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的牢笼——论凯特·肖班《一双丝袜》中的炫耀式消费

2010-08-15 00:42曾桂娥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444
名作欣赏 2010年15期
关键词:丝袜消费

□曾桂娥(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444)

日常生活往往因其平凡和琐碎而被人忽视,但政治往往发生在最不经意的地方。在法国思想家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看来,单调、重复的日常生活隐藏着深刻的内容,能够展示冲突和矛盾。他提出“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品”的口号,认为“在日常生活中,直接的东西,也就是意识形态的东西,一方面已把经济现实、现存的政治上层建筑的作用和革命的政治意识等包容起来;另一方面又将它们掩藏和隐匿起来,所以一定要撕破面纱才能接触真相。这种面纱总是从日常生活中产生着、不断地再生产着;并且把日常生活内含的更深刻、更高级的本质隐蔽起来”①。19世纪末的一天,一位普通美国女性在商场购买了一双长筒丝袜,从而引发了一系列的消费活动,这件日常生活小事构成了短篇小说《一双丝袜》(A Pair of Silk Stockings,1897)的故事主线。美国女作家凯特·肖班(Kate Chopin,1851-1904)在该小说中生动刻画了一位名叫索默斯太太(Mrs.Sommers)的家庭主妇游历都市文明的过程,让她在消费过程中体验欲望的膨胀、精神的苏醒和幻灭。

小说开篇以洗练的笔墨介绍了索默斯太太这样一个家境窘迫、精打细算的母亲。由于经济拮据,十五美金对她而言是“很大一笔钱”,这笔钱能够“把她的破旧的钱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如何花这笔钱则被她称为“投资”,需要仔细“斟酌和计算”②。小说主人公索默斯太太的常规活动空间是家庭。虽然家庭常被描绘成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港湾,但对于19世纪末没有获得经济独立的家庭主妇而言,它变成温情掩护下的女性“集中营”,《一双丝袜》中的索默斯太太便是一个集中营囚徒的代表。在家庭空间里,她的身份是“索默斯太太”,其天职是扮演“屋子里的天使”,做无私奉献的家庭主妇和母亲。在小说中,作者从头至尾让她一直以“索默斯太太”(Mrs.Sommers)示人,没有提及她的全名。英文Sommers可以让我们联想到“some”一词,sommers则可以指“一些人”。作者利用这种命名法一方面反映了当时女性对男性的依附,同时也暗示出索默斯太太只是千万家庭主妇的一个代表,具有典型意义。

一双丝袜开启了索默斯太太对自身生存状况的反省过程。她本来要为孩子们购买一些必需品,但是到了商场后,索默斯太太的手指无意中碰到“非常光滑、手感非常好的”东西,低头看时发现是一堆丝袜。年轻的售货姑娘非常礼貌地问她是否愿意“检查一下丝袜的针织”,这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位“受邀检验一个钻石王冠,并且有意购买的人”。受到这种邀请的索默斯太太“继续感受那柔软、闪亮、奢华的东西——并且连双手都用上了。她拿起袜子,欣赏它们的光泽,感觉它们像蛇一样在自己的手指间滑动”。这柔滑的丝袜使人联想起化作撒旦的“蛇”:在《创世纪》中,蛇引诱了夏娃;在这里,它引诱了索默斯太太。索默斯太太犹如吃下智慧果的夏娃,自我意识逐渐苏醒。买下丝袜后的索默斯太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那些专卖便宜货的柜台,而是去楼上女士休息室换上了新丝袜。在整个过程中,她“心里既没有什么激烈的心理斗争,也没有为自己理论一番,更不想解释自己行为的动机。她根本就没有思考,似乎只需暂时从劳苦和疲惫的工作中解脱出来,任由一种机械的冲动引导自己的行为、解放她的责任”。商场为何能够给人带来这种近乎梦境的状态?

与家庭空间相比较,商场空间更具开放性和流动性。19世纪下半叶,美国的工业化实现了经济的飞速发展,百货商店成为都市文化的重要体现。它是消费发生的地方,能够集中反映社会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关系。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物质诱惑和消费主义悄然渗入美国文化之中,这种诱惑与女性尚未取得的经济独立之间的矛盾加剧了女性的异化程度。商场空间撕开了日常生活的伪装,打开了个体欲望的闸门,使得索默斯太太自由释放自己的欲望,享受消费带来的快感——即使这种快感稍纵即逝。

在商品的诱惑下,索默斯太太的购物欲望和交流欲望进一步膨胀。她想为自己的新丝袜找到匹配的鞋子,于是向店员提出“挑剔”的要求,并且开始欣赏自己的身体:“她的脚和脚踝看上去非常漂亮。她简直无法相信它们真的属于自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索默斯太太自我欣赏和陶醉的模样跃然纸上。正在觉醒的索默斯太太在触觉被激活后其他感觉器官也逐渐活跃起来,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需求和欲望,并且重新发现自身的魅力,一时将家庭、丈夫、孩子等这些考虑置之一边。紧接着,她又在百货商场买了一双手套,并与售货员“一起”好好地欣赏了一番自己戴着手套的双手。此时的她不再孤芳自赏,而是邀请他人加入到欣赏她的身体的行列之中。由此可见,索默斯太太对自己身体的信心逐渐增强,她从他人的眼光中得到了认可,开始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搜寻自己的身份。

