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问生命 追求永恒——对曹文轩《草房子》中死亡描写的解读

2010-08-15 00:42杨建生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常州213022
名作欣赏 2010年15期
关键词:桑桑草房子曹文轩

□杨建生(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 江苏 常州 213022)

著名学者乔姆斯基提出一个观点:“我们对人类生活,对人的个性的认识,可能更多的来自小说,而不是科学的心理学。”确实如此,许多文学作品对人性的深刻洞察,让我们回味无穷。童年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作家曹文轩在《草房子》中以爱为底色,探求生命,凸显了对现代的超越,对古典的坚守。

在成人文学中,读者和作者都是成人,二者具有天然的内在契合性。而在儿童文学中,成人作者和儿童读者分别处于两极,这种差异决定了儿童文学创作的特殊性。今天,儿童本位观已然在儿童文学界得到普遍认可,被确认为儿童文学创作的根本观点。儿童本位观认为:儿童文学要从儿童自身的原初欲求出发去解放和发展儿童,并在解放和发展过程中将自身融入其间,以保持和丰富人性中的可贵品质。俄罗斯著名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说过:“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又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他有可能是位诗人。”曹文轩也强调文学创作要与作者的命运连接在一起,须有一个经验的依托。《草房子》的故事发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苏北,作家童年的生活记忆、感情体验和那份独特思考都融入了其中,其儿童本位观表现被得淋漓尽致。

首先,作品处处借一个成长中的儿童——桑桑——的眼睛来看待油麻地的一切人和事,反映儿童成长的过程。例如,白雀和蒋一轮的恋情正如那段悠扬的笛音,朦朦胧胧,断断续续,婉转中夹杂凄凉,给故事蒙上了特殊的意境。桑桑虽然只是一个小孩子,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但就凭着儿童那份独特的天性和敏锐的观察力,他能确定白雀姐和蒋老师之间一定有着不寻常的交往,并且乐意充当二人交往的使者,甚至推波助澜。正是由于两个成人相互之间的推推掩掩激发了小男孩的好奇心,桑桑试图揣测,甚至偷看他们信件的内容,儿童的天性展露无疑。“成长是少年儿童的生命存在状态,少年必须经过不断成长实现其社会化的过程,逐步走向自我实现的未来人生。”①处在成长期的儿童,他们强烈地渴求知识,渴求超越自我,渴求摆脱童年,向往成人世界的复杂与深刻。白雀和蒋一轮的恋爱事件以及草房子世界中发生的种种不幸事件,都为儿童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考和想象的空间,迫使他们在好奇心和求知欲的驱使下,长时间地去捉摸那些似懂非懂的东西,努力寻找答案,努力体会成人世界的东西,并在这些体会和寻找中慢慢长大。

在《草房子》中,对死亡的描写也很好地体现了作家的儿童本位观。文学中的死亡描写,不但体现了作家对生命、生存的关怀和对个体尊严的张扬,而且也是作家内心对生命、生存、苦难和死亡本身的一种理解和情感表达,其悲剧感染力在文学中有着独特而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死亡是一种客观存在,儿童世界也同样会发生死亡现象,不能因为生命的弱小就忽视或逃避这个问题。文学必须积极地思考现实存在,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知道,儿童文学并非不可以描写战争、苦难乃至死亡,关键在于如何去写。曹文轩就本着发掘、彰显美好人性和追求超越生命的愿景,在《草房子》中多处描写了死亡现象,独具意蕴。如,病重时的桑桑和妹妹柳柳有这么一段对话:

柳柳从家里出来时,又看见母亲正在向邱二妈落泪,于是问桑桑:“妈妈为什么总哭?”

桑桑说:“因为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就你一个人去吗?”

“就我一个人去。”

“我和你一起去,你带我吗?”

“那个地方,只有我能去。”

“那你能把你的鸽子带去吗?”

“我带不走他们。”

“那你给细马哥哥了?”

“我已经和他说好了。”

“那我能去看你吗?”

“不能。”

“长大了,也不能吗?”

