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文学
作 者:雷文学,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东南大学艺术学院在站博士后。
杜甫《曲江二首》其一云:
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此诗前四句由春天的第一片花瓣飘落而触动春天将去的感伤,又在花瓣纷纷飘落、直至春天所有的花儿都从眼前飘逝中,诗人的感伤达到高潮,因而不顾过多饮酒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一杯一杯不停地饮酒,以慰难以抑制的感伤。后四句由曲江边小堂颓圮无主,只有翡翠鸟在其中安巢;芙蓉苑中高冢前的麒麟也倒卧在地,一片荒凉,感受到岁月无情,生命无常,因而产生厌弃浮名、及时行乐的思想。整首诗由伤春而感伤生命的流逝直至产生及时行乐的思想,整体感是较强的。但细致体味,前后四句又有明显的差异。前四句形象逼人,直觉感强,灵感洋溢;后四句尽管是前四句逻辑的发展,但基本是理性活动的产物,之所以与前四句形成一个完整的整体,靠的是诗人长期的修养,而非当下的灵感。前后四句的断裂感是明显的。可以说前四句是灵感的产物,后四句是功夫的产物。
在老杜诗中,存在很多这种“灵感+功夫”的模式。当然,这种模式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创作中是普遍存在的。以李白的天才,也常常需要用他的功夫去完足诗篇。《子夜吴歌·秋歌》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后两句就不是前四句那样灵感洋溢的诗句。不可否认这首诗为绝作,但从诗的总体格局看,仍有虎头蛇尾之感。大概用功夫来完足诗篇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只是在杜甫的诗歌中,这种现象多,表现明显。
杜诗中,全为灵感之作是比较少的,这类诗大部分存在于他的绝句中。如《绝句漫兴九首》其一云: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
诗以拟人手法,嗔怪春色无视客愁而自行鸟语花开,以活泼的风格写出了漂流中的诗人在愁绪满怀中对眼前烂漫春色的独特的爱。全诗无一丝枝蔓,天然浑成,是灵感神行的产物。杜甫以创作歌行体和律诗为主,这类小诗在他的创作中是不占很大比例的。
杜甫重功夫,尽人皆知,他的有些诗几乎纯用功夫写成,如《又呈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由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规劝吴郎不要提防一位困穷之极的妇女来打枣取食。诗意极普通,更无深远之意境;虽有深厚之仁心为底子,故感人,仍不失为好诗,但不能称之为杰作了。中国古诗讲究幻化而致意境深遥,灵感很重要。杜甫有很多歌行体长诗多靠功夫写成,其中好诗很多,但其价值多在于它们的体制、记录历史的真实性等方面,而不在于灵感和意境;当然这类诗也有较出色的,主要是由于诗人深厚的仁心和情感弥补了灵感的不足,典型的如“三吏”、“三别”等。
在杜诗中,“灵感+功夫”型的就很多了,这在他后期流浪的诗中体现最明显,如:
细草微风岸,桅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旅夜抒怀》)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 (《去蜀》)
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 (《客夜》)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月夜忆舍弟》)
风餐江柳下,雨卧驿楼边。结缆排鱼网,连樯并米船。今朝云细薄,昨夜月清圆。漂泊南庭老,只应学水仙。 (《舟中》)
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偷生长避地,适远更沾襟。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南征》)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登岳阳楼》)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江汉》)
这些都是古来传诵的名篇,无论从表现的真切、情感的深挚、意境的优美哪方面讲,它们都不愧为上乘作品或杰作。但每首诗的灵感也只是昙花一现(体现在黑体字诗句中),多则两联,少则一联,诗篇的完整性主要靠诗人的修养补足。
以功夫来求得诗歌表现的完美,这是杜甫创作的追求,不同于李白的逞才使气,也不同于陶渊明的任性而为,还不同于王维以深刻的宗教修养来加深诗歌的精神境界。他在这方面有清醒的自觉,多留诗描述自己的学习状况,这一点在古代的大诗人中无出其右。《戏为六绝句》其五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其六云:“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解闷十二首》其七云:“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广泛介绍了他学习的原则:转益多师,兼取古人和今人的长处,既学谢、谢灵运这样诗人优秀的表现力,又学习阴铿、何逊这样诗人的刻苦用心;学习的重点:清词丽句;学习的目标:做屈原、宋玉这样的大诗人;学习的经验教训:要别裁伪体,防止步齐梁浮华诗风的后尘。《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云:“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说明他的这种不竭的学习动力是性情的结果,并表明他惊人的学习决心。杜甫这种刻苦为诗的作风引来了天才诗人李白的调侃,他在《戏赠杜甫》说:“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嘲笑杜甫写诗太刻苦以至弄瘦了身体,实际上婉讽杜甫写诗没有天才。李杜气质差别很大,李白的调侃不是很准,但从侧面证明了杜甫的勤奋努力。
