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一
在大陆,安妮宝贝(以下简称“安妮”)是个自觉利用网络而“起家”的作家,她曾这样说过:“……上网,一直是我很喜欢的事情……网络对我来说,是一个神秘幽深的花园。我知道深入它的途径。而且最终让自己长成了一棵狂野而寂寞的植物,扎进潮湿的泥土里面……”①她是怎样深入网络这座神秘幽深的花园,而最终长成一棵文学之树的呢?
女性对电脑似乎少有亲近感,所以早期上网写作的多为男性且学理工出身。1996年,大陆第一个女子文学网站“花格”成立时,加入者寥寥。安妮宝贝原名励捷,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金融专业毕业后供职于中国银行。1988年,她有了自己第一台电脑兼容器,开始在“暗地病小孩”等小型文学论坛发表作品,即被各大文学网站转载。1999年,安妮辞去待遇优厚的工作,进入大陆最大的文学网站“榕树下”,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并参加了该网站举办的大陆第一届网络原创文学大赛(该大赛邀请了贾平凹、王安忆、王朔、阿城等知名作家作评委)。从1999年7月到2001年11月,安妮在“榕树下”共发表了46篇作品。这些网上作品的点击数不断攀升,安妮发表于“榕树下”的第一篇作品《六月诗句》点击数为15,917次,但不久,《找到那棵树》和《暖》就分别高达76,722次和77,555次,这在大陆网络远未遍及的2000年已是一种奇迹。而在2000年1月她第一本短篇集《告别薇安》出版后,她网上作品的点击量更大幅度攀升,2000年11月13日发表于 “榕树下”的《八月未央》点击量为123,995次,随后的《彼岸花》更高达177,108次。安妮成了网络上最走红的作家之一。
跟大陆五百多个文学网站上许多网络写作一炮走红,但之后昙花一现的“写手”不同,安妮走红网络后的10年中,始终保持着仍能后发制人的制作潜力,以差不多平均一年一本的速度出版了8本作品集,而且一本比一本见好。她早先那些网上作品,也始终热力不减。例如查看《告别薇安》的读者留言,从2000年一直延续到2008年3月,不少读者留下了“我越是阅读你的文字,就越觉得你的思维可能会影响到我的生活方式,我可以对你抗拒……也许离开你的文字是我最好的选择”(putting,2001、3.28,17:36),“我很想像安妮笔下的人一样生活”(vivazl,2001.4.5,02:51)等的感言。收录她早期网络创作的《八月未央》初版于2001年1月,之后短短4年中再印再版近四十次。在大陆从网络写作成名的作家中,安妮作品的畅销长销是首屈一指的。
包括网络写作在内的数位文学不同于传统文学的一个根本性特征是它接纳了现代技术性因素,由此带来了美学感觉的变化。然而“技术的审美性也不等于艺术的审美化”,②文学首先是文学,无论是在工具媒介层面上对技术含量的体现,还是在理解世界方式上将技术转换为审美创造,都取决于作家对网络等数位技术的运用。因此,数位文学,尤其是文字形式的数位文学的研究,仍要充分关注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安妮就是一个很好的个案,可以说明作家个性和数位化网络环境怎样互动产生着新的文学型态。
本文以安妮10年文学创作与数位化网络间关系的梳理为线索,分三个阶段/层面,探讨了安妮在文学数位化环境中的书写型态和经验。安妮早期的网络写作表现出的多声部叙事特征是借助于网络环境实现的,读者和作者间的平等对话,使小说文本内、外的“对话”得以统一,从而真正实现了巴赫金倡导的“多元对话”、“同音合唱”。安妮在“出走”网络中逐步形成了她的物质观,对人生物质性的省悟和对网络技术性/物质性的驾驭互为因果,她“隐身”于网络后的写作姿态表明她创作的某种成熟。安妮以“Blog”的形式“回到”网络,“安的夜游园”提供的个人“副刊”是数位形式的文学传播的成功案例,安妮的作家个性和数位技术性在文学审美层面上得以结合。所有这些,都使人对数位化时代的文学抱以希望。
众所周知,网络写作实现了作者与读者的直接沟通,而这种沟通往往发生在作者的写作过程中,例如一些网络长篇写作,和读者的即时反应,同处于一个空间,他们之间流动性的对话,共同构成了作品的创作过程,这让人想起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作的评价:“过去的小说是一种受作者统一意志支配的‘独白’小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则是一种 ‘多声部’的复调小说。其中,作者与读者,作者与主人公,以及人物之间实现了平等的‘全面对话’。”③巴赫金从“人真实地存在于‘我’和‘他人’形式中”的认识出发,强调了多重声音的存在才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人的生活从根本上说是不同声音的交往和对话,小说叙事自然也应是“多声部”的复调叙事,即“同时展开两个或若干个声部(旋律),它们尽管完全合在一起,但仍保持相对独立性。”