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的爱情悲歌与文人情怀

2010-08-15 00:42王雅清九江学院文化传播学院江西九江332000
名作欣赏 2010年17期
关键词:末世西厢记文人

□王雅清(九江学院文化传播学院,江西 九江 332000)

□邵 悦(九江学院政法学院,江西 九江 332000)

明清是中国最后两个封建王朝,虽出现了诸如仁宣之治和康乾盛世,但盛世其实是“末世”,仅是传统封建文明的回光返照之象。从中国历史与文学的流变来看,末世的文学有着时代的特色,它已经失去了先秦的蒙昧高远、秦汉的古朴疏阔、盛唐的豪迈博大、两宋的精思雅致,明清小说表现的是封建社会的末世众生相,追慕前人的辉煌,感慨历史的无奈,喟叹世事和人生的空幻是这五六百年的文学的基调。明清小说自然也记录了这一末世的民族审美心态,从爱情这个千古不衰的题材去考察,我们也能看到这种末世征象。以《西厢记》到清初李渔创作的小说集《十二楼》,我们看到一个婚姻爱情题材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同的爱情心理,可以折射出时代的变迁和明清小说中独有的文人的末世情怀。

在《西厢记》中,站在爱情对立面的是老夫人。她对莺莺管束甚严,如红娘说:“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辄入中堂”,但这与《十二楼》中那些固执的道学先生还是有些不同。

首先,老夫人家中没有男人,寄居在外,比较小心谨慎,这是她不许莺莺随便外出的一个原因。而且,她自诩为相国之家,有点尊贵意识,不愿意自跌身份,在男女问题上显得太随便。除此之外,她也有些遵循“周公之礼”的意思,但实际上除了行为的约束,并没有采用“诛心”的手法来给莺莺洗脑。

《西厢记》产生于元朝,其故事蓝本是唐朝的《莺莺传》和金朝的《西厢记诸宫调》;因此作品中间杂了唐朝的思想观念与金元时朝的思想观念。

作为清初的《十二楼》,与《西厢记》却有鲜明的区别。小说虽也写了大量的爱情故事,反映了当时文人的爱情观婚姻观。但这些所表达的爱情观念,却是一些近于畸形的爱情婚姻观,表面上体现了文人与封建纲常的统一,实质上却体现了两者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因此,畸形的爱情婚姻观,就反映了封建制度的没落,成为文人末世情怀的典型表现。

譬如阻碍儿女的婚姻,是个屡见不鲜的文学题材。《西厢记》与《十二楼》中那些爱情故事,同样表现了反“封建礼教”的话题。两者在爱情心理上呈现出鲜明的区别。在《十二楼》,作为父母的文人,对待爱情婚姻的观念很不正常。

《合影楼》写“管提举古板执拘,是个道学先生;屠观察跌荡豪华,是个风流才子”。实际上,管提举讲道学,代表正统的文人;而屠观察则以“风流才子”的形象出现,虽是文人,却非正统的文人,因为两位夫人“听过道学的,就怕讲风情;说惯风情的,又厌闻道学”,鲜明地体现了道学与风情的对立。这位管提举,连对待表兄妹之见面,也极为敏感,大讲男女之防:“我乃主持风教的人,岂可不加辨别,仍蹈世俗之陋规乎?”为了强调男女的区别,完全抹杀亲情,对于爱情,就更不用谈起了。因此,当一对表兄妹,发生真情的时候,管提举就成为完全的绊脚石。

《十二楼》中,管提举刻意深求“男女授受不亲”的意义,说它“单为至亲而设”;因为至亲之间来往多,反而不容易防闲,所以他穿凿了这番意义,把它用于实践;而老夫人则并没有这样想,她所防的只是陌生男人;甚至这种陌生男人,还不包括通过比较正规渠道见面的。此外,她也没有为了消除女儿的春情,像《夏宜楼》中的乡绅詹笔峰那样,故意弄些女人让女儿从事教学,来转移她的精神。总而言之,老夫人治家严谨,只不过是“不许乱动”;而清代道学先生治理女儿,则纯粹是“不许乱想”了;前者还属于正常范围,后者就显得畸形了。

老夫人阻碍莺莺的爱情,非常重要原因是张生没有功名,从其内心来说,没有认为爱情是邪恶的,需要拼死抵抗。明清的道学先生,虽不反对婚姻,却把婚姻抽象为唯一的意义,即传宗接代。至于与婚姻相伴的爱情、生活情趣,是绝对不需要、也不允许考虑的;惟其如此,他们才会不顾女儿对爱情的任何需要,而完全从现实的角度考虑婚姻,婚后也不提倡任何情感乐趣。

《夏宜楼》中的乡绅詹笔峰,怕女儿动春心,居然生个法子:“把家人所生之女,有资性可教面目可观者,选出十数名来,把女儿做了先生,每日教她写字一张,识字几个,使任事者既不寂寞,又不空闲,自然不生他想。”连源于生命本能的男女情思,都要加以控制,可见“道学“到了何种程度。

