得付出的代价。”这一时期,“以革命的名义”已成为集体杀人的“合法”借口。加缪强烈反对以历史规律阶级斗争为名施行“政治暴力”。他坚持认为,人类必须要有价值标准,否则不可能对以历史名义施行的暴政做出道德判断。

加缪针对冷战时期四处冒烟八方起火的暴力冲突,提出了他的道德乌托邦:“一个谋杀皆不合法的世界。”加缪指出,通向这个理想世界的道路,就是放弃一切革命。不让革命发生,靠的是世界的统一和国际民主。加缪说:“因为在民族国家框架中,无论是保守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都已经不可能有可以独立运作的政策。”将国内政治限制在“行政问题”的范围,用和平运动来营造国际社会契约,这是“拒绝谎言和谋杀的当代政治思想”。加缪力图在当时“亲共”和“反共”的知识分子对立立场之外,寻找一条“第三道路”。

加缪《不当受害者,也不当刽子手》一文发表后,达斯梯埃男爵迅即撰写了反驳文章,题目是《把受害者从刽子手的手中夺回来》。光从题目看,其针锋相对的意味已“锋芒毕露”。达斯梯埃男爵战前曾是右翼人物,德国法西斯占领法国期间他参加了抵抗运动。战后创办左倾的《解放报》得到共产党的支持。由于他的身份地位,他是戴高乐将军的亲信,同时又与斯大林有很深的私交。达斯梯埃曾任世界和平委员会的副主席,获得过列宁勋章。达斯梯埃在文章中写道:“在当前的形势下,有三条道路供人选择:共产主义革命、资本主义、第三种力量。而第三种选择只是助长了资本主义势力,所以实际上只是在两条道路、两个阵营中做出选择。”达斯梯埃指责加缪:“您逃避政治,而躲进了道德中。也许目的不能肯定手段,但是要想达到目的的人必须接受某些必要的残酷手段。……把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相提并论是十分错误的,拒绝选择实际上是成为资本主义的同谋。”达斯梯埃的文章明确告诫加缪:非此即彼,第三条道路是不存在的。

达斯梯埃的观点代表了当年的社会主流意识。

这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先兆,已使加缪预感到《反叛者》的问世,必将“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法国思想界文学界“惊涛裂岸”的强烈震荡。

加缪在《反叛者》一书中,进一步发展了《不当受害者,也不当刽子手》一文中的观点。加缪认为,所有的革命都是从反抗开始,而以专制主义结束;革命是必要的,但要有一定的限度和法则来防止社会主义革命陷入过度的暴力;革命应该忠于它的起源反抗,即建立在适度、节制、博爱、平衡的新人道主义上。加缪的《反叛者》断断续续写了十年,它是从多年的社会生活经历中得出来的思想结论。这十年里,加缪经历了西班牙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抵抗运动、纳粹集中营、苏联改造营、冷战和核武器威胁时期。面对充满荒诞、充满暴力的世界,加缪的武器是宽容和对话,通过对话达到理解,形成一种新的、和平的国际环境。

在《反叛者》一书中,加缪强调:“反叛”不等同于“革命”。反叛是生命的自救,是在有限世界中选择自主自足的生活方式,坚持自我独立的清醒认知,这种反叛是有界限的,即只为“人”自身的权利和内里的“价值完整”而抗争——其目的并非要完成对外部世界的掠夺和对他者的“征服”。革命与“反叛”则貌合神离: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它强调的是“唤起民众千百万”、“不周山下红旗乱”,为了某种遥远的历史目的,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即“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它的全部主张都在于以剥夺反抗剥夺,以统治反抗统治,以消灭敌对来保全自我,以剥夺对方利益来弥补自身所欠。加缪认为,由于革命的巨大颠覆力量源于“恨”而不是“爱”,源于占有和剥夺对方的强烈欲望,这就有可能导致无度的暴行和罪恶,由“反叛”而走向反叛的反面(新统治)。简言之,“反叛”是要使人成为“人”自身,成为真正的合理的“人”;“革命”则要在推翻敌人的同时推翻自身,通过攻占和夺取,以实现社会角色的转换和重新设置。革命者是渴望权力统治并服务历史与政治的人,而反叛者是钟爱人道并服务于生命和精神的人,二者目的与手段皆悬殊。

在《反叛者》一书中,加缪说:“大部分革命的形式与特点就在于杀人。所有的或几乎所有的革命都曾经是杀人的。”

加缪还说:“马克思主义就其一个方面来说,是认为人是有罪的而历史是无罪的学说。在远未掌握政权时,它在历史上就表现为革命暴力,而在居于权力的顶峰时,则成为运用法律的暴力,即恐怖与审讯。在宗教的世界,真正的审判放在以后,没有必要毫不迟疑地惩罚罪恶。相反,在新世界中,由历史所宣布的审讯必须立即进行,因为有罪、失败与惩罚是同时发生的。历史审判了布哈林,因为他已被处死。它宣告斯大林无罪,因为他处于权力的顶端。”

加缪在《反叛者》一书中,尖锐地批判了法国大革命的社会破坏模式和斯大林主义的反人性做法。对历史上层出不穷的“革命”之本质和“绝对自由”的价值误区做了尖锐的讽刺揭穿:

在理论上,革命这个词保留着它在天文学上所包含的意义。这是一种扣环的运动,这种运动经过完整的转移由一个政府过渡到另一个政府。它的确切含义是:“确信会出现新政府!”……普鲁东说:“认为政府会是革命的,这种说法是自相矛盾的,而这只因为政府就是政府。”根据以往的经验,对此还可以再补一句:“政府只有在反对其他政府时,它才是革命的。”革命的政府在大多数情况下必然是好战的政府。革命越发展,革命所意味的战争赌注就越大。1789年诞生的社会愿为整个欧洲而战。1917年革命中诞生的社会为统治全世界而战。整体的革命最终要求建立世界帝国。

加缪说:“革命本身、尤其是被称为唯物主义的革命,只是一场过分的形而上学的十字军远征而已。大部分的革命在谋杀中成型……奴隶暴动、农民起义、穷人战争、农夫反叛均提出了相同的原则:一命换一命……反抗者拒绝受奴役,宣称自己同奴隶主是平等的,然后再轮到自己当奴隶主。”加缪实质上是说出了在人类历史上,“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王鞭”,“城头变换大王旗”,“天翻地覆慨而慷”所完成的只是“换汤不换药”、“打倒皇帝做皇帝”。