④然而,巴赫金倡导的“对话”主要限于文本内部,即由作者驾驭的小说人物、主题、情节和结构等方面的“多元对话”和“同音合唱”,而巴赫金言及的“作者与读者”间的“平等的”“全面对话”则难以真正实现,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往往只能与想象中的读者对话,读者也往往只能作为作者“在他人身上找到自我,在我身上发现别人”的非实体性存在潜在影响着作者创作。然而,在许多文学网站,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部创作中的作品如何与它的众多读者不断进行即时的对话,以此展开了作品的诞生过程。例如,2001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出版的BBS小说《风中玫瑰》,将作者一帖帖发表的文稿与网友即时跟帖两者交流的过程全部印了出来,这样一种全新的互动文本使读者的阅读、评论和其他心理反馈都有直接参与了创作,文本形成的愉悦为作者和读者共同享用,甚至文本建构中的难题为作者、读者共同破解,而且不同读者的反响迅疾而直接地出现于同一个“时空”,它们互相之间引发、碰撞、呼应,构成一种强大的“阐释”网络。它完全摆脱了传统文本源自作者阐释的模式,开启了读者和作者间的“平等”对话,并使这种对话从文本内部走到文本外部,从文本本身走向整个写作活动。
安妮的小说一开始就通过人物间的平行对话展开多声部叙事,她深谙巴赫金所言“我”生存于他人身上的“自我”,她早期的许多小说就并置两个女主人公,她们是具有不同性格和生活轨迹的独立个体,其关系难以用世俗尺度去衡量,也许从小青梅竹马般相守,如《七月与安生》中的七月与安生;也许是偶遇之后的痴缠,如《伤口》中的安与乔,《烟火夜》中的VIVINA与绢生。她们各自独立而又百般交缠。七月与安生仿佛一个灵魂的两个对立面,一个宁静,一个不羁;一个喜欢安定恬然,一个始终漂浮旅途。叛逆的安生只要回到安宁的七月身旁就会变得感性而纤弱,而她俩与同一个男子家明发生了长久的情感纠葛。这样的安排使整个叙事成为一个灵魂中多种声音的对话。这种多声部叙事被安妮进一步放大运用到后来的长篇构架中。《彼岸花》中的南生是乔电影中的人物,但更像是乔的过去。而《二三事》中沿见始终是两个女主角苏良生和尹莲安人生中最重要的男子,良生则毫不计较莲安对她的伤害,从而以那种世俗眼光难以理解的情愫突破了欲望和占有,表现出恩慈和包容。安妮笔下那个与女主人公“我”发生情感纠葛的男子,甚至也会是“我”的一个分裂体。安妮曾在采访中提及,《莲花》中庆昭、善生、内河这三个角色可视为同一个 “我”内心显现出的不同层面,是个体挣扎和分裂的结果。安妮试图在不同人物角色间建立一种彼此参照映衬的关系,如此一来,小说中的人物其实都成为“我”这一行为主体的分裂与投射,他们间的对话也就时时可以发生。
安妮小说一开始就显露出来的特征与她在网络上写作的状态密不可分。互联网是一个没有控制中心的开放式网络,作为人类迄今最能体现人际交往平等和个体自由的媒介,互联网培育和鼓励一种尊重个体、注重平等的文化氛围,为被物欲包围的现代人提供一处平等对话、互吐心声的栖息地。互联网的游戏规则尊重个体对自我的体认,尊重个性的独特性、创造性。安妮小说的多声部叙事,不仅鲜明地表现了她的个人化风格,豁露出她内心的复杂,而且由此呈现出多重声音的小说世界也成功提供了心灵交流的领地。
安妮小说的成功,或者说她高人一招之处并不只在于她在文本内部呈现了多重声音,而且在于她使小说文本内部的“对话”与文本外部的“对话”获得了统一。
前述巴赫金所言:“作者与主人公”的“对话”主要是指主人公/人物的意识与作者的意识平起平坐,为了实现主人公的意识处于作者意识之外而与之平起平坐的创作意图,作者只“是这个对话的组织者和参与者,他并不保留做出最后结论的权利,也即是说,他会在自己的作品中反映出人类生活和人类思想的本质”;⑤然而,人物意识的独立,只是意味着人物是能思的主体,他的自我意识在叙事中起着自主的作用,也就是说,作者关心的“不是主人公在世界上是什么,而首先是世界在主人公心中是什么,他在自己心中是什么”,⑥因而人物“自我意识的功能本身,则成了作者观察和描绘的对象”。⑦巴赫金所言“人物之间”的“对话”指的则是人物不具有类型化特征,他们具有充分的自我意识和主观化,每个人物都是自己话语的独立主体,凭借这种主体资格,人物间展开了深入、未完成性的对话。安妮的小说将这两种原先发生于文本内部的对话直指读者内心,力求在获得通往他人内心的路径中建立起与读者的对话通道,从而使文本内外的多元对话得到了融会。
