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美娣(抚州职业技术学院, 江西 抚州 344000)
□胡先明(浙江兰溪游埠中学, 浙江 金华 321106)
关于《沂水春风》(《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坐》)章中的孔子为何“与点”的意见很多,大多数认为是孔子因为曾皙描述了“太平盛世的图景”,表明了他有以礼治国的意向,所以对他的想法深表赞同。我的疑问是:曾皙仅是描述了“暮春游乐”的图景,怎么就是主张以礼治国呢?退一步说,如果曾皙描述的确是“太平盛世的图景”,那么正好体现了他对太平盛世的向往和追求,从而表现出他有避世的“消极”念头,这就与孔子所问“如或知尔,则何以哉”的意思大相径庭。那么孔子究竟为何“与点”呢?
“吾与点也”大有深意
文中同“与点”形成对比的是“哂由”。关于“哂由”的原因,孔子自述是“其言不让”,钱穆说得更明确,认为是“非笑子路之志,乃笑子路之直言不让耳”,这样看来,孔子对前面三位孜于仕进的学生是赞赏的。但问题是:孔子能在同一时刻既赞赏“入世”的理想又表扬“出世”的态度吗?这次师生座谈看上去像是孔子给学生出了道“如或知尔,则何以哉”的“话题作文”,前面三位的文章是紧扣话题内容的,而曾 的文章显然是离题的,孔子怎么可能判其“优秀”呢?所以,联系前面“夫子喟然叹曰”中的“喟然”、“叹”这两个词,我觉得“吾与点也”这句话是大有深意的。如果细心品味文章的最后一段对话,我们会发现它在语气上与前面部分不协调。
“三子者出,曾皙后。”——这个“后”字大有文章,钱穆认为“曾皙自知所答非正,而孔子赞与之,故独留续有所问”。曾皙自己也感觉到刚才所回答的并不好,很随意的,但老师竟然赞扬了自己,有疑问,故意留后以便当面问问。
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想当面证实一下老师对自己回答的看法,当然含有希望老师肯定自己的成分。这一问句与前句中“后”这一动作,充分说明了孔子的“喟然而叹”与往日的异常之处及曾对此“赞扬”的疑惑。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同样一句话,因为句末语气词的叠用而含义大不相同,第一部分的“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是鼓励、安慰,此句却含有深深感叹、不予评论、不愿多说的意味。
曰:“夫子何哂由也?”——既然是各言其志,那么可以畅所欲言呀,但为何要笑子路呢?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理由很简单,他言语不谦虚。
“唯求则非邦也与?”——那您为什么不笑冉求,他的言语也不谦虚呀!他难道不是在讲治国吗?
“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谁说他不是在讲治国呢?
“唯赤则非邦也与?”——公西华难道不是在讲治国吗?您为什么不笑他?
“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谁说公西华不是讲治国?他公西华只能做小国的司仪,谁能做大国的司仪?
请看,同样是讲治国,孔子只回答了笑子路的原因,但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不笑冉有、公西华的原因。我感觉到,此刻的孔子似乎对曾皙有点儿不耐烦,与前面和蔼文雅、循循善诱之态相比判若两人。
揣摩这一段对话,我觉得孔子是在生气。是在生子路的气吗?子路好像只是讲了几句大话而已,另外就是大大咧咧地第一个发言罢了,但他是年纪最大的弟子,应该第一个发言;再说子路能治国,孔子平时也是有所肯定的;何况,为一个没有注意发言方式的学生生气,也不是长者所应有的风度。所以,不可能是为子路生气。冉有与公西华讲得那么谦逊,当然更不可能是为他们俩生气。那么是为曾皙生气吗?