“长大了,也不能。”

“那个地方好吗?”

“我不知道。”

“那个地方也有城吗?”

“可能有的。”

这是一段关于桑桑对死亡世界的描述,字里行间,没有那种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和挣扎,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吼叫,有的只是平静地面对,读来却让人扼腕怜悯。在这里,作者用儿童的视角和眼光来看待人生这个重大命题,一问一答,轻盈灵动,比玄妙至深的哲理论述更让人感动。当死亡逼近时,两个幼小的生命只能以无知、好奇、无助和迷茫来面对,悲伤之感由衷而生。“成人文学,只要对主题开掘得比较深就能得到读者的认可,儿童文学则不然,不但要开掘得比较深,表达还要浅显,能让孩子理解,真正做到以小见大,深入浅出。”②儿童文学有其特殊性,不可能像成人文学反映现实那么全面和深刻,儿童文学是大巧若拙,举重若轻的艺术,需要作家有一种哲学智慧,即运用单纯、敏锐的儿童视角来获得生活的细节,用真实的、源于童年生命的细节来照亮故事,必须超越现实的种种局限和偏见,才能使作品抵达读者灵魂的更深处。《海的儿女》因其发出对灵魂的追问而散发出无穷的魅力,同样,《草房子》也会因其提出了死亡这一人生重大命题而显得更加厚重,更富内蕴。

《草房子》对死亡的描述还呈现出一种浓厚的江南水乡特色及作家独特的美学品位。曹文轩出生于江南水乡盐城,他高度关注普通农民艰辛的生活和命运,在描写死亡问题时也写出了人生命运的无常和不幸,这种无常和不幸似乎笼罩在油麻地每个人的身上。如:秦奶奶为了一个南瓜,溺水死亡;货船沉江,红门由此衰败;洪水冲倒房屋,邱二爷病倒。仔细研究发现,所有这一切都与水有着挥之不去的联系,带有鲜明的江南色彩。正如作者所说:“水对于我们的价值绝非仅仅是环境意义上的,他参与了我之性格、我之脾气、我之人生观、我之美学情调上的构建。”③所以作者笔下的死亡和衰败,一如江南之水的特性——宁静、婉转、柔和,空灵而不空洞,轻盈而不轻飘——对死亡和苦难作一种唯美描写正是曹文轩的美学追求。他主张艺术要有节制,既不喜欢简单的轻松幽默,也不欢迎悲痛欲绝的境地,他坚信苦难和痛苦能锻炼和强化人的“生命感”,甚至主张学习安徒生的“忧伤、悲悯、高雅、尊严、深刻的悲剧意识与纯净而博大的美感”④。如《草房子》中陆鹤的困惑、委屈、痛苦与快乐的成长之路上所弥漫着的那种忧郁的美。他喜欢“在温暖的忧伤中荡漾”,甚至“把苦难和痛苦看成是美丽的东西”⑤。死亡的主题本是沉重的,完全带有成人化的倾向,但在曹文轩笔下,轻盈灵动的描述,无不契合着儿童的审美情趣,于是死亡也成了一种美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曹文轩反对文学创作中的“粗鄙化”现象,执著地追求典雅的风格,他甚至相信“美的力量丝毫不亚于思想的力量”⑥,美的力量远比政治的、伦理的力量深刻和长久,美是能感动儿童的永恒的东西,所以他积极倡导美、呼吁美,对美有着一种近乎于偏执的向往和追求,决心以古典的美来感动当下儿童。他看到了当代文学过分注重认识价值而忽视审美价值的现象,决定到古典形态里寻找感动和悲悯情怀,在更深层次上表现一些更为悠远的东西,表现一些全人类普遍认同的情感,追求一种永恒,去传承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美德。在这种创作理论的指导下,他的作品就呈现出古典的美和诗意的美。与其说古典形态是对现代形态的一种反叛,我更愿意说是对现代形态的补充,因为在这种预设的底部,曹文轩笔下的古典形态所展现的也是当代人的情怀,也是对当代人尤其是对儿童的关怀。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曹文轩还强烈呼吁儿童文学作家要自觉担负起“塑造未来民族性格”的重任,做好一种“人性的打底工作”,认为儿童文学乃至文学的功能是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而“良好的人性基础”主要包括“道义”、“情调”和“情感”等。曹文轩的儿童文学观体现出一种高度人文精神和文化担当的沉重感和崇高感,他也正是朝着这个方向实践的,他的追求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是人类的一种美好品性,他坚守住了儿童文学自己的美学空间。在一个个包蕴着美的意象中,让人体味到生命中最悠远的旋律、最平静的心悸和感伤,进而让读者领略到人生的美丽和庄重。