浏览网友对安妮作品的即时评论,“直指内心”恐怕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语词之一,而这包含着直指人物内心和“发帖者”(读者)内心的双重意味。纵观安妮10年创作,从《告别薇安》、《七月与安生》、《八月未央》等文笔洗练、韵味独特的短篇,到《二三事》等故事套故事的复杂叙事,再到多线索彼此纠结、结构紧凑的《莲花》等长篇,安妮的叙事在成熟中变化,在看似执著个人化的叙述中将对青春、爱情的思索逐层扩展至对命运、人性的多方思考,透过个体复杂的内心深入展现人类生存的真相。而这种“直指内心”的写法给予网友的也是内心的震动。《告别薇安》发表时,网友就有这样的留言:“……我没有看完,不知道看下去,还是不敢看,但我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痛苦……”(逸菲涵,2001.7.16点22分)“只要读者和你的感觉同在,那么感觉就没有白白的流露!!!在这里,我读到一种……足以让人完全投入的感觉! ”(xiao bao 2001.6.15,10点33分)“你的文字直达我的心脏。我可以听到它们在心脏上划出的寂寞而沉重的声音。”(墟里烟,2003.5.3,11点25分)《告别薇安》的点击次数是84,879,其中就有不少这样的帖子,几乎无一例外地道出了安妮小说 “直指内心”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安妮小说倾诉式叙事、内省式的深度模式和平行性的人物,这三者不仅在网络空间构成了作者和读者显在互动的对话,而且在隐性层面上纳入了读者的声音,真正实现了小说的多声部叙事。
安妮曾言:“未曾知道,我的读者到底是哪些人……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一场潜在的倾诉。”⑧安妮小说大部分取“我”的展开倾诉式叙事视角,但跟以往的第一人称叙述不同,安妮小说 “我”“这个人称很微妙。它代表一种人格确定。⑨也就是说,它并非个体。它是一种幻象。那个‘我’是不代表任何人的。”也就是说,“我”也不代表作者,而是一种“幻象”(fantasy)。 作为幻象,也许如拉康所言的是欲望交互主体性的枢纽,也许如齐泽克所言的是主体在现实世界和符号世界存在的意义和方式,它架构了主体的符号界现实,也阻止了实在界直接的入侵。安妮让“我”代表的幻象超越任何人而指向人的交往,作为“一种人格确定”而展开自我与自我的对话、自我与大他者对话、自我与他人的对话乃至自我与世界的对话。《彼岸花》之乔,《二三事》之苏良生,《莲花》之庆昭,作为“我”,都既是小说的“主人公”,又是故事的讲述者,但他们的倾诉,往往“只有展示,而没有判断”,⑩例如他们不管是城市白领还是自由职业者,对于生养他们的城市往往不认同也不疏离。这样的倾诉,不仅缘自安妮“不相信人性有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⑪也来自安妮的倾诉是要“和陌生人、陌生的地点发生联系”,并以此完成“对自己生命的拷问,对自己心中自由世界的探寻”。⑫所以,安妮式的倾诉,少顾影自怜,多同情怜悯,她始终是在与大他者对话,追求让自己的文字进入读者的灵魂,并以此使陌生人的灵魂相通。大他者的始终在场,使安妮式的倾诉始终展开与读者的对话,并让读者的声音进入她的小说。如要仔细加以辨认,读者的跟帖不知不觉渗透进了“我”的幻象,成为安妮小说中的一种叙事。有的读者甚至会以数千字乃至三万多字节的小说“跟帖”安妮的叙事。安妮与读者的对话由此从文本外进入文本内部,并不断得以展开。
安妮小说“直指内心”的叙事,是一种深度自省,即边思索、边陈述的模式。网络的技术特征,使写作隐伏着思维平面化的危机。“一是超文本(hypertext),即使思维文本体系里的语词、陈述、判断等,随着体系的扩展而在体系内部其他语词、陈述、判断那里自足地获得注解和印证,从而将思维外化为平面化网络体,人的大脑也被万维网外化为网络思维的一部分”,“二是网络记忆体逐渐取代大脑记忆体,从而将思维平面化”,⑬这种平面化思维带给人类的是“深度的丧失”和理性本身的危机。然而,安妮用键敲击出的文字,“体现和保持的是一种自决、内省、敬畏和警惕”,她始终觉得,“对生命苦痛与喜悦的捉摸不定,使本质真相的摸索始终是盛大的主题,人类尝试了无数种表达方法去触摸和表达它们,但始终探测不到它的边界”,所以需要“反省与探索”,以此作为与生命的捉摸不定的“对峙方式”;她也觉得,“一个作者的哲学观”是“写作的核心”,“影响他作品的风格”,而哲学观恰恰决定于“精神、反省、思考的边界”。⑭她甚至认为,保持作品独特而不献媚流俗的关键是作者“更有自省和坚定”,作者在作品中流露出的自省和坚定与作品的畅销不相冲突,执著于生命本相的自省式写作更可以 “缓慢筛选时间留下的隐秘印记,筛选掉阅读它们的人,筛选掉喧嚣和是非,最后只剩下寂静的天和地”。⑮非常有意味的是,从安妮与读者互相“跟帖”的一些内容看,安妮一直沉静地从网上纷繁喧嚣的读者跟帖中 “找到”“缓慢筛选”的方向,使自己的内省成为与读者的深度对话。
这种内省式的写作在安妮2000年11月发表于“榕树下”网站的长篇《彼岸花》已见端倪,它真正将安妮的创作与其他仅止于媒介传播和时尚文化消费意义的网络创作彻底区分开来,以安妮对生命感的体认和思索使作品从网络技术带来的思维平面化中解脱出来,呈现出对文学审美本性的坚守和追寻。