加缪还特意列举了著名的斯巴达克斯起义为例:奴隶的军队解放了奴隶,又把他们过去的奴隶主供给这些奴隶奴役。起义军还把几百名罗马自由公民组织起来进行角斗,奴隶们坐在看台上欣赏,狂欢作乐……这种“仇恨入心要发芽”,“血债要用血来还”的革命逻辑,导致的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恶性循环圈。镇压斯巴达克斯起义的大奴隶主克拉苏,以处死数千奴隶来作回答。6000座十字架矗立在从卡布到罗马的公路上。奴隶主们成倍地计算他们自己鲜血的代价。

“绝不污辱任何人!”绝不统治任何生命!既反对少数人剥削多数人,亦反对以多数的名义迫害少数!任何私己的自由都不能以剥夺他人的自由为前提!这正是加谬授予“反叛者”最醒目的行为准则、最高的道德律令。根据这样的准则,人类历史上许多所谓的“革命”其实都构不成真正的“反叛”意义,仅仅是夺取利益的“拚命”而已……

历史学家吴思提出一个“血酬定律”的概念:“强盗、土匪、军阀和各种暴力集团靠什么生活?靠血酬。血酬是对暴力的酬报,就好比工资是对劳动的酬报;利息是对资本的酬报;地租是对土地的酬报。不过,暴力不直接参与价值创造,血酬的价值,决定于拼争目标的价值。”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世界的主人。”“失去的只是身上的镣铐,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这些歌词已然唱出了革命者的心声。

加缪这些背离时代主流话语的“异端邪说”,使《反叛者》一经问世马上成为众矢之的。加缪以一个人道主义思想家的彻底性,反对一切形式的专制主义。加缪拒绝站在两大阵营的任何一边,坚持一个自由知识分子批判的权利。他认为苏维埃的现实是马克思主义指导的结果,他抨击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反对“进步暴力论”。由于他对苏联的攻击和敌视,共产党人指责他的言行是“客观的背叛”,是帝国主义的帮凶。加缪由于坚持自己的立场,自然被划入了“反动派”。

加缪《反叛者》一书的反苏调子,当年得到被视为“右派”报刊的赞赏:《费加罗报》称此书不仅是加缪的最重要的著作,也是当代最伟大的著作;《世界报》认为,自二战以来,没有任何一部书的价值能与《反叛者》相比;极右派的杂志《法国面面观》认为:作者在回归民族主义,甚至皈依了上帝。

在当年那种“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二元冷战思维模式下,右派报纸的叫好,更证实了加缪是站到了什么立场。

加缪对于苏维埃红色政权的看法,对斯大林专制主义的质疑,自然引起了当时以“社会主义同路人”著称的萨特的强烈不满。当年法国的左翼知识分子几乎都站在了萨特一边。加缪成为孤家寡人。

当加缪提出“既不当受害者,也不当刽子手”的时候,萨特嘲讽地反问一句:“非暴力的信徒也有一个良好的观点,他们说,他们既不当刽子手也不当受害者。那么很好;设若当你们投票选出的政府,当你的弟弟毫不犹豫地、无情地投身的军队着手实施种族屠杀时,你们不是受害者的话,那么毋庸置疑,你们就是刽子手。”

加缪“既不当受害者,也不当刽子手”的观点,是否本身就是一个“飞矢不动”的芝诺悖论?柏拉图早在《法律篇》中就有类似的表述:“不行不义于人,亦不被人行不义,这才是那些活在幸福中的人。这两个条件,前者不难达到,但最大的困难就是如何谋得权力以抵御他人的恶行。”在《论语·公冶长》中,孔子也有相通的表述: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无欲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又回到了存在主义的命题:人的生存始终处于芝诺悖论的两难困境。

反理性主义者

加缪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是与斯大林领导下的苏维埃现实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加缪认为,苏维埃政权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实践。所以他思想的变化也与对苏联了解的加深有很大关系。

1945年之后,随着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苏联与西方的“蜜月”也告结束。斯大林重新露出专制血腥的嘴脸。

当年,到西方政治避难的原苏共高官大卫·胡塞,写出了《集中营》一书,披露出苏联存在集中营和政治苦役犯的事实。这本书在西方引起强烈震动。逃亡的苏联外交官克拉夫琴科,当年也在巴黎发表文章,披露出布尔什维克党内斗争的残酷和血腥,以及他在古拉格集中营的经历。再后来,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在西方发表,更为形象地揭露了苏维埃政权专制独裁的真面目。

加缪在反驳达斯梯埃的文章中,列举了在苏维埃集中营里被合法化了的暴力形式,然后说:“世界上没有任何理由,无论是历史的还是非历史的,进步的还是反动的,能使我接受集中营这个事实。”

加缪早期的剧作《卡里古拉》,也许对我们了解加缪的思想轨迹,不无启迪作用。

从1936年5月起,加缪已经开始酝酿写一个剧本,他为这个剧本定下基调:荒诞——孤独——死亡三部曲。加缪在《手记》中这样计划:一部哲学著作,写荒诞;一部文学作品,写征服中的力量和死亡。前者指的是《西西弗斯神话》,后者便是剧本《卡里古拉》。在1937年1月的《手记》中,加缪更为明确地写道:“(《卡里古拉》)写于1938年,在读了苏托(拉丁文传记作家、学者,曾做过罗马皇帝亚历山大的秘书)的《十二凯撒生平》之后。”加缪仔细研究了这部历史传记,了解了罗马皇帝卡里古拉的生平:他执政初期的谨慎谦恭以及其后被强权意志所左右的疯狂、猜忌、残忍。加缪感到卡里古拉这一历史人物的命运悲剧,最能反映出人类的荒诞生存这个主题。加缪以卡里古拉作为剧中典型人物,描绘出他由奋斗到绝望、因意志而毁灭的人生历程。卡里古拉是权力意志的一个象征,他试图超越命运的欲望,使他如同一个疯子一样,对所有进入他权力场的人施行暴政。他任意处死贵族,试验他们敢不敢有丝毫反抗,以证实自己是否拥有了绝对权力。他强迫手下的人,仰其鼻息唯命是从,让他们时刻生活在恐惧之中。他让所有的臣民接受他的“真理”,宣扬如此可以使他的臣民们达到永恒的幸福……他被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所困扰(剧中表现为要摘下月亮),他极重的猜疑心使他不放过任何反抗的蛛丝马迹,企图通过杀人和对一个价值体系的颠覆来实现个人的意志。剧情的结束是:孤独的卡里古拉面对镜子中自己的形象,感慨地悲叹,“我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他碰碎了镜子,死于谋反者的刀剑下。临死前他还不甘心地喊:“我还活着!”这句广为流传的著名台词,使人感受到“斗争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袭用”的言外之意。专制统治者将会不断地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死灰复燃”。

