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自由:欲望与反抗的双重沉沦——以盛可以的《北妹》为例反观当下底层女性文学写作

2010-08-15 00:42马玲丽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名作欣赏 2010年15期
关键词:男权身体文学

□马玲丽(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7)

盛可以的长篇小说《北妹》,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一群来自广州以北的打工妹,她们处于物质、文化、社会地位的三重弱势位置,为生计奔波、漂泊是生活的全部内容,她们无疑构成了现实社会一个数量庞大的群体,而她们的身体经验却是女性写作的盲区。《北妹》将女性文学从逼仄的身体趣味中走出,把女性文学由“一个人的战争”的“私人生活”放置到“一群北妹”的“公共生活”中去,使一向自觉疏离历史社会的女性文学,重返生活现场,显示出新世纪女性文学直面社会、关注底层女性、批判现实等系列新变。然而,《北妹》在对既往女性文学的突破中,又用身体欲望反抗现实性别秩序,陷入了新的焦虑。《北妹》为我们反观当下女性文学的写作,打开了一扇思考的窗口。

身体自由:烈焰中的舞蹈

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女性文学叙事已经成功地夺回了女性对自己身体的解释权,结束了由男权话语代言的历史。当女人说“我有一个身体时”,它宣告,女人的身体不再依附于任何道德成规;她们有权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身体。“声言我拥有一个身体即是说:我能被视为一个客体,我努力使自己被视为一个主体;他人可以是我的主人,也可以是我的奴隶……它们具有一种形而上学的意义。”①女性身体的“形而上学意义”是1990年代女性文学的话语中心,也就是说,1990年代女性文学的书写诉求是为了获得身体自由权。而这一切构成了新世纪女性文学《北妹》的叙事起点,它讲述的是女人们身体获得了自由之后的故事。

《北妹》的主人公钱小红成长于一个传统价值受到商品经济严重侵蚀的时代,既残存有农业文明时代禁忌身体的顽固流毒,又受到了工业文明时代身体解放思潮的淫侵,更孕育了现代社会身体自由的新锐意识。在异质文化纠葛的裂缝中,钱小红的出现似乎合乎情理却又异乎寻常。钱小红初中便辍学在家,生活百无聊赖,性早熟的她,生活乐趣就是和投缘的异性体验身体快感。但她的身体行为只服从感官享受的需要,与金钱和性政治话语无涉,身体因只“为欲望服务”,而获得了现代意义。钱小红的前卫的身体意识,无疑与社会文化语境紧密相关,经过上世纪末女性文学十多年艰辛的战斗,灵肉统一学说逐渐式微,进入到21世纪,身体自由已成为当代女性意识的一面旗帜,因此,钱小红这一人物形象有其坚实的现实基础。

但是,《北妹》叙事的文化语境比1990年代女性文学要复杂得多。1990年代的女性文学中,女性的身体要么是密闭私人空间里的喃语,折射着性别文化的寓言,如陈染、林白的创作;要么是酒吧里欲望和快感的单纯呈现,如棉棉和卫慧的创作。二者价值优劣的判断是明显的,“陈染林白们是反抗者的故事,而棉棉卫慧们则是享乐者的故事”②。其实,二者内在联系更值得我们思考,主人公们大多是受过良好的教育、生活在都市的白领女性,性格孤独、敏感、纤弱、抑郁,我们可以在倪拗拗(陈染的《私人生活》)、多米(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身上看到红的影子(绵绵的《糖》),讲述着一群具有小资情调的都市女性围绕身体发生的故事。显然,1990年代的女性叙事暗含着一个共同前提:物质独立、较好的文化素养、私人空间的护航。只有在这个前提下,女性身体自由的故事才可能得到述说,因为身体叙事很大程度上与“性”相关,无论是阅读躯体精微感受的同性恋和手淫,还是放纵身体欲望的滥交,身体叙事的首要前提是经济自立,并具有一定的审美鉴赏力(对性行为进行审美),否则,一旦失去经济和格调的庇护、房间的掩护,女性身体可能就会轻易地陷入色情和商品的危机。进一步说,身体作为一种感性的生命存在,它不仅表征着非理性的快感、欲望和无意识,它还与金钱、性别、意识形态有着深刻复杂的历史关联。而1990年代的女性文学的身体叙事对此采取了回避的方式,将女性退缩在幽闭的环境中以自恋、自慰等与世隔绝的方式与男权社会争取权力,而一旦面向社会,哪怕是半遮半掩式的敞开(如酒吧),则无可避免滑向身体享乐和纵欲。