王国维将这种由修养得来的“功夫”称之为“古雅”,而将由天才和灵感产生的艺术称之为“优美和宏壮”(按:类似我们现在所说的“优美和壮美”)。他看重的是后者,认可“真正之天才”的“神来兴到之作”①。但不排除前者对创作的必要性,“虽最优美最宏壮之文学中,往往书有陪衬之篇,篇有陪衬之章,章有陪衬之句,句有陪衬之字。一切艺术,莫不如是。此等神兴枯涸之处,非以古雅弥缝之不可”②。
王国维拈出“古雅”这一范畴来标举艺术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中灵感枯竭之处须以作者的修养来补足这一现象,这是重要的理论发现。灵感太娇贵,一闪即逝,在神兴枯竭之处,即需功夫的补充,以完足诗篇。但由王国维的结论不可不注意两点:一是在作品中“功夫”的表现不宜过多。功夫本质为散文,是理智的而非直觉的,在作品中只能起辅助作用,过多则妨碍诗意。《秋兴八首》第一首好于其他七首,在于后面七首过多使用典故,灵性不足,产生如王国维说的“隔”的感觉而令读者往往不能卒读;更不能纯粹靠功夫来写作,上述《又呈吴郎》是纯用功夫而致使作品不是最佳的例子,下面一首《历历》从艺术上讲就更加平庸:“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眼前。无端盗贼起,忽已岁时迁。巫峡西江外,秦城北斗边。为郎从白首,卧病数秋天。”这类诗在杜甫诗集中是有部分存在的。杜甫诗整体成就很高,但我们也不能过于迷信古人,要实事求是地分析。
二是王国维可能将古雅与优美、宏壮看得过于对立,认为后者与修养无关:“若优美与宏壮,则固非修养之所能为力也。”③而仅仅靠天才。但实际上,天才的发挥与修养也是有关系的。灵感有大小,修养的不同可使灵感的闪光呈现不同的亮度。要之,功夫可助灵感。对这个问题,严羽说得更辩证一些:“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④一方面强调诗的灵感直觉性特征与学问识理有异,另一方面也承认诗如要做得好也要靠修养(读书识理)的帮助。在杜甫的诗中,有说服力的是《登高》一诗: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地位之高,在杜甫七律中无出其右,甚至被誉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但这首诗一、二联纯用白描,而且没有如他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今朝云细薄,昨夜月清圆”、“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等诗一样经过幻化处理,更深得意境“象外之象”、“境外之境”的神髓;最后两联也仅用叙述和议论,介绍自己的经历和处境,更没有那种营造优美意境的独特意象。综合看来,这首诗可谓杜甫以功夫创作的典型。但充盈全诗的雄浑之气和宏阔的时空意象深入人心,让人想起其在艰难的时世和穷困的个人身世中的雄强生命力,胸纳无限时空的博大人格,及深厚同情心。但这一切不是作者一时的灵感,我们完全看得出它不但经过作者长期的情感积累,更是作者不断锤炼、“新诗改罢自长吟”的结果,是功夫的结果。诗在小处似无灵感,但全诗形成一种“大灵”。从这首诗可以看出诗人由功夫渐至于浑成的才能,这可以说是杜诗功夫修炼的最迷人的境界。
老杜树立了一个勤奋学习作诗成功的典范,这令许多人心悦诚服,元稹的评论可作为代表,他说杜甫“上薄风骚,下盖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文人之所独专矣”,极言杜甫学习之广,并把他的地位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⑤这固然肯定了杜甫独特的贡献,但我们也应看到,老杜的成功并不全在于他的勤奋好学,更与他的经历、他的深厚情感相关。我们在学习他的学习态度和方法时更应从他至死都保持了灵感之泉不枯竭的秘诀中获得启示。
大凡诗人保持灵感不枯竭不外三法:隐居,流浪,或某种异己的力量对人生的巨大伤害,典型的如李煜。后者是偶然的,可不论;前两者则是应当去主动追求的。盖隐居以澄心、流浪而活灵。杜甫在苦难的流浪中保持生命的活力和灵感之泉的源源不断才是诗人老杜最令人崇敬之处,至于他的功夫,一定要由这种生命活力和灵感支起,否则定会落得如学者写诗一般,工稳而平庸。当今诗人,少有真正的流浪和隐居,大部分都有稳定的职业和收入,形而上似乎是我们这个时代一个不必要的问题了,如此,则神思何来?有志于诗者不可不思。
①②③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王国维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版,第250页。
④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6页。
⑤元稹:《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杜甫全集》,珠海出版社,1996年版,第18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