女性对自己身体的欣赏在19世纪末具有革命意义。当女性深受压迫、惨遭禁锢时,只有身体属于自己。肖班在其长篇小说《觉醒》中也细致地描写了女主人公爱德娜·庞德里埃对自己身体的欣赏:“当侧房里只剩下爱德娜一个人时……她伸直手脚,用手指梳理了一会儿自己松散的头发。她展开双臂,用这只胳膊抚摸一下那只,然后看着自己圆润的臂膀。她看得非常仔细,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似的:她的皮肤多么精致、多么结实、多么富有弹性啊!”爱德娜与索默斯太太一样都曾经忘记或忽略自己的身体,只有到了某个特定的环境或者在某种外物的刺激下,她们才重新发现并欣赏自己的身体。这种“重新发现”和“欣赏”近乎一种“自恋”(Narcissism),是女性自我意识苏醒、获得自我认同的第一步,因为“任何一个不能拥有和支配自己身体的女人都不能说是自由的”③。

消费活动触发了索默斯太太对自我认同的追求之旅。消费过程激发了感官的苏醒,让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体之美和自身欲望。由此可见,消费不仅是一个物质过程,更带有精神内涵。商场里的购物经历让索默斯太太获得了物质满足,而且还让她拥有了自我欣赏和与他人交流的机会,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她的生存需求和社交需求。走出商场后的索默斯太太俨然成了一位都市漫游者④,变成都市文化的观察主体和参与者。她先在报摊前驻足,买了两本“价格高昂”的杂志。之后,她没有将杂志包起来,而是直接拿在手中。此时,走在大街上的她穿着新鞋袜、戴着新手套,手里还拿着两本炫目的杂志。这种新装扮让她扬眉吐气,觉得自己“属于穿着考究的大多数”。通过这种炫耀,索默斯太太似乎是在向路人表明:她属于有闲阶级,是“大多数”者中的一员。

与此同时,索默斯太太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吃午饭。若在以往,她可能会忍住饥饿,等回家后再随便敷衍一下自己的胃。但是这一次,她不但没有压抑吃的欲望,反而选择了一家环境非常考究的餐厅,接受了服务生周到的服务和“美食”。根据肖班的描写,索默斯太太刚踏进这家餐厅时小心翼翼,担心自己的外表配不上餐厅的档次,招来他人的侧目。这种担心流露出索默斯太太对于“自己制造的”有闲阶层的身份的心虚。但是一旦落座以后,她似乎进入了“有闲阶层”的角色,向服务生点了一份冰镇乳酪、一杯白葡萄酒,还略作思忖后要了一小杯黑咖啡。从她的消费名目我们可以看出:尽管她此时饥肠辘辘,但她在饭店的消费活动并不是纯粹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具有炫耀特征,在“象征性”的吃喝中展示自己的阶层归属。在等待的过程中索默斯太太还悠闲地脱下手套,用小刀裁开书页,翻看新购的时尚杂志。气定神闲之后,她注意到“餐桌布比透过窗户看更加一尘不染,水晶餐具也更加熠熠生辉”。这让她更加真实地感受到消费带来的满足,也使她深陷“有闲阶层”的虚幻身份之中,忘了自己真实的“无钱”状态。享受完美食后的索默斯太太还大大方方地在服务生的托盘上放了一份小费,为此“服务生向她鞠了一躬,好像她是一位有着皇室血统的公主似的”。从这些细节描写我们可以看出,索默斯太太在饭店里享受的不仅是美食,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和心理上的满足。肉体与心灵,孰轻孰重?在布洛赫·恩斯特看来,身体在身心联系中具有优先地位,他认为“持续存在的仅仅是身体,它想保存自己,因而它需要吃、喝、恋爱和征服,并且在各种各样的活动中自我活动,同时通过自我表现改变其关系”⑤。也就是说,满足饥饿是人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之后才有可能展开其他人类活动。索默斯太太没有压抑自己吃的欲望,这意味着她的主体意识在上升;她对吃的挑剔和满足是她实施自主权、获得身体自治的表现。

对于索默斯太太而言,购买昂贵杂志和在高档餐厅进餐都是一种炫耀式消费活动。凡勃伦(ThorsteinVeblen)在《有闲阶级论——关于制度的经济研究》(1899)中提出,人们进行炫耀性消费,不仅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同时也是为了获得身份和地位。按照常理,索默斯太太手中的15美元应该用在购买日常必需品上,解决家人的温饱问题。但是,她不仅“自私”地为自己购物,而且还进行“奢侈消费”,追求一种从众效应和社会认同,试图利用炫耀式消费把自己纳入到“有闲阶级”之中——不管这种身份维持的时间多么短暂。索默斯太太的消费举动不符合自己的真实阶级和经济状态,但正是这种不符合折射出她对自身生存状况的不满足和不确定,这种不确定让她轻易地沦为消费主义的俘虏。