这个描述罗马皇帝的剧本一经上演,马上引起人们强烈的当代共鸣。人们从卡里古拉的身上,看到了纳粹希特勒的影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从卡里古拉的身上,又引发了对当代专制独裁者的联想。一个文学的典型形象是超越时空的,观众总能从中常读常新。加缪的《卡里古拉》一剧,不断被搬上舞台并久演而不衰。

加缪在《反叛者》一书中,颇为幽默也更为明确地说:“把法西斯主义的目标与俄国共产主义的目标混为一谈是不正确的。前者由刽子手自己颂扬刽子手,而后者更富有悲剧性,竟由受害者来颂扬刽子手。前者从未想过要解放所有的人,而仅仅想解放某些人而征服其他人。后者就其最深刻的原则而言,旨在解放所有的人,但要暂时地奴役他们所有的人。”

这真是人类选择的荒谬荒诞:前门拒狼后门迎虎。望梅止渴饮鸩止渴。加缪说:“推翻了现存价值观念的超人王国对卑贱者来说只是一座监狱,他们力图否定自己现有的生存方式,却是陷入了另一种奴役之中。”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西斯残酷无情地摧毁了自文艺复兴以来确立的人道主义理想和价值观念体系。当西方知识分子陷入了失落、焦虑和虚无之中,对人类命运感到绝望之际,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乌托邦理论则给世界注射了强心针、兴奋剂。这是知识分子世界性的“向左转”时期。当年法国的许多进步作家、诗人,如纪德、罗曼·罗兰、阿拉贡、艾吕雅、吉尔维特、夏尔、蓬热等等,都一度时期成为苏维埃政权的狂热拥戴者。

面对苏维埃的“古拉格群岛”这一“红色奥斯维辛”,巴黎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仍抱视而不见掩耳盗铃的态度,断然否认苏联有集中营存在(高尔基的“索洛维茨群岛之行”的文章在《真理报》上发表后,为“谎言”做了最好的注脚),认为这是仇视苏维埃政权的敌对势力的造谣惑众。毕加索的朋友、文艺批评家彼埃尔·戴克甚至声称,集中营是为了进行社会主义教育,是“苏联的荣耀”。

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梅洛·蓬第写了一部论著《人道主义与恐怖》,从理论上阐述“进步暴力论”。他指出在政治斗争中暴力是不可避免的,但要区别不同性质的暴力。不可把法西斯的暴力与革命的暴力混同起来,因为两者的目的是不相同的。革命是为了全人类的进步,暴力只是它借助的手段,革命暴力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崭新的社会,这种暴力是暂时的。他认为自由主义者们对斯大林主义的攻击是错误的。梅洛·蓬第认为,……到处只有主人和奴隶,都是刽子手和受害者,自由主义后面仍有人剥削人的制度。政治永远是恐怖,人道主义从来就仅仅是那些不与现实接触的哲学家的梦想。梅洛·蓬第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为依据阐明了进步暴力论。暴力的取缔和人道主义的实现条件是无产阶级革命,因为,无产阶级的暴力是趋向自身消亡,它的最终目的是建立一个无阶级社会,而苏联的制度正体现着无产阶级的理想,它正是要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法西斯暴力属于僵死的历史,而共产主义暴力可能是一个新的历史的幼稚病,是人类为了实现人道主义所必须走的弯路。因此,苏联仍然是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共产党仍然是无产阶级的政党。对苏联的批评和攻击只能掩盖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问题,转移人们的视线,起到削弱社会主义阵营的作用。

从美国的萨特研究专家阿隆森的著作中,读者看到了萨特对谎言的解释: “……不得不把这些事掩盖起来,因为我们的行动是政治性的。我们必须接受政治强加的一种限制,对某些事情保持沉默。否则人就成了‘君子’,就无法做出政治行为。”

丹麦物理学家玻尔说过:“和小真理相对的当然是谬误,可是和伟大的真理相对的仍然是伟大的真理。”

加缪最早的哲学论著是发表于1932年6月《南方》上的《本世纪的哲学》。内容是对哲学家柏格森的评论:“没有比这种观点更诱人的了:即把理性作为危险物加以摒弃,把整个哲学体系建立在感性认识和处于原始状态下的直觉上……这种反理性的哲学实际上在本世纪许多伟大的思想家那里都以潜在的形式存在。这种思想是很精彩的。”加缪早期写过一本散文集,题名就叫《直觉集》。加缪生前一直没有发表,直到他逝世后作为遗作发表在《阿尔贝·加缪备忘录二》中。在这本散文集中,我们看到了加缪在精神追求上对“直觉”的推崇。因而,加缪从一开始就被人们看做是一个“反理性主义者”。“反理性主义”思潮一向被认为是与马克思主义相对立的。但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理性”磨难后,人们开始对这种“理性”乌托邦提出了质疑。加缪正是出于“非理性”的直觉,才会“先知先觉”地对当时蒙蔽着众多眼睛的斯大林主义发出了质疑。

也许对于一个混沌蒙昧而又毫无逻辑规律可言的荒诞世界,“直觉”较“理性”更为接近“真理”?