《北妹》以罕见的勇气和惊人的锐气,将一群拥有了身体话语权的下层女性抛到了中国现代性的风口浪尖——1990年代初期处于经济扩张期的深圳。1990年代以前的深圳还是一个偏远贫穷的小渔村,借助大量的资金投入和政策优惠,前现代与后现代的界限几乎在一夜之间畸形缝合,结出了现代性最糜烂的毒瘤。性禁忌打破之后,最开放的性意识和最腐朽的妇女观与金钱至上交媾成全新的畸形性观念。进入到这种环境中的北妹们,她们先天缺乏物质与文化优势,除了自由了的身体,她们一无所有。她们裸露在现代性的荒野:一方面年轻女性的身躯成为男人争相狩猎的目标,另一方面生存的压力和安全感的寻求,召唤、威逼着女性身体的沦落。物化时代新一轮的男女性别秩序以无比尖锐、紧张的对抗形式呈现出来。钱小红到达深圳的第一站龙岗,就开始了洗脑,“这里的农民富得流油,口味刁,专搞处女”,“把猎艳与品尝‘北妹’当人生的休闲娱乐”。在男权文化、政治权力和异变了的社会性观念的把控下,女性身体自由法则岌岌可危,甚至自觉不自觉地成为把女性身体转换成商品的帮凶,《北妹》中女性身体大面积地沦为可赏、可选、可交易的商品。这是女性获得身体自由后颇具悖论性,然而却坚硬存在着的现实奇观。

身体反抗——镣铐着的利器

深重的压逼必然激起尖锐的反抗。《北妹》用迥别于1990年代女性文学的书写方式,续写了新世纪女性文学的反抗主题。1990年代的女性文学以女性生命意识的探寻方式,“不惜以自恋自虐甚至自戕自焚的举动来争取一份属于她们自己的话语权利”③。然而,女性文学的对立方“男权文化”,是一个大得漫无边际的虚体,用观念抵制观念,以想象来抗争想象之敌,对象之物最终凝成镜面的一抹水汽,多少有些雾里看花、鬼打墙之惑。一个必须直面的尴尬是,女性们“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男权文化,却损伤不了男权文化半点皮毛”④。显然,1990年代的女性文学较多地继承了1980年代文学的精英意识和理想主义精神,在女性话语浮出历史地表的初期,更多的是注重从思想上进行性别意识的启蒙,往往注重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强调价值观念的启蒙而非具体的生活细节和人生况味的展开,与社会现实关联较少。1990年代末期以来随着物化时代的真正来临,女性文学面临的是物化时代男女性别间异常紧张、尖锐的对抗关系,对此,女性文学已不能停留在上个年代“房间里的私语”中,直面现实的疮痍成为女性文学的良知和锐气,也是女性文学继续前行的增长点。

贯穿全书的两个北妹钱小红和李思江,象征着弱势女性在新的性别对抗关系中的两种选择:顺从和反抗。李思江来深圳之前,纯净如山里的矿泉水,来深圳后,她用身体做赌注将未来交付给男人,结果被无情地抛弃,遭到了男权文化的彻底阉割和吞噬。钱小红是《北妹》中唯一将身体自由权坚持到底的女性。她不惮嫖客的淫威,冒着被奸杀的危险,绝不出卖身体;她宁愿去工厂流水线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也不愿接受发廊老板包养;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发生关系,却决不接受物化的性。显然,钱小红继承了上个年代女性文学的两种质地,她既是新一轮性别对抗秩序中的反抗者,亦是乐此不疲的身体享乐者。

戏剧性的事实是,在周围人的眼里,钱小红常常被认作是卖淫女而不是反抗者,现实逻辑的恣意嘲弄了她,李思江的惨痛经历使她更加透彻地认识了自身处境,她抛开幻想,把身体当成战斗武器,凶猛地扑向了敌人。她丰满的乳房、旺盛的性欲以逼人的气势,改变自己在性关系中的被动与弱势位置,她不忠于任何一个男人,也不依附于任何男人,性关系剥离了权力和金钱,只“为欲望服务”。她迷人的身躯成为周围男性的意淫对象,她谙熟这一切,熟练地调动自己的身体,诱发男性的欲望,然后不动声色地撕下他们虚伪的面纱。钱小红将身体化作利器,无情地刺穿了一具具色欲膨胀的男性躯体。

盛可以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她在热烈地赞美钱小红身体自由行为对现实秩序的冲击和反抗时,并没有回避由此引发的新的问题。《北妹》意欲建立一个男女平等的身体秩序,通往平等的路径是只为满足双方的身体欲望负责,除此之外的社会、道德、情感的责任和义务全部被消抹。新的秩序能否有效替代旧秩序?其二是性爱狂欢后的后果,如怀孕、流产由女性独食苦果,女性是否得到了真正的公平?其三,更深层上,身体自由给女性尤其是底层女性带来的到底是真的解放还是新的牢笼?小说结尾,象征着身体自由的乳房最终拖垮了钱小红,“她咬着牙,低着头,拖着两袋泥沙一样的乳房,爬出了脚的包围,爬下了天桥,爬进了拥挤的街道”。身体自由本是突破男权的利器和目的,却给女性带来了新的失落和焦虑,甚至将女性放置到了更为被动的处境:女性倡导的身体自由,在男权的围观中变成了某种闹剧,又被男权所利用,反戈成打垮自己的利器。这种情形正契合了米利特忧心忡忡的警告:“性是我们面临一切问题的核心,除非我们消灭了我们压迫制度中这一最卑劣的形式,除非我们深入性政治的核心,并弄清楚权利和暴力的病态谵妄的根源,否则,我们争取解放的一切努力只会使我们重新陷入原先的焦虑之中”⑤。