索默斯太太的消费之旅尚未结束。她去了剧院,利用剧院这个“借来的时空”进一步释放自己,暂时忘却社会角色和责任,继续扮演“有闲阶级”这一借来的身份,投入到自己和他人的虚拟生活之中。她与剧中人物同悲喜,甚至与邻座的女士进行讨论,还分享了对方的糖果。此时,索默斯太太的主体性发生了质的变化,她暂时突破原有的身份定位和消费关系,从一个被凝视和观察的客体变成观察的主体,成为一位能够对他人评头论足的观众。

索默斯太太在短时间内游历了商场、报摊、大街、饭店、剧院等不同的空间,她的觉醒发生在空间的转换和消费活动之中。她为何要进行炫耀性消费?除了性格中的虚伪和自我塑形(self-fashioning)因素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社会塑形。消费保证了社会再生产的延续性,同时也使得孤立的个体进入主动的关系模式之中,看似自由、幸福的消费行为其实是消费主义带来的结果,物品成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纽带。在这种情况下,15美元的消费活动为索默斯太太带来短暂的狂欢,日常生活中的压抑得到释放,让她成为一个漫游都市的“有闲阶级”。但是,索默斯太太远非权力的中心,她的“漫游”状态不是主动的、悠闲的、审视的、批判的,而是被动地被消费主义消解、碾碎。正因为如此,在短暂的狂欢之后,她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匮乏和压抑。在索默斯太太的消费活动中,我们能看到生产力、意识形态、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人与其本性的关系,看到19世纪末女性的异化状态。

当索默斯太太所有的物质和精神享受随着戏剧的散场而告终时,她“似乎是做完了一场梦”,走到角落,等待电车。角落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退到角落则意味着她的消费和沟通之旅到此结束。在小说结尾处,索默斯太太坐上电车,对面坐着一个“目光敏锐”的男人,“似乎喜欢研究她那苍白的小脸蛋”,想从她的脸上发现点什么。作者引入这样一个男性旁观者,别有深意。这位男士只是一位普通乘客,但是,在男权社会里,作为“第二性”的女性一直是被男性凝视、观察的对象,是一个被动的客体。索默斯太太在15美元带来的消费过程之前,每时每刻都处在他人的无形凝视之下,处于社会对女性的规训之中。在一双丝袜的诱惑下,她才暂时忘却丈夫和家庭,在消费中进行狂欢。但是,她终究要回到现实世界。电车上的男性如同一记棒喝,将她从美梦中拽出,让她重回压抑的现实,重返父权社会的“凝视”之中,难怪她会“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希望电车永远不要停下来”。

《一双丝袜》描写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小事,然而对于索默斯太太而言,一天的消费经历打破了她日常生活的常态,让她脱离家庭空间,体验触觉、视觉、味觉等各种感觉的苏醒,在不同的社会空间里经历意识的觉醒,在“漫游”状态下体验消费文化和都市文明,从而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经济依附状态,深陷在消费文化的牢笼中难以自拔。不过,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男性“闲逛者”不同的是,索默斯太太这位女性漫游者的“漫游”是被迫发生的,并不具有抒情性,不具审美特征,也没有自觉的批判意识。她被社会现象迷惑,被消费文化吞噬,陶醉于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沉浸在消费过程之中,无法主动与之保持距离;相反,她以炫耀性消费为荣,以有能力“从众”感到骄傲。从根本上来说,女性经济依附与消费文化之间的博弈使她变成消费文化的牺牲品和被动承受者,看似追求身份定位的她即使想反抗甚至反抗成功,她可能终究难以逃离消费的牢笼。

有学者认为该短篇小说表达了作者“对无私忘我的母亲角色的同情和反讽”⑥,但在笔者看来,《一双丝袜》突破了女性主义作品的窠臼,以细微琐事反映宏观关怀,其作者更为关注的是社会语境对个人的决定性作用和个体在资本主义兴起过程中的异化状态。曾经有学者指出:“凯特·肖邦在许多方面都走在时代的前列……但在1899年,她是个孤独的先行者。”⑦当年的“孤独”证实了凯特·肖班的现代性,她细腻的女性触角和人文关怀使其作品具备了多重解读的可能性,这也是她至今仍受到读者喜爱的原因之一。今天,她不再孤独。

①Henri Lefebvre.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M].trans,John Moore.Verso,1991:66-67.

②Kate Chopin.The Awakening and Selected Short Stories by Kate Chopin[M].Bantam Books Inc.1992.本文所引的《一双丝袜》和《觉醒》中的文字均出自此版本,下文不再另注。

③刘霓.西方女性学:起源、内涵与发展[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118-119.

④“漫游者”是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美学家本雅明在对19世纪法国抒情诗人波德莱尔的研究中提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特指那些因为现代性城市的兴起而可以游荡在城市各个角落,观察、体验都市生活的人。

⑤金寿铁.真理与现实:恩斯特·布洛赫哲学研究[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69.

⑥申丹.隐含作者、叙事结构与潜藏文本——解读肖邦《黛西蕾的婴孩》的深层意义[A].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42卷第5期,2005:101.

⑦EmilyToth.UnveilingKateChopin[M].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9:x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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