写惯了简洁伶俐的中短篇,安妮第一次驾驭长篇结构显得生涩,但作品对生命的自省,使之超越了她之前私语式写作,更没有了感伤式的自怨自艾,无形中流露出一种大气象。小说分三部分:《乔》、《南生》、《散场了》。乔是大都市的自由作家,离群索居,少言寡语,内心却异常敏感,她与处于都市主流的男人卓扬、倾听者森、旅者树的情感看似形式不同,本质却都一样:谁也控制不了乔的灵魂。南生童年的不幸遭遇,导致她对粗鲁放羁的男人和平有着疯狂得近乎畸形的爱恋;最终挥刀刺向和平,以此实现对这个男人永恒的占有。乔和南生是唯一彼此可以依赖的伙伴,两人关系既疏离又亲密,即使爱上同一个男人仍无损彼此情谊,但乔不计前嫌照料身心俱废的南生,换来的仍是南生以自杀作为回应的离弃。小说所写种种超越于世俗眼光的感情似只能用一个原因来解释,她们“要的是彼岸的花朵。盛开在不可触及的别处。”“那是巨大的空虚感,控制了对生命的质疑”。⑯乔和南生在城市里的寻找、冲撞,无非是寻求生命本相的意义,但“彼岸的花朵”是生之幻像,身在此岸“无法抵达”。至于和她们靠近过、接近过,甚至肌肤相亲的人,“他们的灵魂是我过河的石头。我曾在跋涉的过程中短暂停留。”⑰“彼岸花”的意义正在于生命是“等待着一个注定离散的人。然后让我相信,对岸也总是有一个人在等待着我。我们在空虚的两端抗衡。 ”⑱生命虚无感是“泅渡”和“离散”、希望和警戒间的巨大张力,它使“年老的人看到盛放。年少的人看到枯萎。失望的人看到甜美。快乐的人看到罪恶”,⑲也使只图在作品中猎奇赏新的读者被这种内省式写作象征出的对生命的敬畏筛选掉。安妮的内省写作使每个“观众会看到自己在里面”,⑳从而再次实现了与读者的对话,这种对话不是私人呓语引起的共鸣,而是与多种各异的读者一起完成生命的内省。
然而,正如马克·波斯特在谈及第二媒介时代时所言,“电脑书写颠覆了作家的个性,最后,它带来了集体作者的诸多新的可能。”㉑就是说,“在线写作”中作者和读者间“对话”的全面展开,潜伏着”颠覆作家个性”的可能。网络作家往往因为个人风格的“鲜明”而从众多网络写手中脱颖而出,而他的这种“鲜明”性为读者认同,甚至成为他一炮走红的直接缘由后,在网络读者即时反馈的环境中,他往往一时难以摆脱这种标志性,甚至品牌性的“鲜明”,网络写作独有的“对话”特征在某种程度上也制约了网络作家对自身的突破。安妮的头两部小说《告别薇安》、《八月未央》,无论是主人公的性格特征,情节模式、色调,还是小说整体的氛围,语言风格等都在”鲜明”风格中呈现出相似,正是网络写作困境的反映。但安妮给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取名《告别薇安》,就暗示她会“告别网络”。“我知道我的读者很特殊。他们存在于网络上,也许有着更自由和另类的心态。同样,也更容易会感觉到孤独……告别薇安,它在网上引起的喧嚣,印证了我想象中的网络时代的心态。这的确是一个全新的充满欲望和激情的时代。同样,也更为空洞和阴郁。因为我们面对着的,是更多的消失和告别。”㉒这段《关于安妮宝贝》的自白道出了安妮在“消失和告别”中展开新的开始的自觉。2002年后,安妮“远离”了曾让她备受瞩目的网络——“我弃绝它们速度过于迅疾,并且无情”,“但无可否认,曾经是我的组成部分”。 ㉓
安妮“离开”网络,选择了远行,她去了西藏、越南。这种选择包含着安妮这样的想法,她要走出“超文本”自足性造成的文本单性繁殖或自我复制,任何写作都需要作者的在场体验和躬行实践,而不能沦为外在于生存实践和精神心灵的修辞盛宴、词语狂欢。她2002年出版的散文集《蔷薇岛屿》将题旨指向“爱与行走”,在人生“行走中”思考、寻找、表达爱,少了锐利和飘浮,多了现实的质感和生命的自省,文章形态也趋于丰盛。2004年初,她出版了“离开”网络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二三事》,以“一种出行的态度”展开叙事,“对读者和作者来说,书,有时候是用来接近自己内心的摆渡。为了离开某处,又抵达某处。”㉔她对待网络也没有一点先前的惶惶然,网络上的书写和“出走”网络的书写都指向接近内心的摆渡。同年10月,她出版小说散文集《清醒记》,风格渐渐走出阴郁逼仄而渐趋明朗清新。而2006年3月出版的长篇小说《莲花》被评论界一致认为是安妮成功的转型之作,安妮不仅一改以往怪异、谲诡、阴柔、凄绝的写作姿态,而且自觉超越早先作品对于都市物质生活的书写,将人性置于物质之上,对都市精神领域的贪瘠与萧条作了内向深入的自省。这种创作转型,其实正是安妮对网络这样一种技术性/物质性环境驾驭的结果。
安妮前期作品的场景往往体现出都市物质生活面的繁华以及物欲消费的强势,酒吧、咖啡厅、地铁站、步行商业街,在人潮涌动中构成她笔下一再出现的语境,闪烁出一种物质的暧昧气息。那种浮躁易变的氛围与电脑网络世界带给我们的感觉十分相似。安妮的文字确实曾经自由伸展于现代都市生活的各个角落,以至于很长时间里,人们将她理解为网络、酒吧、机场都市空间的文字精灵,安妮也确实用她充满灵性的笔触将这些生活空间转换为如花似梦的形象,然而,安妮早期的网络写作还是散发出物质语境里的小资情调,这种情调对物质呈现的是享受的资态,它将物质的存在合理化为人性的内容,所以它要通过对日常生活物质不厌其烦的标榜、张扬来凸现个人化风格,最终体现的创作主体和物质间的关系并不平等。安妮早期小说人物的性格往往依靠一些现代物质上的 “细节”才得以支撑,伊都锦的棉布、Espresso咖啡、Kenzo新款香水……这些物质细节成为指认安妮作品人物身份的重要标记,他们与都市的唯一联系似乎就是都市提供给他们的各种符号、影像以及情调的消费。《告别薇安》讲述都市中孤独灵魂的碰撞,但那段虚无飘渺的网络情缘通过“聊天室”得以展开的重要缘由,是落拓不羁的Vivian的向往:“我宁可在幻想中。你带我去哈根达斯。带我去淮海路喝咖啡。带我去西区的酒吧。”㉕尽管安妮不想让人物淹没于物质,但她人物身上的那些物质性标记还是在委靡而精致、桀骜又脆弱的精神气质中显示出沸腾、喧嚣的色彩,但又显得迷幻而模糊不定,网络的物质性似乎使安妮作品中的 “物”无法摆脱炫耀性、标记性,她由此收获网民的追捧,但也不断产生困惑。换言之,此时期的安妮,看似自由行走于网络,实则深陷其中,为它所困,为它所用。
