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李镇
关于身体的寓言
——石冲艺术的一种阐释
/[北京]李镇
人类最早的以身体为主题的造型艺术或许可以追溯至大约公元前24000—22000年的《威伦道夫的维纳斯》(Venus of W illendorf),这件母神雕像原始而神秘,充满象征、饱含隐喻,是母系社会的生命图腾。希腊文化崇拜身体,希伯来文化厌恶身体,但是无论显现还是遮蔽,身体始终是我们理解人文主义艺术尤其是现代主义艺术的一条主线。从尼采(Friedrich W ilhelm Nietzsche)到福柯(M ichel Foucault),不但“上帝死了”,而且需要“重估一切价值”,基督教、理性和形而上学开始面临一轮又一轮的批判性质疑,与此同时,“一切从身体出发”的身体谱系学登堂入室并宣告了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到来。
毫无疑问,如果仅从石冲呈现给我们的身体图像来看,其中强烈的人文主义精神和浓郁的谱系学气质来自西方。但是,石冲的艺术毕竟不只是身体图像,身体图像只是一个结果。如果从他游刃有余地借助观念、行为、装置、雕塑、摄影、绘画等复杂的艺术要素,尤其是鬼斧神工的绘画技术,综合呈现出单纯的生命主题这一过程来看,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中国艺术关于“技”与“道”之关系的寓言。《庄子·养生主》记载庖丁为文惠君解牛,酣畅淋漓、出神入化、巧夺天工,其动作与声音仿佛汤舞尧乐,文惠君对庖丁解牛的技术惊叹不已,庖丁却回答说自己追求的是“道”而非“技”,“技”只是手段,而“道”才是目的,文惠君恍然大悟。正是旁观者迷而当局者清。从这个意义上说,石冲无疑是当代中国艺术家中非常独特而重要的一位。
迄今为止,石冲的艺术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从1987年到1991年。1987年石冲从湖北美术学院毕业,这一年入选首届中国油画展的《盲女》显现出20世纪80年代“伤痕美术”和“乡土写实绘画”的影响。然而从《预言家》开始,石冲创作了一系列融哲学思辨和综合材料于一炉的带有抽象表现主义特征的作品:《肖像》系列、《序列之陶》系列、《有序与无序》系列等等。此后艺术家作品中“鱼”的主题线索越来越清晰,综合材料绘画渐渐被传统布面油画取代,可触摸的真实凸凹渐渐被不可触摸的虚幻平面取代,直至《被晒干的鱼》与《井与鱼》出现。石冲“观念先行,语言铺垫”的创作原则与精益求精的写实技术在《鱼》系列中统一起来。
从1992年到20世纪末是第二阶段。石冲许多重要作品都产生于这个阶段。虽然从1991年延续至1992年的《鱼》系列已经凭借完美的写实技术大获成功,但是这一年石冲又完成了一件大型作品《生命之像》。正是这件作品奠定了石冲之后身体主题的基本线索。同时,观念——行为——装置——雕塑——摄影——绘画的工作方法逐渐确立, “装置艺术架上化”是艺术家这一阶段艺术实践的理论总结。1993年《行走的人之一》和《行走的人之二》两幅油画再次让中国美术界眼前一亮。两幅画的基本意象一致,“人”和“鱼”同时出现在画面中,前一幅画中人像雕塑正向、有面部、手持《鱼的内部解构》中的干鱼,后一幅画中人像雕塑侧向、无面部、《框架与干鱼》中的干鱼悬浮,两幅画中的舞台性、戏剧性以及由此带来的距离感、陌生感或许源自艺术家早年的舞台美术设计工作经历。紧随其后,1994年的《综合景观》、1995年的《欣慰中的年轻人》、1996年的《今日景观》、1997年的《外科大夫》、1998年的《某年某月某日的肖像》等等重要的大型作品陆续出现,成为20世纪90年代中国艺术界、油画界的一个重要文化景观。就在这些作品为艺术家屡屡带来荣誉的同时,人们对这些作品的阐释亦见仁见智、众说纷纭,其实无论涉及存在还是涉及精神,它们都是石冲关于人类文明的悲剧寓言。除此之外,这一阶段石冲的艺术探索开始从“宏大叙事”转向“微观话语”,如果我们把《综合景观》《欣慰中的年轻人》《今日景观》与《外科大夫》《某年某月某日的肖像》加以对照,这种转向就更加明显。