在贫困中学到自由

达斯梯埃在抨击加缪的文章中,说了这样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不要把自己的穷苦出身作为资本。”这是一个非常讲究“出身”、 “成分”的时代,“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你的出身和社会地位,决定着你的立场和政治态度。

加缪1913年出生于当时的法国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父亲是一个贫困清苦的农业工人。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加缪的父亲被征入伍。就在加缪还不到一岁的时候,父亲死于马恩河战役。从此,加缪成为国家抚养的战争孤儿。加缪的出身“理应”成为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中的一员。

加缪对自己的出身,有过这样一个表达:“贫穷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一种不幸:光明在其中播撒着它的财富。甚至我的反抗也被照亮了。……我被置身于苦难和阳光之间。苦难不能使我认为阳光下和历史中一切都是好的;阳光告诉我历史并不就是一切。”

加缪的“反叛”是一个清醒思索者的反叛,是来自“营垒内部”的反叛。

在加缪的人生经历中,有这样一个值得关注的细节:

加缪曾在《时政评论一集·道德与政治》一书中,作为对希特勒“国会纵火案”的谴责,提出了“反共论是独裁的开始”的观点。显示着加缪早年倾向于共产主义的激进政治立场。

1935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加缪选择了共产党。

1935年8月21日,加缪在给格勒尼埃的信中有这样的话语:“您劝我加入共产党是有道理的。我从巴贝雅尔回来后就申请入党。我向您承认一切都把我吸引向共产党人,我决心去做这一体验。”

格勒尼埃是加缪中学哲学班的老师,格勒尼埃不仅是加缪走上文学道路的引路人,无疑还可称为加缪的思想启蒙导师。在经历了“资本自来到世间,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血与肮脏的东西”(马克思语)的资本主义初期,揭露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宣扬人人生而平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对生活于社会底层的民众,无疑具有强烈的吸引力。马克思主义是那个时代的“显学”。斯大林领导的苏联正是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取得了革命的胜利。一时间,苏联成为红色圣地,是人类未来的象征和希望。格勒尼埃在他的回忆录中有这样的记载:“……纪德的书《从苏联归来》引起极大的震动。《公社》之友团体组织了一场讨论,参加者大多数站在斯大林一边,认为他不应该被看做是同希特勒、墨索里尼一样的独裁者,因为他与这些人不同,他努力表达的是全体苏联人民的思想……讨论会上许多人都把希望寄托于制度的变化上,而且大家都是怀着至诚的心这样期望着。”

安德烈·纪德(1869-1951)是对加缪产生过很大影响的法国作家。纪德是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长篇小说《伪币制造者》是其代表作。16岁时,加缪读到了纪德的哲理散文《地粮》(又译作《地上的粮食》),自此,加缪为纪德所深深吸引。当年,加缪在一份阿尔及利亚的左翼日报上开了一个名叫“阅览室”的专栏,在此文学专栏里,加缪评论过纪德的《伪币制造者》。加缪经常与要好的同学聚集在咖啡馆里进行无休止的争论,纪德就是他们这群年轻人的中心话题。

加缪后来表示:“加入共产党是为了不离开时代,跟上时代的步伐,为了人类的和平和幸福。”加缪出身底层,经历了贫穷困苦,他本能有靠拢共产党的倾向。他从共产党那里感受到一种兄弟般情谊,感到自己是在同广大劳苦大众同甘共苦风雨同舟。另一方面,加缪的“黑脚杆子”出身和贫困的童年经历,使他从一开始就有别于巴黎正统学院培养出来的那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加缪说:“我不是在马克思著作中学到自由的,而是在贫困中学到的。”加缪即便在加入共产党之后,对马克思主义也并不是盲信盲从,他认为马克思当年的一些预言,也并没有成为现实。所以,马克思主义必须在实践中逐步发展完善,而不应该成为一种教条。尤其是对马克思主义学说中的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从一开始就持保留态度。加缪说:“在我将要经历的生活中,我始终拒绝在生活和人之间放一本《资本论》。”

柳鸣九在2010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最新版《加缪全集》的总序中,这样评价加缪:

(他的经历)使他学会了任何理论学说都无法给予的东西。于是,在共产党学说、社会主义思潮风起云涌的20世纪,他成为了一个杜绝了抽象精神、狂热理论、偏激学说、狭隘党派利益的真正左倾思想家,一个从实际出发、保持了精神独立与自由人格的思想家、一个不跟任何学说主义、路线政策随波逐流,不附着于任何实体阵营的自由的左倾思想家。

局外人

加缪的《反叛者》一文发表后,《现代》杂志的编辑弗朗西斯·尚松在措辞激烈的评论文章《阿尔贝·加缪或反抗的灵魂》一文中,说了这样一句话:“加缪的反抗是静止的反抗,那么这种反抗只与他自己有关。……在我看来,一切都好像加缪在为自己寻找一个避难所,并预先努力为一种潜在的‘逃避’作辩解。”

无独有偶,萨特在《答加缪先生》一文中,也说了类似含义的话:“加缪先生。因为您是在局外,以一个没有内容的正义去衡量一个没有正义的世界。对于我来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助受压迫的奴隶们,那就是加入共产党。要想在战斗中带领人们,首先必须加入他们的行列。”

萨特还进一步明确地指斥加缪:“您只有一半生活在我们中间,您试图完全离开我们,躲进某种孤独中去。……依我看,加缪先生,这个世界上您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卡拉帕格斯群岛(南美爱克瓦多的一处死火山群岛,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尚松和萨特的话,显然在指责加缪:要做一个逃避革命的“局外人”。

半个多世纪以来,人们对加缪那篇充满哲学象征意味的小说名著《局外人》,总在发生着不同程度的误读。

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作品选》一书中,对加缪的《局外人》做了这样的评价:

中篇小说《局外人》出版于1942年,作品塑造的莫尔索这个典型形象,是一个对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毫不关心的人,他对母亲的去世,情人的求爱,甚至自己因为莫名其妙地杀了人被判了死刑都无动于衷。他糊里糊涂地降生到世界上来,又糊里糊涂地离开世界而去,他,就是“局外人”。

加缪在他的创作中,竭力把人间世界、社会的一切都描写成冷漠的、荒唐的真实。他笔下的人物都是具有那种“荒诞”感情的人,这些人总是与社会格格不入,总觉得自己活在世界上是一种偶然的错误,因而把自身当作是一个与世无关的“局外人”。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7月版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一书中,对加缪的《局外人》做了这样的评价:

《局外人》刻画的是加缪大力宣扬的“荒诞的人”。主人公莫尔索对外界一切事物完全持无动于衷的态度。莫尔索的形象多少反映了三四十年代一部分青年对混乱的世界秩序所感到的精神不安和绝望心理。“局外人”是这个冷漠的、排斥人们生存的资本主义世界的产物。同十九世纪某些患上了忧郁症——世纪病的青年人一样,“局外人”是二十世纪的畸零人和精神畸形儿。

半个多世纪以来,莫尔索一直被作为一个不在乎无所谓与世无争漠然置之浑浑噩噩麻木不仁醉生梦死行尸走肉的典型形象来解读。并被界定为“这是资本主义罪恶制度下的产物”。

《红楼梦》有诗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加缪在为美国版《局外人》写的序言中,对人们对莫尔索的误读发出抗议的声音:“他远非麻木不仁,他怀有一种执著而深沉的激情,对于绝对和真实的激情。”加缪曾经把《局外人》的主题概括为一句话:“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在母亲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险。”这句颇具“黑色幽默”的话语,可谓是作家对自己作品的“画龙点睛”之笔!在貌似荒唐的话语中,蕴涵着的是对一种制度揭示的深刻。

加缪在《堕落》一书中,借助主人公之口,说了这样一句话:“让我们开门见山吧,我爱生活,这是我唯一的弱点。我是那样地热爱它,对此之外的一切毫无想象力。”

加缪又说:“荒诞的人”就是“那个不否认永恒、但也不为永恒做任何事情的人”。

加缪还说:“一个能用歪理来解释的世界,还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明的宇宙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

当我们获得更为丰富广阔的思维空间和想象空间之后,我们再来读《局外人》,就有了某种新的感悟:

当法官问起莫尔索杀人动机时,主人公有一句著名台词:“是太阳的错。”都是太阳惹的祸!

《局外人》中,在决定莫尔索命运的重大转折关口,有一段对太阳的描绘:

我想,我这时要是转身走了,也就没事了。可是整个的海滨全晒在太阳底下,跟火烧一样在后面烤着我。……也许是他脸上阴影的缘故,看起来仿佛在笑。……太阳晒得我的脸发烫,我感觉到汗珠一滴滴地流在我的眉毛上。这一天的太阳和母亲下葬的那一天完全一样。我的头特别难过,皮肤下面所有的血管好像都在抽动。

我热得简直受不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步。我知道这是愚蠢的,因为往前走一步也是逃不过太阳的。可我依然往前迈了一步,只一步……刀子亮出来了,钢锋上光芒闪闪……只觉得太阳像铙钹似地在我头上一阵乱响,人感到天旋地转,海上泛起一阵闷热的狂风,我仿佛觉得整个的天空都裂开了,往下倾泻着火雨……

于是,一个杀人事件发生了。

加缪在人物命运生死攸关的转折关头,对太阳做着如此浓彩重墨的描绘,难道仅仅是画蛇添足的闲散之笔吗?无独有偶,它使我联想到《静静的顿河》中,肖洛霍夫在葛里高利的命运转折关头,抬头望见的那轮“黑色的太阳”。两个不同国界不同意识形态领域的文学大师,竟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地发生了视角的重叠。

马雅可夫斯基有诗云:“我们把目光投向太阳,强烈的光线却灼瞎了我们的眼睛!”仰望的是光明,得到的却是黑暗。

它还使人联想到我国“后羿射日”、“夸夫追日”的成语典故。

太阳成为一个象征。在这束强光的照射下,莫尔索完全变换了“本来面目”。

西西弗斯式的幸福

加缪偏爱一种独特的创作方式。为深化同一主题,他总是采用“三段体” 或曰不同形式的“三部曲”来多层面多角度地阐述。如表现“荒诞主题”,加缪分别写出剧本《卡利古拉》、小说《局外人》和哲学随笔《西西弗斯神话》;表现“反抗主题”,则写出剧本《正义者》、小说《鼠疫》和哲学随笔《反叛者》。

加缪在1941年2月的一则手记中写道:“完成《神话》。三个‘荒诞’到此结束。”加缪在哲学随笔《西绪福斯神话》中,进一步深化了小说《局外人》的主题。

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的开头就明确指出:“哲学的根本问题是自杀。也就是说生活是否有意义。”

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中,对绝望后产生的自杀心理做了这样的描述:

……我想自杀,但是,惩罚谁呢?某几位可能会感到惊讶,但没有人会感到受了惩罚。我明白我没有朋友,再说,即便还有,我也觉得于事无补。如果我能自杀而后又看到他们,那么自杀倒也值得。然而,大地昏黑,木头又厚,葬衣也不透明。灵魂的眼睛,是的,当然,如果有灵魂的话,如果它也有眼睛的话!可问题就在这儿,人们没有把握。否则就有了出路,就能够让人认真对待自己了。只有您的死,才能使人们相信您的理智、真诚和您的痛苦之沉重。只要您一息尚存,您的情况就可疑,您就只能受他们怀疑。那么,只要确信能够看到那种场面,就值得向他们证明他们不相信的东西,使他们惊讶。然而,您自杀了,他们相信与否又有何干?您不能获得他们的惊讶和他们的悔恨,何况这悔恨又是短暂的,您终于不能根据每个人都有的梦想参加自己的葬礼。为了不再被怀疑,应该不再活着……

……“他自杀是因为他受不了”,啊!亲爱的朋友,人是多么不善于虚构啊!他们总是认为人为了一个理由而自杀。然而,自杀完全可以有两个理由。不,他们不懂这一点。那么自愿的死有什么用?为自己愿意有的关于自己的看法而轻生有什么用?您死了,他们则加以利用,对您的行动赋予一些愚蠢或庸俗的动机。亲爱的朋友,殉道者应当在被遗忘、被取笑或被利用之间进行选择。至于被理解,绝不可能!