安妮“出走”网络后,她对“物”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清醒记》中的《质感》,收录了描述“雪纺裙”、“高跟鞋”、“项链”、“银镯”、“布衣” 等小物体的短文,书写的都是这些“物”背后的生命“质感”,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们。后来她在《城市画报》开设名为“琼屑谈”的专栏,从第一篇《花布》开始,更注重表达“物”带给人们的想象力和精神方式的影响。此时的安妮有了自己的物质观:“人的物质生活代表的是探索,欣赏,入世的单纯及出世的疏朗。”㉖她将之与消费主义时代商业的强加于我们观念中的奢侈相区别:“后者是规则和制造,前者却更接近是一种心得,心得真实而丰饶。更多人觉得物质是没有心得的,因为他们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物质方式,常被规则打败。”㉗在安妮心目中,“物”不包含任何权威或规则强加于它身上的光环,而只是“有个小空间记录下来,分享的是内心取舍”,㉘所以若想探寻物之美好,关键在于审视者和拥有者对待它的态度:不高傲也不卑微。例如,安妮写到手镯,自己的,是因为朝夕相伴,“仿佛与它的主人具备了一样的灵魂”,“如同心里最为持久的抚慰”;淘来的,敬畏原来的主人“有灵性无声寄居于此”,㉙只能把玩而不敢戴上。这样的“物”,“只有死或离别,才能令它毁灭。”㉚当安妮把“物”,尤其是“静物”看作“一个人对自我的关照和反省”,㉛强调“对物品的珍重”,是因为“它已经具备了灵魂”㉜时,安妮已超脱了物的享用,而用“灵魂的依傍”让“物”闪耀出光芒。
正是这种物质观的深化才有了 《莲花》所意味的“超脱幻象的新世界的诞生”。2004年,安妮徒步去雅鲁藏布江深处的小村落墨脱,那里曾被称作莲花隐藏的圣地。泥泞沼泽、塌方峡谷,每天临睡会问自己:“明天是否能够依旧活着赶路”。㉝这段经历,“超过我在不同的城市里停停走走所经历的众多经验”,㉞于是安妮写了《莲花》。小说中,善生从喧哗纷繁的都市生活中的抽身而退,是他审视自己的过往,如同“貌似完好”却“轻轻一捏就粉碎”得“无可收拾”的“一截烟灰”;年轻女子庆昭患病滞留高原,静等死亡。两人相遇于拉萨小旅馆,结伴徒步前往墨脱看望善生幼年伙伴内河。其实,善生已知道内河两年前在墨脱弃世,他仍冒险前往墨脱,不只是兑现他看望内河的承诺,也包含了告别富贵功名最终渡向彼岸的反复挣扎,“任何一段路途……是穿越人间俗世的路途。也是一条坚韧静默而隐忍的精神实践的路途”。㉟《莲花》也写都市的声色犬马,但已完全不被这所辖制,而要剥离出那嘈杂纷然后的沉默本相。于是,雅鲁藏布江河谷里的艰难跋涉,依次展开成善生、庆昭超脱性的心灵历程。例如,对于普通人难以逾越的情爱,对于大部分作家无法规避的情爱主题,《莲花》似乎已将它们轻轻跨过了:安妮在内河、善生、庆昭的人生中也写情写爱写众生色相,却不被它们钳制,只让文字将它们背后沉默的本质抖落出来。
此时期安妮对物质声色题材的驾驭与她对网络应用的轻车熟路互相映照,她已学会隐匿于网络背后,在始终“保持作品市场性与艺术性的均衡结合”,保持“创作者”与“包括评论界、媒体出版商及市场”在内的“外界的疏离感及协调能力”,“保持”创作者“自身的人格修行与完整”中去应用好网络,网络之于她已不再是获取关注、制造畅销而又受制于它的媒介,而是“置身于现实生活中的人群的精神需求”和“作者纯粹、坚定的内心”㊱的交汇之地,网络的物质性/技术性由此会将欲望的释放转化为“诗意的栖居”。此后,无论是个人博客/部落格(Blog)的开设,还是抹去了文体界限的各种写作,安妮都了无牵挂地不断以诗意的新鲜呈现出自己丰富的个性。