进入21世纪,石冲的目光开始注视与人的身体密切相关的水和空气。与人造物和其他自然物相比,空气和水更加本质,它们是人类生存的前提和基础。水和空气本身无象、无形、无意义,但是当它们与人体结合时形象和意义就产生了,人体变得模糊而水和空气则变得清晰,人中有物、物中有人,人即物、物即人、庄周化为蝴蝶、蝴蝶化为庄周。石冲在新世纪前十年的《物语》系列、《无题》系列、《景中人》系列等等作品中反复演绎着关于水、空气和身体的故事。其中,石冲2005年完成的由四十八幅小画组成的《物语——动与静》非常引人注目,艺术家极其熟练地运用西方式谱系学“灰暗的、细致的和耐心的文献工作”方法分析水、空气和身体的种种可能性,进而综合传达出少与多、小与大、柔与刚、松与紧、虚与实、静与动、恒与变的中国式艺术生命精神。正如石冲自己所言:“我选择了生命的主题,它虽然是永恒的主题,但我可以从时代的潮流中找到瞬间的变化,然后再通过艺术将它回归永恒之中。”同时,新世纪以来石冲艺术的图像性逐渐减弱而绘画性逐渐增强,艺术家关于水和空气的痕迹的描绘与书写越来越松动、混沌。“象罔可以得玄珠”,石冲的得珠之路将走向何方?我们拭目以待。
需要补充的是,石冲在近三十年心无旁骛的艺术创作之余还完成了大量素描、水彩和创作草图,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作品不仅是我们理解艺术家观念从无到有的参照,而且是艺术家“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孤独寂寞工作之余的一种释放,其本身就具备一种“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的美学品格,因此更显珍贵。
19世纪,西方人发明了摄影术,画家开始思考绘画的意义,塞尚(Paul Cézanne)、高更(Paul Gauguin)、梵高(Vincent van Gogh)、修拉(Georges Seurat)之后,西方绘画几乎就是按照现代主义直线型时间观和进步论的逻辑向前发展。20世纪60年代,美国抽象表现主义把绘画带到了尽头,杜尚(Marcel Duchamp)和博伊斯(Joseph Beuys)则宣布了艺术的“终结”。然而20世纪70年代,艺术并没有消亡,绘画也依然存在,“地球村”中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正是现代主义之后的西方艺术世界恰如其分的形容。
20世纪80年代,装置、行为、观念等艺术样式在中国纷纷亮相,它们与固有的摄影、雕塑、绘画等艺术样式一起,形成“五四”之后“全盘西化”的第二次高潮。新千年的前十年恰恰是中国文化渐渐复苏的十年,如果我们把石冲的艺术创作放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中考察,就会发现其独特价值。一方面,无论是《综合景观》式的“宏大叙事”还是《物语——动与静》式的“微观话语”,石冲的艺术都是一种综合艺术,既是西方各种艺术样式的综合,又是最朴素的艺术之“道”和最华丽的绘画之“技”的综合;另一方面,从《预言家》开始,生命、人和身体的主题一以贯之,既原始又当代,石冲的艺术以“不变”超越“万变”,其非凡的超越意识又是东方式的、中国式的。艺术家在年复一年的辛勤工作中构建起来的关于生命的视觉系统带给我们一种前所未有的审美体验,这种审美体验超越存在、超越社会、超越理性,因而显现出一种永恒的魅力。
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将石冲的艺术看做一部关于身体的寓言,一个又一个关于身体的故事环环相扣、互为因果,作者从容不迫、娓娓道来,读者则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其实,人类普遍的精神和情感往往蕴涵其中,唯有智慧者方能洞见。
作 者:李镇,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国家留学基金委公派英国伦敦艺术大学跨国艺术研究中心博士生。现供职于北京中华女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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