我看见许多人死了,是因为他们认为人生不值得活下去。我也看到另外一些人为了那些本应使他们活下去的思想或幻想而反常地自杀了(我们称之为生的理由同时也是绝好的死的理由)。我由此断定,人生的意义是最紧迫的问题。如何回答这一问题呢?在所有的基本问题上,我指的是驱人去死的问题或者十倍的增强生之激情的问题,大概只有两种思想的方式,一种是拉帕利斯的,一种是堂吉诃德的。

又回到了哈姆雷特那个著名的命题:活着还是死去,这确实是个问题。

根据存在主义先驱克尔凯郭尔的观念,人就是这样不经商量地就被抛到了一个充满悖论的荒诞生存现实中。对现实的彻底绝望,这是一切虚无主义者的显著特征。这大概也正是萨特的代表作《存在与虚无》的主题。

在《西西弗斯神话》一书中,加缪列举了三个典型,来表现意识到荒诞后产生的结局。在所有列举的荒诞人中,加缪最推崇的是西西弗斯,称其为荒诞英雄。有关西西弗斯一节是全书的画龙点睛之笔。加缪借用了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故事。这是一篇对希腊神话的“故事新编”或者说是对希腊神话的重新诠释。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风神之子,由于他挑战或者说反抗了神界的井然秩序,受到神的惩罚:他必须把一块巨石推向山顶,而每当西西弗斯把巨石推到了山顶,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惯性地重新滚落到山脚。于是,西西弗斯又得重新开始,继续推石上山。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这个类似苦役的工作,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永无止境,就在这毫无希望的人生努力过程,耗尽了一个人的青春和生命。

既然荒诞现实是一种人类生存的必然,就产生一个采取什么人生态度的问题。加缪从荒诞哲理的高度把人的态度概括为三种,并明确否定了前两种即生理上的自杀与哲学上的自杀。实际上,他对逃避人生的行为与精神上的自我麻醉以及一切有神论、宗教世界观神秘哲学进行了彻底的清算。他所主张的是第三种态度,即坚持奋斗、努力抗争。他把这种奋斗抗争的人生态度,概括浓缩为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神话。

西西弗斯是如何对待这样的磨难呢?加缪认为西西弗斯对神降于他的悲剧命运有清醒的认识,他意识到推石上山的荒诞性,但他并没有屈服于命运,而是勇敢地承担起这劳而无功的苦役,接受了命运的挑战,蔑视神的惩罚。他自信地(抑或是西方阿Q式?)认为,往返推石是在主宰自己的命运。加缪写道:“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使他受到难以用言语尽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些使他战胜了不可言说的惩罚。”加缪认为,这种对待荒诞命运的态度,正是认识到命运而不屈服于命运的反抗。尽管这种反抗不能改变任何东西。也许,面对荒诞荒谬的人生,这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精神,才能赢得一个充实的人生。这种不断向高峰发起的冲击,正是实现马斯洛所言“山脚体验”和“山峰体验”的过程。加缪指出,他的目的就是要通过这个神话来启示现代人对荒诞的认识。《局外人》使人感觉到荒诞,《西西弗斯神话》则从对荒诞的意识和蔑视发展到了对荒诞的反抗。

加缪在文章的结尾处,意味深长地说:“应该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读到这里,读者一定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莫尔索在临刑前的话:“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加缪为荒谬人生的“幸福”赋予了全新的涵蕴。

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中还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智者一词可以用于那种靠己之所有而不把希望寄托在己之所无的生活的人的话,那么这些人就是智者。”莫尔索显然是这类“智者”中的一员,他要“义无反顾地生活”,“尽其可能地生活”,相信“地上的火焰抵得上天上的芬芳”。

加缪认为:“幸福和荒诞是同一块土地上的两个儿子”,幸福可以“产生于荒诞的发现”。加缪是让莫尔索在监狱里获得荒诞感的,在此之前,他是生活在荒诞之中而浑然不觉,是一声枪响惊醒了他,是临近的死亡使他感觉到了人生的荒诞。

在加缪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到许多类似于对西西弗斯形象的思考:

加缪在《淫妇》中写道:“在这辽阔国土的被榨干的干旱土地上,几个男人永不停息地向前走着,他们一无所有,但也不为任何人效劳,他们是古怪王国里的贫苦而自由的领主。”

在未完成的遗作《第一人》中, 加缪写下如此字句:“他就像一个总是颤抖着的单面刀片,注定会一下子被折断,并且,彻底的死亡与想要活下去的纯粹的热忱是永远对立的,他今天终于体会到生活、青春、生命从身边溜走,这一切他丝毫无法挽留,只有放弃它们,在盲目的期待之中,这么多年来,这种隐约的力量一直让他支撑着度日,永不枯竭。同样,它也在他最艰难的情况下,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以同样无尽的慷慨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更给他平静地面对衰老和死亡的理由。没有任何一种命运是对人的惩罚,只要竭尽全力去穷尽它就应该是幸福的。”

美国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福克纳这样评价加缪:“他就是不能忍受永无止尽的寒冷。他就是不愿沿着一条仅仅通向死亡的路走下去。他所走的是唯一的一条可能不光是通向死亡的道路。他遵循的道路通向阳光,那是一条完全靠我们微弱的力量用我们荒谬的材料造成的道路。”

沉默与反抗

当加缪既对资本主义的“金钱物欲”的世界观持一种批判态度,又对马克思主义的“以革命的名义”所实施的专制独裁抱着某种警惕性的时候,他就进入了一种失语状态。

当众口一词随声附和甚嚣尘上地把一种价值观唱成主旋律时,沉默就构成了对这种“荒诞世界”的“反抗”,沉默更需要内心的定力。

先锋派评论家崔卫平对沉默有一段颇为精彩的表述:

沉默就是不去加入“胜利者”的合唱,不去学习胜利者的语言,不去更换服装和给自己脸上涂上油彩。坚持沉默也就是坚持不更换背景,不去宣布新的真理、新的救世主和新的时代已经降临。这是对于自身的处境、记忆以及死去的那些人们所表达的忠诚和尊重。

加缪写过一篇小说,题名就叫《沉默的人》:描述了在一次向资方争取自身权利的大罢工中,主人公伊瓦尔在是选择坚持罢工还是选择妥协复工上,处于极端矛盾心理。加缪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吐露着自己的心声:“他只不过不说,并不是心里就没想法。”