安妮“出走”网络是为了摆脱网络这样一个现代/后现代的物质技术世界的宰制,尽量回到诗意的自然栖息地。但是聪慧如安妮,她并不排斥网络世界,数位科技对于她仍是“一个神秘幽深的花园”,起码她理解技术本身也具有自然性和社会性双重属性,数位文学的技术性特征并不意味着一定导致文学失却审美艺术的本性。“技术不是某种可见的、具体的、简单的物。技术不仅展示了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展现了他的生活生产的直接过程,因而也展现了人的社会生产关系以及由它们产生的文化表现。”㊲只是数位技术展示的“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中的“自然”也包括了人自身,所以更要警惕它会对人形成的宰制。2002年后安妮对网络的“疏离”正来自这种警惕,而她的作家天性让她恰如其分地行走于网络世界间。安妮早期文学创作时,成功地使用了电子邮件、BBS(网络社区)和ICQ(即时通讯工具)三种互联网方式。她从网络“出走”,即不再在网络上首发作品后,2005年她就在“新浪”开设了博客部落格(blog)“安的夜游园”。与许多喜欢在自己博客上透露行踪乃至隐私来吸引网民眼球提升点击率的公众人物不同,安妮的“安的夜游园”无论是以图代字传达感受,还是以字会友交流沟通,都显得真诚。而短短3年中(截止2008年7月23日),“安的夜游园”的访问次数已高达一千二百九十三万八千余次,恐怕没有一种传统媒介能如此迅疾而数量巨大地完成作者与读者间的交流,也许正如加拿大学者麦克卢汉认为的,传播中最本质的事情不是表达而是媒介自身,“正是媒介塑造和控制着人类交往和行为的尺度和形式”,博客使读者与安妮文本间物理上的互动真正得以实现,为读者向“作者”转化创造了空前的便利,也使安妮的创作发展出新的形态。
安妮开设博客之前,由于她从网络的“出走”,尤其是《莲花》的出版,“有一批读者很戏剧化,很高调地离开了她……离开她的那批读者,一定是最喧哗的那一批。留下来的,会是沉淀细腻的”。㊳当安妮走出那个被喧哗读者包围,潜意识里为迎合读者需要而陷入困顿的网络写作后,“安的夜游园”显然是为“留下来的”而设的。跟E-mail、BBS、ICQ等电子交流方式相比较,博客以格式固定的不同内容形成了“物以类聚”者的交流与沟通,或者说,博客在大众化的网络环境中构筑了某种“小众化”的平台,登录“安的夜游园”的网民对安妮已有了一定的了解,登录也具有强烈清晰的指向性,这种特色兼有了社区交流的特点,却拥有了社区交流无法实现的互动内容的深刻性、条理性,可以引申出一系列不同角度的表达,如评论、综述、对话等,无形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网络个人“副刊”。这种“副刊”有没有可能如同纸质传媒消费时代的报纸副刊一样发挥传播功能,显然是值得关注的。“安的夜游园”正是这样一种数位个人“副刊”。
“安的夜游园”有《几点说明》,有如“副刊”发刊词表明了安妮开设博客的宗旨:“这里不会出现私人日志。它只是一个交流平台,仅是为读者而开启。名人Blog的热闹新鲜,与此地无关;请所有热衷八卦和娱乐的人,不必来此;广告垃圾及谈论是非的口水帖子会一律删除,以保持干净……等待时间过滤,逐渐安静,只留下真正心存喜欢的人。”这几点说明甚至有拒人于门外的淡漠之感,但也道出了“安的夜游园”对心灵交流的追求,它的种种新形态都缘于此。
以图代字,传递感受,交流沟通,是博客“副刊”的长处。“虽然图像同样地依赖于被分享或被理解的文化背景”,但是图像比文字“更容易地使人得到这种共同分享的体验”。㊴相比于文字,利用图像的交流更不拘囿于观者的知识或文化背景,从视觉角度更好达到传递与分享情感、思想的效果。热爱摄影的安妮也曾尝试在纸质作品集中加入图像因素,《蔷薇岛屿》就是一本图文散文集,但纸质文本接纳图片的尺寸、数量、方式显然都十分受限,所以《蔷薇岛屿》后,安妮没有再尝试过这种创作方式。然而,数位技术使网络媒介使用图文并置的创作方法变得容易和自由,作者传送自己拍摄或绘制的图片,并且可以在同样的文字内容下进行图像的增删,这样的图像流动性地传递着作者的意绪、情感,而观者有感而发,也会以自己手绘或拍摄的图片加入,使整个图文世界表达的思想、情感激荡多姿,“安的夜游园”就是这样一个图文世界。安妮喜欢摄影,从旅途景致到身边琐物,从都市夜晚到街巷清晨,从飞机窗口云海到卧室窗台水滴……安妮一一将它们明暗浓淡相宜地与文字、音乐相配,精心组成一个多维立体的情感交流世界。安妮深知文字的理解和感知不仅受其背后的历史积淀、传统习俗、表情方式等制约,而且也受文字深层的隐喻性等限制,所以,她自觉地借助于图像的力量来一下子进入观者的心灵,使之产生审美的冲动。例如安妮在博客文字中与读者分享自己的物质观,认为物的价值取决于拥有者和审视者的态度,她迷恋所有碎花的图案,收集各种绘满碎花的物品:杯子、衣裙、木盒……认定那“碎花”的“情意”“是一种内心细微的所得,也是执意”,她就在这些博客文字的上方变化地加上几张自己拍摄的各种花布上的碎花图案,随意而巧妙的图像马上传递出观者能强烈感受到的安妮喜悦而满足的心情,使读者真切体悟到安妮对待物质既不高傲也不卑微的态度。