曾皙是个怎样的人
《论语》中曾皙的露面仅此一次,关于他的为人,我们知之甚少。不过,《孔子家语》中有关于他因为儿子曾参耘瓜时误斩瓜根而大怒,便以杖击其背而致使儿子“仆地不知人”一事的记载。另外《礼记·檀弓》中也有他“倚门而歌”一事的记载:“——季武子寝疾, 固不脱齐衰而入见,曰:‘斯道也,将亡矣。士唯公门脱齐衰。’武子曰:‘不亦善乎,君子表微。’及其丧也,曾皙倚其门而歌。”
从这两件事来看,他确实是很有个性的人。孟子在《尽心篇下》中说他与琴张、牧皮一起可以称为“狂者”。
网友“天池大鱼”在《孔子:君子?儒士?还是狂人?》一文中认为:从曾皙的“倚门而歌”中看出,曾皙的“狂”颇有诗人或美学家的浪漫气质。 固穿着丧服去看望在病重期间的经常颠覆礼制的季武子,还振振有词地说一些风凉话弄得季武子哭笑不得,这是在“用正统的方法维护封建礼制,曾皙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季武子不是经常非礼吗?我也给你来个非礼”。“ 固给人一个卫道君子的印象,而曾皙的作为只能说出于一个诗人的狂放不羁”。我同意“天池大鱼”的分析,曾皙应该属于狂放不羁的人。
“浴沂、舞雩”是什么
曾皙所描述的是一件什么事情呢?王充《论衡·明雩篇》认为曾皙所说的是一种称为“雩祭”的求雨仪式。但更多的人认为,这种祭祀仪式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末期很可能已经不受统治者所重视,甚至已嬗变为一种游乐活动了。钱穆先生更直接地认为曾皙所说的其实是一幅“暮春游乐图”。“雩祭”属于古代以舞降神的“巫祝”行业。据《辞源》解释,商代最重“巫”,到了周代地位已经下降。《周礼》把司巫列为中士,属于司祝。《周礼·王制》:“诸侯之上大夫卿、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而司祝只是祭祀中致祷辞的人。我们从子路三人所述的内容中发现,他们都有进入卿大夫级别的志向,而曾皙仅是想做一个只有象征意义的属于中士级别的“巫祝”。虽然据王国维的《观堂集林·释礼》,祭神致福也属于“礼”的内容之一,而且这巫祝的行业对民生也有一定的作用与意义,但我想,希望学生能继承自己匡国济世大业之志的孔子,对此肯定是非常不满意的。以曾皙的“狂者”性格,这一回答很可能是有意的与众不同的“临场发挥”。子路、冉有、公西华各言其安邦治国之志时,曾皙却在一旁鼓瑟,似听非听,气度悠闲。他可能已经注意到老师“哂”了大谈治国的子路师兄,然后又发现两个师弟虽然态度谦虚却仍然侃谈“匡国济世”。所以孔子一问及,他便明言“异乎三子者之撰”,然后描绘出一幅暮春逸游图,标新立异地说出了离题万里且明显带有消极避世意味的一番话来,明确地表示其不求为政的态度。
孔子的追求
通读过《论语》全文的朋友都知道,孔子虽然也有过“乘桴浮于海”的念头及“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的痛苦、 徨,但真的当石门晨门者、长沮、桀溺、楚狂接舆等隐士批评他“知其不可而为之”,规劝他“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时,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地表示“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可见他并无向往隐逸之意。虽然他也主张“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但大家都知道这其实是他的一种人生策略,他那“隐”是在等待时机,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见”。人人皆知,他愤然辞去“大司寇”而周游列国,是渴望能遇到“知”他的明君。况且他也并非没有一点出仕的机会,像阳货、公山弗扰、佛 等人都曾邀请他出仕。虽然他有“如有用我者,其为东周乎”的自信,又有“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的急不可待,但他坚守“仁义”之道,决不为求仕而丧失自己的信念操守。他认为“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他坚持原则,“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他欣赏“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的史鱼之“直”,更赞扬“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的蘧伯玉为“君子”……
可见,孔子平日某些消沉的感慨,终究只是一时而发罢了。他这么大年纪了,还让学生讨论“如或知尔,则何以哉”的话题呢!
这个曾 ,居然迎合孔子平时那些一时而发的消沉感慨,说出如此丧失进取心的所谓“志”来,怎么不叫人生气、伤心呢!孔子当然清楚曾皙的性格,作为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也不能轻易在学生面前表露出自己的内心苦楚。于是他发出了“千古一叹”——吾与点也!
所以我认为,这“吾与点也”是一句“反语”,是对曾皙恨铁不成钢的“悲极而笑”式感叹语,绝不是一句“对曾皙的想法深表赞同”的表扬语。
[1] 刘宝楠.论语正义[M] .北京:中华书局,1990.3.
[2] 钱穆.论语新解[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3.
[3] 李泽厚.论语今读[M] .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3.
[4] 详见天池大鱼.孔子:君子?儒士?还是狂人?http://blog.sina.com.cn/dayudx
[5] 钱穆.晚学盲言[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5.[6] 张帆.亦说孔子“喟然”“与点”.孔子研究[J] .19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