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西游记
——方方小说近作《刀锋上的蚂蚁》

2010-08-15 00:42安徽王达敏
名作欣赏 2010年34期
关键词:费舍尔方方庐山

/[安徽]王达敏

中国故事西游记
——方方小说近作《刀锋上的蚂蚁》

/[安徽]王达敏

现实:承载负面价值的符号

方方还是那个方方,那个曾经以《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行云流水》等小说享誉文坛而被封为新写实小说主将之一的方方,从2007年至2009年,仅以中篇小说《万箭穿心》(2007年)、《琴断口》(2009年)和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2008年)三部作品就实现了对自己的超越,使其成为当今中国文坛最接近文学本体、最具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这是些何等不凡之作呢?

《万箭穿心》:一个赎罪被怨恨和复仇断送,继而人性之恶被人性之善所超越的故事。丈夫马学武偷情,妻子李宝莉报警告发,致使丈夫带着怨恨跳江自尽。丈夫的死并没有带走怨恨,怨恨移植在了公婆和儿子心中,他们联合起来,在漫长的岁月里向李宝莉复仇。丈夫死后,本性骄横泼辣、一贯我行我素的李宝莉一改霸道作风,真心诚意地赎罪。她默默地承受着极度艰难的处境,用超常的生命付出挣钱赡养公婆、抚养儿子。然而,她用十三年的生命付出,不仅没有换取公婆和儿子的同情和理解,反而被儿子扫地出门。她心寒,但她没有任何抱怨;她放弃了用法律为自己讨回公道的权利,又带着求生的“扁担”和人道的宽容远离冤冤相报的复仇,第一次有尊严地为自己活着。万箭穿心的李宝莉因此而坚强,受伤的心灵因善和爱的抚慰而放射出人性的光辉。

《水在时间之下》:一个汉剧名伶的悲剧,即汉剧名伶“水上灯”被仇恨和复仇所纠缠,以及最终放弃仇恨,为自己更为别人而活着的故事。水上灯,前半辈子活在苦难中,更活在仇恨和渴望复仇之中,据此,可以说她是一个复仇女神。她又嫉恶如仇、申明大义、侠骨柔情、真情舍命,但是,一旦被仇恨所纠缠,她就失却了人生的目标,直到复仇的目的一一达到后她才觉醒悔悟:“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可是我的心却痛得更加厉害。”痛定思痛,她找回人性的善根,让心平静下来,告别繁华喧闹,在庸常日子里活着。而她的活着,不是对生命的尊重,不是看透尘世一切之后的超然,而是对俗世厌倦之后的逃离,是为“救人”而活着——为同是汉剧名伶“林上花”、傻瓜哥哥水武活着。当活着的根据和活着的理由都消失后,她也就离开了人世。

《琴断口》:一个在当代爱情故事中蕴含着知音难觅与“他人即地狱”思想的现代叙事。一个雨雪之夜,白水桥突然坍塌,造成一死二伤,偏偏这三个人(杨小北、蒋汉、马元凯)不仅相识,而且均与米加珍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桥断了,人与人的情感也断了。桥断了,可以重建;情感断了,再难修复。情感难以修复,猜疑、误解、怨恨离间,任杨小北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不仅解释不清,反而愈发陷入无法辩说的困境。他承受不了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无形的巨大精神压力,唯有逃离。米加珍套用外公的话说:“我们以前距离太近,彼此是敌人,现在相距遥远,我想我们可能会是知音。”可能吗?不可能!这段审美哲学的阐释虽然为逃离开出了签证,却不能在现实中得出合理的答案。杨小北能够逃离到哪里、躲避到哪里去呢?只要他还活着——他一再抱怨自己,“我”失败,是因为大家都不相信“我”;大家都不相信“我”,“是因为我还活着”。等待他的,还是“存在之域”。事出一端,文蕴两意,《琴断口》于无意之中诠释了萨特“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之思想。反讽出现了,那个由俞伯牙和钟子期联袂演出的“知音相遇”的古代传说,其语义在这里得到了颠覆并被改写,以反题的形式隐喻着现代人的精神危机。