而安妮这种对待“物”的态度马上得到了读者以图像作的回应。一位读者读到安妮《莲花》讲述的内河设计的各种碎花或组合花纹的布料,马上“加了点自己的想法,画了出来”,在“安的夜游园”登了出来。《莲花》中的内河是个遗世独立者,她在异域他乡靠设计碎花布匹为生,“只用中国桑蚕丝和印度麻。那些布料被用于制作时装和家居布艺装饰……因为里面包含创造性的技术含量和审美价值,所以定价很高”。她经常去印度、尼泊尔、老挝、锡金一带,“收集花朵和颜色的素材”;她没有专业的美术训练,她 “对花朵的理解是一种天性”。前去看望她的善生见她身着的上衣布料就是她自己设计的:“孔雀蓝的底子,上面有描着银边的小鹿、莲花、猎人,反复细密地联结,各种色调搭配得极为艳丽沉郁。这的确是一种发自天性的美。不能被模仿和说明。”读者的画,不是出于“模仿”,也不是为了“说明”,而是被那“发自天性的美”“感动”。《莲花》中的内河,不被世俗常理理解;读者的画,表达了对内河漂泊心灵的理解,也分享了安妮在“碎花”琐物上显露天性的喜悦。安妮曾与读者这样讨论过:问,“你是否认为其他的方式,比如影像、电影、图画乃至纯然的景,或者音乐都比文字的表达更轻省和直接。用文字表达的作者很多时候将处于一种表达不能的痛苦中。”安妮答,“任何艺术形式都是共通的。它们需要创作者的精神强度来做底衬,因为这种强度会直接反映在作品上,以此分出不同的层面和趋势。也都会面对表达不能的痛苦,以及即使表达了归于虚无的痛苦。”(2006年3月28日“安的夜游园”)“安的夜游园”中的图像,无论出自安妮还是读者,都以各自的精神强度呈现出表达的喜悦和痛苦,它们这样的对话,让电子媒介真正成为了人的综合感官的延伸,其实现的直觉、意绪、情感、思想交流在纸质传媒世界里是难以实现的。
博客使作者与读者对话时双方都更有可能进入深度交流的状态,从而有可能产生新的交流文体。安妮的作品一般都潜藏着自我诠释的系统,表现出一种自我评判的特征。大陆先锋文学的“后设叙事”,即关于叙事的叙事,只是一种对小说形式的自觉。安妮作品中许多对叙述者“自我”的真切剖析,却是一种精神的自觉,她在许多地方把“自我”碎裂成对象世界,再加以冷静观察,这种高度的主观性与自传色彩就要求预先对自己写下的文字作出批评性的解剖。安妮作品的这种自我评判特征为她的博客读者与她的对话提供了条件。许多读者都是有备而来,他们认真阅读过安妮作品,理解其中的自我评判,问题意识敏锐或有机趣,文字简洁有力,甚至表现出不输于安妮的文化修养。而安妮也是选择他们中的更强者来对答,由此相映成趣,成为一道可与其作品相媲美的风景线。如2008年5月6日“安的夜游园”:
安妮:第一次给你写信,不知会不会被淹没……人是孤独的存在,生活是一部静默的断代史,无论多少言语,多少书本,却都写不出那些最简单的问题。譬如,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譬如,死亡的那一端是什么,譬如,爱在何种意义上成为可能。……哲学、宗教、数学和物理,这一切在本质上最为接近我们的灵魂,却也是它们让一个人远离了简单的生活。即使我们此刻再平静,也无法否定心中的累累伤痕。佛家说,烦恼即菩提,是否这一切本就是一个人为的悖论。于茫茫人海中寻找灵魂唯一之伴侣,是否会是一场虚幻……罗。
罗:为何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灵魂唯一之伴侣,他人不过是风景……对他人,可以善待,珍重。但无需寄以厚望。没有人可以解决我们的内心。哲学、宗教、数学和物理……诸如此类,一切方式,我认为并非让人远离简单的生活,而是为了让我们的生活更简单,因为它们的系统在建立中有强大的超脱感。理性思考分析和辩证,让我们的心灵在劳作中单纯。
“罗”的内容是由安妮小说的自我评判机制引发的,安妮小说原本就不断地在省审读者提出的这些问题。但跟杂志、副刊刊登的“对谈录”不同,对话者是在等待中而又不期然出现的,互相之间都在靠拢某个根本性问题,以各自的切身感受探讨出“哲学、宗教——它们的系统在建立中有强大的超脱感”一类深度问题,从而产生出一种既富在场感又具多重视角的评论。像上述“罗”和“安”的对话实际上是一篇双向性评论,这种评论在“安的夜游园”中时时可以见到。2006年3月28日“安的夜游园”,读者:“……自由并非放浪形骸,恣意作为,而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安泰,而无忧惧,无惊惶?如此一来,就必得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这自由和安然必得一段付出,同时还需割舍一些东西。”安:“关于自由与责任及自控的关系,《莲花》的终结章节里,庆昭对这个问题,其实也做过解释,她引用了一句修行者的话,人要遁世,人要做事,两者调和,才能获得人生的冠冕……如果只是想轻易地获得自由,却根本不具备担当的力量,那么这自由只会成为深一层痛苦的煎熬……”2006年 5月9日“安的夜游园”,读者:“如果小说如此难语,之于作者,之于读者,其中的寓意又是什么?”安妮:“一本小说的语言,对于作者来说,是他的汪洋海水,对读者来说,也许是水中照日,隔岸观花……但因它是真相,所以容纳下一切猜测和思索……它可以是任何指向。如果它具备一种真实的生命力,它可以像海水一样裹卷一切,流向远处。”这些文字,触角的延伸,空间的拓展,逐渐改变着评论的形态,是值得进一步关注的。
文学通过“副刊”而生存,这种“寄生性”是商品消费时代文学谦卑的求生之道。当报纸也面临严峻的生存环境时,“副刊”向电子网络的转移必然发生。在这过程中,像“安的夜游园”那样每天平均点击数万余人次,总点击量数以千万人次的个人“副刊”实际上已承担起文学副刊的功能,它把数位技术性和个人创造性在文学审美层面上结合在一起,从而拓展了文学的生存空间。