在对待爱情婚姻的态度上,《西厢记》和《十二楼》亦有鲜明的差别。后者的爱情心理也是极不正常的。男女互相悦慕,一见钟情,是一种发自天性的感情,而文人对于美满姻缘的机遇是不会放过的。《西厢记》中,张生是个志向极大的人。看见美貌的莺莺,便激起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激情。在激情的推动下,“遂大志”被抛到一边,转而千方百计地去追求爱情。相比之下,《十二楼》中那些在爱情面前左思右想,顾虑重重,乃至于轻易放弃爱情的文人,表现得多么的乏味,没有生命力!即使那些乐于追求爱情的男人,也不免要花费心思克服自己心理的矛盾,没有张生表现得那样洒脱。爱情是家庭的基础,是一切社会关系的起点,家庭是整个社会大厦的细胞,勇于追求爱情,等于他勇于承担一切;反而言之,连爱情都怯于追求的人,又从何负担家庭和社会的责任!在张生身上,表现了一种爱情动力与“遂大志”统一的激情。在张生那里,读书虽然也让他明白了很多道理,受到很多约束,但是,这些道理并没有对他追求爱情形成心理障碍,他在红娘眼中,好像上述一切道理皆白学了,显得毫无忌惮。但是,《十二楼》中的文人,却时时刻刻想到这一道理,生怕动辄得咎;在百般的束缚中,没有勇气追求爱情,倒是放弃爱情让他们感到无比轻松。

如《夺锦楼》中的袁士骏,邢尊因他未娶而有意成就他的好事,他却因“生员命犯孤鸾”而拒绝,因为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说法而放弃爱情,显示爱情在他心中并没有位置,佳偶相伴还不如为僧为道。同样,《三与楼》中的虞灏,对于做官、爱情皆没有兴趣,“喜读诗书不求闻达的高士”,一生一世没有别的嗜好,只喜欢构造园亭,而他特别喜欢在宝塔的三楼躲避,“除名香一炉、《黄庭》一卷之外,并无长物”。这种对于家庭生活、世俗社会的极度厌恶症,反映了文人的一种没落心态。也就是说,他们的学养,要么就是把他们变成可恶的、令世人仇恨唾弃的道学先生,要么把他们变成自动放弃社会的“世外高人”;学养与社会日常生活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理性的考虑当然是需要的,但当理性到灭绝人性时,这种理性还有什么意义?

因此,从现代的眼光来看,无论是做父母的文人,还是做爱情婚姻主角的文人,《十二楼》都很不正常和变态。作者李渔对于这种道学气,也是相当不满的。《夏宜楼》云:“但凡戏耍亵狎之事,都要带些正经,方才可久。尽有戏耍亵狎之中,做出正经事业来者。就如男于与妇人交媾,原不叫做正经,为什么千古相传,做了一件不朽之事?只因在戏耍亵狎里面,生得儿子出来,绵百世之宗祧,存两人之血脉,岂不是戏耍而有益于正,亵狎而无叛于经者乎!”

在道学先生的眼中,性生活是最为淫邪之事,所谓的“万恶淫为首”是也;传宗接代,形成父母子女关系,是最为正经的事业,所谓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也;然而这两者水乳相融,无法分割,真的叫道学先生情何以堪。李渔以讽刺的笔调,谈论了“淫邪”与“正经”的关系,觉得“戏耍而有益于正,亵狎而无叛于经者”,这种认识颇为深刻。在《鹤归楼》中,作者又借郁子昌之口云:“我辈为纲常所束,未免情兴索然,不见一毫生趣。”“五伦之中,少了夫妇一伦,何处尽孝友忠良?”诚然,了无生趣之人,何以产生男女悦慕之思,何以生儿育女,而没有儿女,又哪里存在孝道伦理,衍生出“孝友忠良,承载纲常”这些理念?没有夫妻生活的乐趣,又何以承担社会责任?这看来是道学先生无法解决的矛盾。

饱读诗书的李渔,也感受到古代之人未必如此,书本世界,本来也是鲜活的,并非如道学家所说的只有压抑人的纲常伦理。但在明清,那种对读书人的压抑,使其完全忽视了书本中的乐趣,《萃雅楼》:“生意之雅俗也要存乎其人。尽有生意最雅,其人极俗,在书史花香里面过了一生,不但不得其趣,倒厌花香之触鼻、书史之闷人者,岂不为书史花香之累哉!这样人的前身,一般也是飞虫走兽,只因他止变形骸,不变性格,所以如此。蜜蜂但知采花,不识花中之趣,劳碌一生,徒为他人辛苦;蠹鱼但知蚀书,不得书中之解,老死其中,止为残编殉葬;香麝满身是香,自己闻来不觉,虽有芬脐馥卵可以媚人,究竟是他累身之具。这样的人不是‘俗中三雅’,还该叫他做‘雅中三俗’。”作者以嘲讽的口吻,说那些道学先生的前身就是蜜蜂、蠹鱼,只知道采花、吃书,不知道花中半点趣味,也不知道书中的半点乐趣。所有古人的音容笑貌,悲欢离合,都在道学先生的阅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如此,只讲道学、不讲爱情,就并非“本来如此”,而是“后来如此”,“一时如此”,未必是正确的。