面对现实:如何述说身体自由

1990年代的女性叙事是一道瞩目的文学景观。陈染、林白、徐小斌等一批女作家的女性叙事,使得沉寂了千百年的女性话语得以浮出历史地表,在重建女性自我话语等方面取得了惊世骇俗的成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1990年代女性文学写作面临的困境已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了。一方面,以自身经历和内心情感为抒写对象的私人化写作,无涉社会人生,陷入自我封闭的泥潭。另一方面,“在一个男性中心遗毒深厚的环境里,女性的经验,尤其是身心的感受,要么被遮蔽,被隐抑,要么成为被看和欲望的对象,这几乎是无可避免的”⑥。在窥私和商业化的双重夹击中,“女”字成为看点。1990年代女性叙事历经陈染、林白时期的反抗话语,到稍后出现的卫慧、棉棉时期的欲望话语,再到喧嚣一时的美女文学、小资写作,越来越耗尽能量,似乎走到了穷途末路的终点。

“女性主义应该是人道主义往前走的一个结果,是从‘人’之中发现了‘男人’和‘女人’之间性别的差异和权力关系”⑦,《北妹》契合了孟悦对人道主义女性文学的呼唤。它对底层女性身体经验的书写和现实主义方法的运用,突破了“私话”的拘囿,转向了对弱者、他者的关怀和思考,使女性文学摆脱了浮出历史地表初期抽象的观念对抗,开始了现实批判,显示出新世纪女性文学创作的系列新变以及女性叙事新的增长点。

尽管如此,《北妹》在创作中的不足仍是非常醒目的。盛可以在《北妹》中对两性关系的思考,勇猛的背后依然尽显疲乏和虚空,钱小红虽然恣意嘲弄了男权文化,甚至对男权发动了正面的进攻,但她的方式无疑是以身饲虎,最终拖垮的不是男权而是自己,造成当代女性新的“异化”。其中显而易见的缺陷,首先是,女性身体一方面是性别秩序的反抗武器,另一方面又是情欲快感的载体,也就是说,钱小红的身体兼具反抗与享乐的双重功能,既保持着身体对现实感官享乐的占有,又筑构起高高在上的反抗姿态,然而建立在欲望享乐上的反抗意识很难说是独立的女性意识,它形成了某种虚妄的女性主体,不仅难以对男权文化造成真实、有力的冲击,在现实层面上,则表现为女性更严重地陷入到男性文化的控制之下,其依附性的特征较之上世纪80、90年代反而更为醒目。二是将身体自由与情欲紧密缝合,狭隘地将情欲的率性表达等同于身体自由的实现。钱小红放逐“爱”与男性一起性狂欢,完全放弃对灵魂、精神的思考和寻找,将女性“性自由”高举成现代女性意识的标志。但是,脱离情爱关系的“性自由”会导致对女性真实的身体自由的戕害。因为虽然女性掌握了自己的身体,也不再属于某个特定的男人,但其性关系的性质同既往无爱婚姻的性关系没有本质的差别。进一步说,钱小红的性自由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脱离社会关联上的个体的、世俗的、感官享乐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这种性自由一旦与社会政治、思想精神的追求无涉,就会成为女性重新“异化”的原因。因此,《北妹》欲望话语下的身体叙事,造成了底层女性身体欲望与反抗话语的双重沉沦,陷入了另一个写作困境。

其实,获得了自由言说的女性身体叙事,并不排斥身体书写的灵与肉之间相互的探寻和思考。例如,杜拉斯的《情人》,女性对男性身体的渴求因隐含着一颗跃动的灵魂而隽永,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托马斯因身体一直在倾听灵魂深处的呼唤而深奥。这些文学经典给我们的启示是,欲望化的身体自由仅是一种虚假的身体自由,身体真正被言说,因为它还是有思想有灵魂的生命体,女性身体只有得到了真正的言说时,才能形成独立的女性意识,而在身体欲望和灵魂时常错位、性别对抗异常尖锐的底层社会,女性身体与灵魂的对话应当更有必要,并且可能导向新的深度,将自由欲望表达融入灵魂的寻找与思索、触摸当代底层女性深层的心灵跃动、拷问现实人性在阶级性别对抗中的复杂与深度,才能形成真正的女性主体,并对男权文化造成真正的冲击以及对理想性别关系的呼唤。也许这样,新世纪的女性文学的底层书写才能获得对当代社会现状和社会思想的发言权。

①转引自陈染:《私人生活》,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4页。

②向荣:《戳破镜像》,《西南民族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第193页。

③徐坤:《因为沉默太久》,《中华读书报》,1996年1月10日。

④俞建湘:《中国当代女性文学面临的困惑》,《湖南社会科学》,2002年第4期,第109页。

⑤[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9页。

⑥陈厚诚、王宁主编:《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453页。

⑦孟悦、薛毅:《女性主义与“方法”》,《天涯》,2003年第6期,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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