安妮的成名作《告诉薇安》讲述了网络情感世界的“等待也是告别”的故事。也许正是数位技术瞬息万变的推陈出新,使“等待也是告别”正成为生活的常态。文学表现的可能性和挑战性也不断同时发生着。安妮与网络世界呼应、互动的10年创作,不断提醒着人们:茫茫“网”海中,作家的精神个性仍是驾驭传播、发挥影响的礁石之灯。10年中,传统评论界对安妮创作似乎处于一种矛盾而难言的境地,但安妮作品的民间影响始终是巨大的,她离群索居的写作生活在网络媒体中都始终是一种特色鲜明的个人存在。本文论及的网络文本内外的多元对话、个人物质观对网络技术性/物质性的驾驭、部落格个人“副刊”的产生及其影响,这些在数位化时代关系到文学生存、发展的问题,都在安妮我行我素的写作中有了结果,也会在所有与时共进而又始终不失精神个性的作家那里收获答案。《莲花》出版后,有网友言:“安妮的反思,自觉,是最为可贵的。有一点我可以确信,即便不是作家,她也必定是一个有思想的特立独行的存在。此存在,为克尔凯戈尔所言之存在。”㊵这种“存在”是以作家独特的人性价值观对抗世俗法则。数位技术的整一控制性、虚拟自足性等都足以构成淹没作家独立个性的力量。关注作家个体在茫茫“网”海中的沉浮,做好类似安妮创作的个案研究,我们才可能逐渐找到文学在数位化时代的生存、发展之道。
①㉒安妮宝贝《关于安妮宝贝》,“榕树下”http//www.rongshuxia.com。
②欧阳友权《互联网的哲学追问与人文诉求》,王岳川主编:《媒体哲学》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183页。
③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语言创作美学》,顾亚铃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312页。
④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版,70页。
⑤⑥⑦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87页,61页,62页。
⑧⑩⑪⑫⑯⑲⑳安妮宝贝《彼岸花·自序》,海口,南海出版公司 2001年,1页,2页,3页,4页。
⑨㉔安妮宝贝《二三事·自序》,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4年,4页,40页。
⑬欧阳友权《互联网的哲学与追问与人文诉求》,王岳川《媒介哲学》,180 页。
⑭上海青年报记者《“网络写手安妮宝贝:繁华之后返璞归真》http://www.chinanews.com.cn/news/2004/2004 -10 -28/26/499713.Shtm/。
⑮安妮宝贝 Blog“安的夜游园”(06.05.09)《回复 Joan》。
⑰⑱安妮宝贝《彼岸花》,283 页。
㉑[美]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后结构主义与社会语境》,范静晔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154页。
㉓安妮宝贝《八月未央·新版序》,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年,2页。
㉕安妮宝贝《告别薇安》,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18页。
㉖安妮《My little Thing》,http://blog.sina.com.cn/babe,2008 年 3月17日。
㉗㉘安妮宝贝《My little Thing》。
㉙㉚安妮宝贝《清醒纪》,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 年,212 页,211页。
㉛㉜安妮宝贝《素年锦时》,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年,195
页,105页。
㉝安妮宝贝《莲花·序柒种》,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2页。
㉞㉟安妮宝贝《莲花》,1 页,3 页。
㊱李瑛,安妮宝贝《传统受到挑战——市场弄‘脏’了文学》,http:book.qq.com/a/2004090/000223.htm.
㊲许良《技术哲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 51页。
㊳http://www.douban.com/sabject/discussion/1156058/。
㊴阿莱斯·艾尔雅维茨《图像时代》,胡菊兰、张云鹏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214页。
㊵http:book.qq.com/a/2004090/00022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