加缪并不是一个因逃避而沉默不语的懦夫,加缪在与加布利也·马塞尔论战时,曾写下这样的字句:“……您甘愿对任何事情保持沉默,以便更有力地对付别一种恐怖。我们是对任何事情都不愿保持沉默的人。”梅洛·庞第为1937年的莫斯科审判辩解,令加缪怒不可遏。

加缪指责对方是“旁观的哲学家”。

加缪说过:“若无生之绝望便无对生活的热爱。”

加缪是用自己的作品,构成了一个人文学者一个公共知识分子向时代向现实宣战的投枪匕首。此时无声胜有声。

当加缪在车祸中遽然离世,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往来的萨特于1960年1月7日在《法兰西观察家》周刊上,写出了被后世认为“最感人”的悼念文章。这是一个思想家对另一个不同观念思想家的盖棺定论,值得我们去认真解读:

……从半年前,直到昨天,人们还在揣度:他将要做什么?因为他被一些不可回避的矛盾所困扰,曾暂时选择了沉默(沉默的人是对自己言论负责的人)。但他属于那种罕见的人,他们迟迟不做选择,可一旦做出了抉择便忠贞不渝;对这种人我们完全可以等待。总有一天,他会开口的。我们甚至不敢冒然对他未出口的话稍加推测。但我们相信他与我们每个人一样,是随着世界的变化而变化的:这就足以使他的存在始终富有活力了。

他和我之间发生过争执:争执,这并没有什么——即使我们再也不见面——而这恰恰是我们在这个狭小世界里互不忘却、共同生活的另一种方式。这并不妨碍我经常想到他,在他阅读过的书报的篇页里感到他的目光,并且自言自语说:“他会怎么说呢?他此刻在怎么说呢?”

随着事件的变迁和我情绪的不同,有时我认为他的缄默过于谨慎,有时又认为他的缄默非常痛苦。他的缄默,就如热和火一般,是一种日常必需的特质,不过是一种人的特质。

……他思考过自身的难以忍受的环境。从困境中超脱出来。……他的沉默甚至也不再是一种沉默,而是绝对的乌有。……一个中断的生命——即使是这样一个年轻人的生命——既是一张摔碎的唱片,又是一个完整的生命。

法官——忏悔者

加缪的小说《堕落》发表于1956年,小说发表后,萨特在《法兰西观察家》撰文写道:“这部小说也许是加缪的作品中最好的,但也是最不为人理解的一部作品。”这是一个哲学家写的小说,它那晦涩的笔调与多义的主题,使读者产生着多重歧义。

有不少人把《堕落》认为是加缪对论战中向他发难的知识分子的反击。尤其其中的一个细节,被认为是对萨特的影射:小说中的主人公克拉芒斯躺在床上,回忆自己在战俘营里当“教皇”的一幕,有一天,他抢喝了一个濒临死亡的同伴的水,为了良心的平静,他声称自己所担负的责任使他的生命比别人更为宝贵。这些描述,使人不由得联想到加缪对萨特的那些指责。

加缪在《手记》中还写有这样一段话,也被看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接受原罪而拒绝拯救——渴望做牺牲品……他们唯一的辩白是这个可怕的时代。他们身上的某种东西渴望奴役,他们想通过某种充满思想的高尚道路达到这一目的。但是对于奴役来说没有辉煌的道路可走。”

但是细读之,我们发现,加缪已然从论战的个人恩怨气氛中超脱,而进入了一种形而上的哲学思索之中。在《堕落》中,加缪的批判矛头指向的是同时代的所有知识分子,也包括他自身。《堕落》富有自我反省的色彩,是个人悲剧与时代悲剧的综合反映。

在小说卷首的说明中,加缪这样表述他的作品:

《堕落》中喋喋不休的人是在进行一番有计划的忏悔。这位昔日的律师躲避到阿姆斯特丹这个被运河和寒冷环绕的城市,在一个可疑的酒吧里等待着殷勤而顺从的听众。他有一颗具有现代意识的心,也就是说他不能忍受被审判,于是他急于进行自我审判,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审判别人。那面他自我审视的镜子最终被他推向了别人。忏悔是何时开始的?控告又是何时开始的?在这个地方喋喋不休的人是在审判自己还是在审判时代?

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克拉芒斯原是巴黎很知名的律师,在一个秋天的晚上,他登上塞纳河的艺术桥。“我刚要点上一支香烟,一支满足的香烟,就在这个时候,我身后发出一阵笑声,我惊奇地猛然转过身来,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回到家后,他感到浑身都不自在,觉得镜子里自己的微笑也变得虚伪了。这一感受意识流地引出了克拉芒斯的一段回忆:

那天夜里,是在十一月份,人到了左岸,通过王家大桥回家。半夜一点钟,下着小雨,说毛毛雨更合适,行人寥寥,我刚离开一个女友,此刻她肯定已经睡了。我走得兴致勃勃,还有些懒洋洋,周身平和,血液缓缓地流着,如同小雨一般。上了桥,我从一个俯在栏杆上的人后面走过,他好像正在望着流水。走得更近些,我认出了那是一个身腰纤细的女人,穿着黑衣服。在深色头发的大衣领子之间,只看见后脖颈,新鲜而湿润,我对此是敏感的。然而,我犹豫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过了桥头,上了滨河路,朝圣米谢尔走去,我住在那里。我已经走了大约五十米远,听见身体跃入水里的声音,尽管距离这么远,但在夜晚的寂静中,我觉得那声音非常宏大。我立即站住了,但未回头。几乎同时,我听见一声呼叫,重复了好几次,顺流而下,然后戛然而止。夜色突然凝固,我觉得那随之而来的寂静无边无际。我想跑,却仍伫立不动。我认为,我因寒冷和惊恐而瑟瑟发抖。我心想应该快快行动,我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软弱占据了我的全身。我忘了当时我想些什么:“太晚了?太远了?……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一直在倾听,纹丝不动。然后,我轻移小步,冒着细雨,走远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件事,使克拉芒斯再不可能保持纯洁,也无法去爱了。自己过去“正直人”的形象被打碎了,对他来说,只剩下堕落这一条路,他无可奈何地陷入堕落行为中。终于有一天水面上的一个黑点使他回到现实中,他似乎看到一个溺水的人,领悟到应该承认有罪……