方方的这三部近作与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创作的小说相比,所写的现实还是那个现实,所写的人物还是那些人物,可作品的思想、境界和气象则整个变了。《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行云流水》等小说在反思和批判中国当代现实的语境中,写极左僵化、令人窒息的现实对人的愚弄、迫压和异化,凡常人物生存的艰难、生活的无奈、人性的分裂。而这三部近作,方方不再采取与现实对抗的方式,像所有新写实小说家那样,把现实简化为一个巨大的承载负面价值的符号,她拨开现实表层,往现实和人性深处走,以迫近文学本体水平的叙事,在人与人、人与现实的关系中,表现人性、人道和人道主义的丰富性,及其之于精神建构的重要性,探问存在之意义。

西游的中国故事

铺陈至此,意在为解读方方的又一部近作《刀锋上的蚂蚁》(《中国作家》2010年第5期)提供一个合适的充分言说的文学语境。

《刀锋上的蚂蚁》与《万箭穿心》《琴断口》《水在时间之下》是一路之作。据方方说,这部小说源自于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德国老人帮助一个中国画家的故事。2009年,在法国朋友索菲家,旅美歌唱家龚冬健对方方讲了这个故事。她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便把它写成小说。

出现在小说中的这个画家叫鲁昌南。他毕业于美术学院,“文革”期间,他父亲因当过国民党的兵而自杀身亡,他也因此被赶到乡下。这时候的他,在村里与地主一样,属于被专政的对象,还坐过几年牢。“文革”结束,他回到家乡南昌。此时的他,四十出头,孑然一身。妹妹鲁昌玉匆匆为他物色了一个对象,他才有了一个家。他没有正式工作,便去中学代课,薪水少得无法养家,于是又临摹名画卖给画廊,挣点小钱对付生存。这样的状况,老婆极不满意,成天抱怨他是个废人,直至要与他离婚。他没离婚,但家又难以维持下去,便只身来到庐山住下,每天对着美丽的庐山默默地作画。

曾在庐山出生,三岁后随父母回到德国,如今退休的费舍尔,冥冥之中接受了从幼年那里发出的神秘召唤,带着妻子来到中国,重游他的福地庐山。

两个不相干的人就这样分别来到了庐山,但是,要使这两个不相干的人发生关系,至少需要给出一个理由,提供一个契机。理由早就给出了:鲁昌南擅长作画,费舍尔喜欢画。这次来庐山,费舍尔到地下室翻找父母留下的东西,“他印象中,家里的墙上很长时间都挂着一幅油画。画布上有一条满是石头的河流。母亲说,这条河叫长冲河。他们的房子,就在这条河对面的山上。画这幅画的是个中国人,很年轻”。他带着幼年美妙的记忆重游庐山,五六十年之后的庐山还能向他再现“画之梦”吗?奇迹竟然发生了:

走过一座小石桥,他沿着河边没边际地漫想着。河面慢慢宽了起来,石头也显得格外漂亮。突然一处拐角的景致令他十分熟悉,就像是他家油画上的风光。费舍尔的心竟是怦怦地跳动起来,他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更令他吃惊的画面出现了: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一个画家正在那里写生。这是他脑子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居然在他来庐山的第一天早上,得以亲见。费舍尔忍不住凑近画家。一看画布,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就仿佛是他家墙上那幅画面的临摹。连河里那块巨石的棱角也都一模一样。费舍尔有些发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种莫名的神秘感从他心里升起。回到旅馆,李亦简刚起来,见费舍尔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有点奇怪,说你今天这副表情不太像德国人呀。费舍尔压低着声音说,东方的神秘出现了。

费舍尔在庐山见到的这位画家就是鲁昌南。鲁昌南的画感动了他,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画家。尤其是从鲁昌玉的述说中得知鲁昌南不幸的遭难后,他被“一种无形的神秘感所刺激”,决定做一件事:帮鲁昌南去德国发展。这项计划有五个目标:1、安排鲁昌南到德国,让他有一个宽松的环境并接受西方最新的艺术思想。2、要让德国、欧洲或者美国的画廊接受他的作品。3、要让欧洲甚至世界美术界知道鲁昌南并认可他的画作。4、要让喜欢美术的人以拥有鲁昌南的画为荣。5、要让鲁昌南的画在国际市场上有好价钱。费舍尔决定尽其所能来完成这个计划,以此彻底改变鲁昌南的命运,让他创造奇迹。

