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云霞(沧州师范学院, 河北 沧州 061000)
女性角色的社会认同与定位,取决于允许女性生存和发展的社会空间构架以及与该架构水乳交融的文化和道德观念的水平,前者指女性具体的生存场合和活动疆域,这里主要的是女性人际关系及其状况,有社会关系和家庭关系为主要指标,后者则指女性对自身存在现状、命运的认识和理解程度。中国女性叙写自古就有,但对自身生存处境生存状态的自觉感知、思考和探讨却是在“五四”新文化之后,具体来说,它集中表现于两次分别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和20世纪90年代前后女性叙写高潮中,它们时间虽然相隔六十年,但有20世纪40年代沦陷区的女性叙写勾连,前承后接、脉络走向非常明显。
女性叙写中对女性自主意识的关注本身表明中国女性开始思考自身的存在现状和命运,并且试图寻找一种更为理想的存在方式。尽管她们曾经把这种理想的实现放在两性和两性对立关系之中,并且最终碰壁。但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女性角色社会认同程度不断提高的呈现。
20世纪90年代后,随着经济生活迫面而来,越走近生活的本色,也就越远离男女平等互悦的理想关系。在妇女的社会状况理想实现之前,女性写作和评论对于女性独有意识的认知也是十分有限和表层的,她们似乎没有在沉淀的历史女性形象系列里见出自我的对应关系,而是从男权叙事或是父系系谱上寻找被圈定了的姓名。这种思维定势本身就固定了叙写的格式和方向,再加上受到了风起云涌的西方女权运动的很大影响。纵观20世纪90年代后女性叙写者叙写的迁延变化走向,我们可以把它划分成两大分支。
这是主流经典写作惯常采用的思维和叙写模式,也直接承接“五四”以来女性叙写格局和方向。它习惯于把女性问题的解决方案放在男女关系之中,如,首先是寻找好男人寻找伊甸园,希望在那里得到理想的感情生活,这集中表现在20世纪80年代女性文本的呼声里。然后,伴随着伊甸园的失落和爱情理想的坍塌,两性对立及对男权中心控诉、拆解便成为叙写主流,如:从震动人心的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长恨歌》始,不断地有对生命体验和情感境界的新的疑问和拆解,当时较有代表性的是张洁的《无字》与铁凝的《大浴女》,叙写文本中表述吴为和尹小跳的女性人生对于一个时代的男性神话的拆解。张洁的《红蘑菇》《日子》也不再细说女性的痛苦而是对男性世界的粗鄙、丑陋不堪不遗余力地予以戳穿。须兰的《宋朝故事》《红檀板》;赵玫的《女皇之死》更是在反叛质疑中凸现出被传统道德历史和政治历史遮蔽压抑的女性生存历史,以独到的女性的视域,展示奇异沉重而凄美的历史风景,这恰恰又是一个“男性缺席”的历史叙述。
我们在阅读文本中可以看出,视两性为对立两极的对男权中心的拆解和控诉包含以下几个层次。其一,救赎之虚妄:女性在现世挣扎沉浮,受挫后出于文化和心理惯性往往将获救的希望寄托于男性世界,20世纪90年代后女性叙写明确地表诉对于这种救赎途径的可能性的质疑。如《双子星座》《冬至》。其二,女性对男权迫害之苦诉:20世纪90年代后女性叙写对两性情爱的演绎大都以男性对女性的背叛和伤害为母本的,如池莉的《小姐,你早》、张欣的《此情不再》等。其三,对男权之颠覆:在以男尊女卑为核心的男权文化中,女性处于被命令被塑造的仆从位置,20世纪90年代的女性文本置换了男女两性在男权文化中的秩序。如张洁的《红蘑菇》《日子》《她吸的是带薄荷味的烟》,铁凝的《无雨之城》等,女性以高高在上的俯视姿态透视男性的虚荣肮脏的内心。其四,对男性之放逐:拒绝男性的出场,或者只是让他们在文本中以符号化的形式出现,使男性成为读者视野中的背景甚至缺席者。如《宋朝故事》《红檀板》《女皇之死》,而“这是一场在场的缺席,缺席恰恰又确证它的在场,它隐蔽而强烈地扭曲了女性的灵魂”①。而以上四个层次,又是不可分割、相辅相成、互为因果的。