唐代广开言路,实行科举制度选拔,选拔人才为己所用。他们采用以出将入相、荣华富贵诱惑人的手段,在科举中灌输“立大志、成大业、取大富贵”的思想。在这种思想的诱导下,无数文人依此走上了科举之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中国文人的人生三味,金榜题名尤其占有重要地位。而《西厢记诸宫调》流行的金朝、《西厢记》流行的元朝时期(《西厢记》应当主要流行于北方),统治者是少数民族,他们自恃武力,对封建制度、封建文化接受得不太多;虽然他们对文化也不太重视,但对“立大志、成大业、取大富贵”这种质朴的人生观却比较推崇,这两个朝代社会制度的滞后发展,恰好使它们与唐朝人的社会观念有些相似。因此,这种思想与读书人的生活幸福,并没有根本的冲突。那时的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也就是“出将入相、娇妻美妾”的生活;他们对于爱情的追求,也与此吻合,并没有发生冲突。如张生就说:“有一日柳遮花映,雾帐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恁时节风流嘉庆,锦片也似前程,美满恩情,咱两个画堂自生。”就说明“锦片也似前程”和“美满恩情”是没有任何矛盾的。“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对读书人的约束力并不大。反言之,在唐朝的时候,正因为这些读书人充满人性的光芒,追求爱情,追求事业,激发了无限的动力,施展了自己的才华,促进了社会的发展;在元朝,也是大量的比较原生态的个人追求,造就了社会的一度繁荣,使元朝成为一个相当开放、疆域辽阔的国家。

然而,到了明清时期,情形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商业经济的发展,城市社会的繁荣,文化的发展和民智的开发,科技的发达,实际上都严重威胁着腐朽的封建统治,君权神授、万世一统的理念,难以形成绝对的权威。按理说,统治者应当适应时代的变化,逐步还政于民,采取更为民主的治理方式;然而实际情形恰好相反,他们采用的是极力巩固君权的方式。统治者选择的科举考试的内容,已经特别强调伦理纲常,其终极目的是维护皇权。他们一方面依然以荣华富贵诱惑读书人,但施舍这些荣华富贵时,附加了许多苛刻的条件,每个入仕的读书人,必须严格遵循纲常,进而成为惟命是从的奴才。追求自由的爱情,与伦理纲常是会产生激烈冲突的,追求一种比较自由的“才子”式生活,也隐含了对纲常的大不敬。因此,在统治者的绝对功利面前,读书人的生活情趣、爱情乐趣遭到无情地践踏,在非此即彼的取舍中被无情的抛弃。结果,摆在读书人面前的道路有两种,一种是甘心地戴上纲常的镣铐,麻木不仁地讲着礼义之大防,成为人人厌恶的道学先生,成为子女爱情悲剧的制造者;一种是干脆抛弃功名富贵,自放于仕途之外,以牺牲仕途之方式,换取较正常的生活。

当然,两者之间还有一条中间的路,即把自己变成一个“准和尚”或者“准道士”,既不触犯礼教的尊严,也不追求世俗的幸福;内心依然是很痛苦。表现出文人爱情与统治阶级之纲常的绝对对立,反映了那个社会的没落现象。统治者既没有能耐充分激发文人的热情为他服务,也没有能耐充分吸纳文人的智力、才华和生命热情。结果把正常的文人推向了统治阶级的对立面,这也就是在明清时代的小说中,文人在表现这一题材时所呈现的末世情怀。譬如《红楼梦》中的宝玉和黛玉偷读《西厢记》,说明作为道统层面而言,孩子们读《西厢记》与读圣贤书是有矛盾的。宝玉与黛玉是两个封建礼教的叛逆者,作者虽然同情他们,但并没有给他们安排一个大团圆结局,在凄凉的结局里,也能体味到当时的时代心理。宝玉参加科举考试,以博得功名作为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报答,自己却选择了抛家别妻,云游天涯,摈弃世俗幸福。这正是明清时代没落王朝的时代心理与文人末世情怀的折射。

[1] 张宏渊主编.中国戏曲经典[M]第2卷.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5.2.

[2] 原文见论语颜渊篇.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9:132.

[3] 李渔.十二楼[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41,3,23.

[4] 容肇祖.明代思想史[M].民国丛书.上海:上海书店,1989:4.

[5] 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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