描写死亡当然不是最终的目的,作家要借对死亡的描写来拷问生命,探寻人生。除了上文说到的要以美的力量来感动儿童,塑造、发展儿童坚毅顽强的人格外,作品在描写死亡中,也充分展示了江南水乡淳朴的人情、人性之美。《草房子》呈现的苏北水乡世界简直就是一幅世外桃源景象,是过去,是历史,但也是现代人心灵的向往和归途。面对这个快节奏的物化社会和浮躁的文化心态,古典形态彰显了与浮躁相抗衡的韧性和人格,尽管这个人格不合时尚和潮流,但确实美好,是人类精神经久不变的承传。正如郭沫若说:“儿童文学当具有秋空霁月一样的澄明,然而决不像一张白纸。儿童文学当具有晶球宝玉一样的莹澈,然而决不像一片玻璃。”⑦行走在《草房子》里,躁动的心灵能够得到原始的净化,它远离都市的浮躁与喧哗,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被原始文明遮掩的浓浓绿意。

在死亡描写中,文中还表现了对弱小生命的同情,呼唤关爱、互助、抗争,呼唤尊重生命。面对大自然,生命有时显得十分脆弱,不堪一击。秦奶奶和命运抗争,不惜与整个油麻地人“为敌”,甚至使他们诚服在自己的种种举动之下,显示出了老人顽强倔强的生命力。但她的生命却比不过一个南瓜,巨大的反差展现在读者跟前,令人深思。昔日的红门家族声势显赫,成了整个油麻地人向往与崇拜的对象,连桑校长也敬畏三分,然而一旦货船沉没,红门一夜衰败,杜雍病倒,杜小康退学,随之家破人亡。一艘船的沉浮决定了一家人的命运,生命在此刻也显得渺小无比,凸显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碰撞和冲突,二者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草房子》中,儿童之间,儿童与成人之间交织着各种矛盾和冲突,但所有的矛盾最终都在作者的叙述中得以化解和调和。如,桑桑和杜小康之间互赠了双黄蛋和课本,纸月给桑桑送了项链,桑乔背着桑桑去治病……儿童无法孤独地存活于没有爱的世界,只有在与他人的相互关爱、相互帮助、相互联系中才能获得生命的灵魂,生命才能释放出应有的价值。这一切都是对现代社会缺失关爱、缺失感动的有益补充,对儿童世界美好品质的张扬和保存。

曹文轩以儿童的视角来看待死亡这个客观存在的自然现象,以唯美的方式对死亡做了富有特色的描写,积极正视童年生态,使死亡这一命题在中国儿童文学界向前发展了一大步,十分富有现实感和凝思人生问题的能力。作者虽然大量描写死亡,但其目的并不是对死亡做终极的探讨,而是在对死亡的追问中寻求感动、追随永恒,这才是更高层次的追求。

①王泉:《儿童文学的文化坐标》,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

②方卫平主编:《中国儿童文化》(第3辑),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7年版,第272页。

③方卫平主编:《中国儿童文化》(第1辑),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4年版,第196页。

④曹文轩:《对于中国儿童文学来说,安徒生恩重如山》,《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

⑤⑥曹文轩:《曹文轩儿童文学论集》,21世纪出版社,1998年版,第182、201页。

⑦郭沫若:《儿童文学之管见》,《1913-1949儿童文学论文集》,少年儿童出版社,1962年版,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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