严谨务实的德国老人费舍尔把鲁昌南引到德国后,一步步地实施其计划。第一步:费舍尔先帮鲁昌南租下房子,再帮他熟悉慕尼黑,以适应德国生活;然后安排他漫游世界以开阔眼界,由埃及至希腊、罗马,再至法国、德国。第二步:费舍尔把鲁昌南从中国带来的画拍成照片,制成图册,还为这些画装上框,然后带着照片去联系一家家画廊,又趁去美国的机会为他联系纽约画廊,终于使鲁昌南的画在格林参展,继而又促成他与纽约一家著名画廊长期签约并移居美国。鲁昌南在美国的发展很成功,几年后,他已是一位很有名、很富有、世人皆知的画家。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鲁昌南到美国后,就与恩人费舍尔断了联系,也与最关心、最支持他的妹妹鲁昌玉断了联系。其间他只回国一次,还是因为与患绝症的妻子办离婚手续,之后,他再也不管不问她的事。

读到这里,小说仿佛已见底,意义全出,写一个画家知恩不报、忘恩负义的故事。可事实并非如此。

又一个“斯芬克斯之迷”

实际上,这个西游的中国故事不简单。不简单是因为这个中国故事从出发之时就预设了方向,当它进入西游之途后,随着新视野、新观念、新思想的进入,其文本语义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一个在中国文学中演绎了无数次的或知恩图报或知恩不报或忘恩负义或恩将仇报的故事被改写了,呈现出来的则是一个具有现代性意味的文本。

这究竟是一部怎样的小说呢?早在这个故事发生之时,谜底就被设定了,即德国老人费舍尔为何要下如此大的精力和本钱帮助素不相识的鲁昌南?也即费舍尔帮鲁昌南的目的是什么?他想从鲁昌南那里得到什么好处?是费舍尔同情鲁昌南的不幸遭难,由此想改变他的命运吗?是的,费舍尔同情怜悯鲁昌南并想改变他的命运,但他的意图又明显远不止于此。是费舍尔喜欢他的画,欣赏他的才华吗?没错,费舍尔之所以帮鲁昌南,确实有这些情感因素,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其实,不仅我们在疑问,小说中的人物们在疑问,就连鲁昌南本人也在疑问。首先是鲁昌南吃惊不小,他“太想不通这个德国人如此这般到底是为什么”。他心疑成结,始终不明白费舍尔为什么要这么做。而留学德国,经费舍尔外孙海因兹介绍,这次陪费舍尔到中国并担任导游兼翻译的李亦简更是大惑不解,他简直不明白这个德国人究竟想干什么。想来想去,他似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有点靠谱的答案:费舍尔莫不是想做艺术投资?鲁昌南在南昌开画廊的同学甲臣甚至怀疑费舍尔另有图谋。

谜底终究要破解。原来,这个难解之谜,在费舍尔那里,却是一个非常单纯的想法:帮助鲁昌南改变命运,收获成功的快乐。“看到他的改变,我很快乐。而他即将成功,我更快乐。我的收获就是我的快乐。”同时他也实现了自己的一个心愿,“我退休了,但我仍然有能力干成一件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帮鲁昌南,“我不是为他,我是为我自己”。至于鲁昌南去美国为何与他断了联系,成功成名之后为何知恩不报,他觉得那是另一回事,“重要的是我做了我想做的事”。

谜语见底,意蕴顿开。此意要两说,从中国文学叙事伦理的角度考量,这是一个纯粹的助人为乐的故事;而用西方现代观念审视,这是一个有关人的“自我实现”的故事,一个阐释了人的精神完善的现代命题。《刀锋上的蚂蚁》的文本意义毫无疑问是后者。

小说在可以结笔之处没有结笔,它遵循现实和思想演进的逻辑,突然从一个现代命题——人的自我实现,转入另一个现代命题——认识你自己。费舍尔帮助鲁昌南,从而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他自己也从中获得了快乐,达到了“自我实现”的愿望。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拯救了这个人,却又伤害了其他人。当他得知功成名就后的鲁昌南对贫病交加、孤身一人的前妻不闻不问,对有恩于他的妹妹一点不照顾时,他内疚自责,自我归罪,“你给了这个人幸运,却又给了另外的人不幸”。一个善的选择带来了一个不善甚至恶的后果,这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在这里,现代伦理困境以伦理悖论的形式出现了:如果费舍尔帮这个人,就要伤害其他人;如果费舍尔想不伤害其他人,就不要帮这个人。