我们能理解,她们从被男权视觉覆盖的历史中走出来,“为自己找一间相对独立的屋子是女性自觉的第一步,这间屋子可以为女性提供一个客观、冷静、自由的空间。”②女性写作者可以由此以自己的视觉构建历史和理想——曾经认同把情感世界作为自己生命的寄托方式的做法。但是,“如不与自身以外的广阔的世界与人生联系起来对自我的判断也会堕入谬误。”③在女性自己的屋子里,淡化了相对复杂的依托背景,单一自我的无从比较和鉴别,对真实的把握也离开了合理的参照系,这种做法是不好找出路的,只有融入外部世界与外部世界交流和碰撞,才能更好地加以认识,女作家应该走出来,和男作家共同支撑文坛。有关这一点,女性叙写的现实流变已经清楚地证明了。
20世纪90年代后,和主流经典女性叙写同时期,一批新生代的女作家以另一种表述形式,铺写了女性叙写的另一格局和方向。她们多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后,她们挣脱了社会重负也躲避了历史阴影,同时又以自我为中心。这决定了她们创作的无使命感和专意自我的姿态。而市场经济的全方位现实也乘虚而入,落墨分明,以最大幅度的可能消解着时代昂扬精神、张扬着其社会及文化商业意义。她们在遭遇了西方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等一系列思想理论的冲击后就更有了性别自觉和对性别本质主义的警觉。在她们营造的一间间心灵之屋里,梦境、想象、回忆、审视、怀疑、自恋和展示身体体验,完全处于一种自适和自我安逸的状态。她们把自己的作品当作自己的镜像世界来构建,镜像的自恋,是排除了他者眼光(男性的视点和视域)而孤芳自赏。如林白的《回廊之椅》《瓶中之水》、陈染的《私人生活》等。
她们似乎很钟情以下两点:一、对女性隐私女人身体表现出来不可理喻的偏好,不厌其烦地在文本中进行渲染。二、对呓语表达的过分偏爱,陈染、林白、海男、虹影等都采用呓语式的表达方式,永无终结的女性独白飘忽迷离、断断续续、随意播撒、怪诞奇特,构成解读障碍。应该说个性化是通向时代精神的前提。但她们似乎更关注于个性化,更多地陶醉于私人话语以及操作文字及符号的快感中,陶醉于语言的迷宫和文本的修筑。她们以颠覆旧有秩序、颠覆男权中心为初衷,但事实是她们颠覆的只能是语言、本文和自身。除此之外,新生代女性写作的叙述意义在现实中得到展现就很值得质疑了。徐岱在对文本叙写提出质疑的同时,提出:“能看到:她们努力在张扬个性的姿势和不甘沉沦与贫庸的心愿……”可以“触动着你的思考”、“是文学多元化的体现”。即使我们暂且同意把她们的这种偏好、自适与孤芳自赏本身理解成是对男性历史叙述视点的无视与排斥。但这样就能够把女性问题解救出困境吗?在消解了反历史的神话的同时,惯性一旦控制了阅读,期待视野的形成就又落入了“看与被看”的对流。女性言说在阅读预期中呈现出奇观式的被看局面,满足了来自男性窥视癖和好奇心,这样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商业猎奇的对象和男性文化窥视的焦点。这恐怕不是叙写者的初衷吧!
我们可以说,新文化之后,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后女性叙写是非常丰富和细致的,它是女性对自身主体意识的一再反思的承载体,虽然一路走来,寻寻觅觅、困顿迷茫,又一度陷身于救赎、颠覆、放逐的篱落之中,但这是唯一趋同正确的必由之路,它记载着女性对自身社会角色和主体意识的认知程度和水平。
而随着对父权中心的批判及女权主义理论的不断发展和完善,人们会逐步认识到,基于生理不可克服的男女差异,将是各自的优势,而不成为权力压迫的借口,通过互相补充,最终建立男女平等的和谐关系,这种不带性别偏见的文化理想,将是女性自主意识和认知成熟的标志:女性叙写应该走出两性对抗的文化姿态,走出试图颠覆和置换男权中心话语的篱落,在双性文化完善互补框架下构建理想人生状态。虽然男权中心依然是客观存在的事实,男权文化在枝枝蔓蔓地阻碍女作家的思考及言说,但“双性文化完善互补”仍不失为一种文学写作的理想。而更可贵的是,很多作家已经敏锐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修正了其创作。
① 翟慧清:《90年代女性写作的“新历史”景观》。
② 刘莉:《女性作家身份认同与文化合力》。
③ 王安忆:《女作家的自我》,载《漂泊的语言》,第4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