加缪通过作品中人物之口,说出了这样的话:“因为所有的人都急于审判别人以免自己被审判,所以有敌人并不奇怪。别人的嘲笑使他看清了自己的双重性。他的每一种德行都有一个反面。于是他幻想把社会和人的价值观念都翻个面。他不再是个纯洁无罪的人,他身上也有污点,他不再被人作为偶像,这样总比披着虚伪的外衣好。”

加缪通过主人公克拉芒斯忏悔式的独白,显示了人的双重性,揭露了同时代人的普遍的伪善。克拉芒斯既是作者,也是读者,或者任一个什么人。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既是罪人又是审判者。无论多么著名的人,在内心深处都有堕落的一面。

作家邱华栋评价加缪和萨特:萨特的作品是思想大于形象;加缪的作品是形象大于思想。让形象出来说话的深刻在于:“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读者从加缪作品的形象中,与时俱进,常读常新,不断会产生新的感悟。

小说中,加缪创造了一个名称:“法官——忏悔者”。加缪通过克拉芒斯之口解释了“法官——忏悔者”的含义:这一职业首先是自我起诉,把自己最阴暗的形象公诸于众,当这一形象描述完之后,起诉也就结束了,同时这一形象变成了一面镜子,他就可以利用这面镜子去照所有的人,从而他就可以审判所有的人。

“法官——忏悔者”,也许是加缪给知识分子的最佳冠名:对社会做出审判,对自我进行忏悔。

加缪解剖自我并不比解剖别人来得轻描淡写,甚至可以说更为严厉苛刻。

加缪在《堕落》中借克拉芒斯之口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的职业成功地完成了这种攀登高峰的志愿。它使我高居于法官之上,该我来审判他们,高居于被告之上,迫使他们认罪。任何审判都与我无涉,我不在法庭的舞台上,而在某个地方,在舞台的上空……

我们停留在这些顶峰上吧。您现在明白了我说更远大志向的意思了吧?我说的正是这些顶点。我只能在那上面生活,是的,我从来只是在高尚的境界中才感到怡然自得。哪怕是生活中的细节,我也需要处于高境界中。

请您相信,至于我,我可不消磨岁月。一天里每时每刻,我都在自身中和众人中向高处攀登,在那里点燃有目共睹的火焰,于是,一阵欢乐的致敬声向我升起。这样,我至少是热爱生活,对我的优秀品质感到满意。

我帮助一个盲人过马路,当我在人行道上离开他的时候,我向他致敬。这一脱帽致敬显然不是为了他,因为他看不见。那是对谁而发呢?对公众,演完角色后,致敬。

应该谦卑地承认一点,我亲爱的同胞,我总是虚荣得要死。我,我,我,这就是我宝贵的生命之歌,不管我说什么,都听得到它。我永远是一边说话,一边自我吹嘘,特别是以一种我深谙其中奥妙的吵吵嚷嚷的谨慎来自我吹嘘。的确,我总是自由地、强有力地生活。只是,面对所有的人我感到自由,其最充分的理由是我不承认有与我平等的人。我总是自视比所有的人都聪明,……我只承认我的优越,这就解释了我的善意和坦然。当我照顾他人的时候,那是纯粹的屈尊低就,我有完全的自由,而全部功劳又回到我的手上:我在我的自爱中又升高了一级。

……我满身污秽,慢慢地揪着头发,脸上划过一道道指甲印,然后目光敏锐,站在全人类面前,回顾我的耻辱,同时盯着我所制造的效果,说:“我是无耻之尤。”

加缪对舆论界对他的赞誉极为反感,舆论常说他是“正义者的化身”“、有德行的人”。加缪在《堕落》中借克拉芒斯之口说:“我想搅乱这场游戏,尤其是要毁掉这个夸张的名誉,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气愤。‘一个像您这样的人’,人们和蔼地对我说……”加缪要打破别人强加给他的假面目,希望人们了解真实的加缪,一个然的、不戴面具的加缪。加缪说:“反正我知道我的两副面孔,是个可爱的贾努斯(贾努斯是罗马神话中的一个神,具有阴阳两副面孔),上面写着家传的格言:‘别相信’。”

有罪的主题在《堕落》中得到总结。在这个可怕的时代里,种族主义、统治欲、专制主义肆意泛滥,这个时代向我们展示了战争技术的日臻完善,集中营的恐怖,时代教我们鄙视人、轻视人的生命,无视人的尊严和人的自由,以冷酷的心对待世界。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人能保持清白无罪吗?这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都有错。克拉芒斯通过自省意识到自己是有罪的,但他没有得到法庭的审判,他只有自己审判自己。加缪把内心有沉重负罪感的克拉芒斯形象推广到所有人身上,认为没有任何人是完美无缺的,都或多或少“助纣为虐”地构成和成全了这个罪恶的世界。克拉芒斯只不过是一个清醒的例子。

哈维尔的话:我们作为一个齿轮或螺丝钉,都在自觉或不自觉中成全了那部专制机器的运转。

思想的另一种深刻是忏悔。不懂忏悔的民族是不能得救的。

加缪的《堕落》一书,有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

我清楚地知道我们是同一类的人。我们不是都一样吗?……我求求您,有天晚上您在塞纳河畔的路上遇到的事,您如何做到从不冒生命危险。您自己说出那话吧,多年来,这些话不断地在夜里回响在我的耳畔,而我最后将通过您的口说出:“唉,年轻的姑娘,再往水里跳一次吧,让我有机会来使我俩都得救!”第二次,嗯,多冒失啊,假定,假定人们根据我们的话看待我们呢?应该勉为其难吧。哎哟……水这么凉!但是让我们放心吧,现在太晚了,将永远是太晚了。

谁能把“阿喀琉斯的脚踵”,第二次伸入命运的河里?

作 者:陈为人,作家、学者,曾任山西省作家协会秘书长,著有《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等书。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猜你喜欢
加缪
加缪与《局外人》
加缪&萨特: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天蝎座之加缪
阿尔贝·加缪一位石头骑士
加缪,一个道德主义者
加缪的沉默
加缪:在隆冬,我身上有个夏天
漫画
历史证明了什么
加缪与萨特的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