费舍尔的自责中自然包含着对鲁昌南抱怨的情绪,在这里,鲁昌南伤害了人类道德行为的一条基本准则,即亚当·斯密所说的“责任感”。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说:“人类生活的一条重要原则就是对一般行为准则的尊重,这种准则又称为责任感,这是指导人们行为的一项重要原则。”一个接受了别人恩惠的人,对恩人的感激不仅要体现在言语上,而且还要付诸实际行动,“这是受惠人对人类已然确立的责任准则的尊重,也是一种努力践行感恩原则的实际行动和热切愿望的体现”。 比如,我们常常谈到一个人要知恩图报,“对恩人的感激被视为一种美好的情感,即使有时表达得有点过分,我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对于忘恩负义的人,我们总是特别鄙夷”(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何丽君编译,北京出版社,2008年版,第62页)。平心而论,鲁昌南也有自己的难处。他与妹妹断了联系,是因为他实在解决不了热心肠、好面子的妹妹为他揽下的许多事。他与妻子离婚也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还在出国之前,妻子就闹着要与他离婚。离婚之后他不再关心前妻,是因为他现在又结婚了,而且这个妻子对他的看管极严。至于鲁昌南对费舍尔为何知恩不报,我觉得这是传统观念向现代观念转化过程中被“现代性”暂时遮蔽的阙如,不必过于计较。

至此,费舍尔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不要以为你能改变别人的人生”。这个否定性的判断看似是一个能力问题,实际上是对后现代关于“人的不确定性”原则所作的存在性表述,此中蕴含着一个既古老又现代的命题:“认识你自己。”这个镌刻在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前石碑上的箴言,迄今仍然是一个未解的难题,一个“斯芬克斯之谜”。尼采甚至为人下了这样的判词:“我们没有自知自明,我们是认识者,但并不认识我们自身。”我们不理解自己,“每个人都是最不懂自己的人”,因此,“我们对自身而言并不是‘认

识者’”。(尼采《:论道德的谱系·善恶之彼岸》,谢地坤等译,漓江出版社,2007年第2版,第3页)

问题来了,既然“认识你自己”是无解的难题,那么,人类就永远不可能认识自己了吗?人不可能认识人自己,人的行为、人的存在和人的价值都是不确定性的,无法判断的。随之而来的,是人的价值选择和人的存在意义也被消解了。但逻辑的推导与现实的践行毕竟是两码事,“认识你自己”不是以结语的形式呈现,而是在行进之中对人的心智和毅力做永恒的审视。人就是在行进的成长过程中逐渐认识自己、展开自己的,据此,可以说人始终处在自我认识、自我发展的过程中。“不要以为你能改变别人的人生”只能是费舍尔无奈之时的感叹,而“以为你能改变别人的人生”才是“认识你自己”的展开形式。费舍尔之感叹,否定的意味甚浓,我想,这可能是作者始料未及的。

顺带一笔。小说名为《刀锋上的蚂蚁》,此题当为小说意蕴之眼,而且小说中还特地借主人公鲁昌南之口对其做了一番哲理性的解释。当李亦简问成功后的鲁昌南的生活感受时,他们有这样一段对话:

李亦简说,大叔现在说话语气里很有幸福感哦。记得我以前问过大叔年轻时的生活感受是什么。大叔说是刀锋上的蚂蚁!这话真是把我震得不轻。现在呢?鲁昌南淡然地笑了笑,说现在是刀锋下的蚂蚁。李亦简大惊,这话怎么讲?鲁昌南说,就是头上有刀。李亦简说,这刀指什么?鲁昌南说,一切。以前小蚂蚁每爬一步,就会受伤,但却不需要提防什么。现在小蚂蚁每爬一步,都要有所提防。因为对手太多,恨你的人也太多,四处都有飞刀,稍一松解,就会被腰斩。李亦简倒吸一口冷气,说大叔,你是不是太紧张了?人生没有这么吓人。

严格地说,这一意蕴在小说中并未生成。我的感觉是,它是被提出论及的,不是自身蕴涵的。存此,权且作为一己之见。

作 者:王达敏,本名王大明,安徽大学中文系教授、硕士生导师。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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