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雪梅
为萧红作传看似容易其实很难。从萧红离世至今,不仅回忆纪念她的文章为数可观,且由不同时代、不同区域的学者作家所作的传记,以笔者有限的视野所见,也有不下数十种。这固然为后来者的研究提供了颇为丰富的材料资源,却也为如何在新的立足点上重写萧红提出了更高的标准和要求。
作为20世纪30年代卓有成就的具有革命、进步倾向的女作家,萧红是任何一部有关现代的主流文学史都很难规避的存在。但也恰恰由于“革命”与“进步”等等标签,使萧红这个名字与她的作品,虽然没有像张爱玲那样尘封数十年,但长期以来却受到主流话语重重的捆绑与茧缚。不仅作品中那些超越了时代的主导意识,朝向文学本质的价值元素和丰富内蕴长期被遮蔽与忽视,而且,就是有关她的回忆文字,在一些极为重要的事件上,也往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甚至于她的举止言行,也存在着回忆者出于“善意”的动机,在不同程度上进行的涂抹、改写和遮掩。而随着与萧红同时代的亲朋故交的相继离世,不但可以佐证事实的新史料愈益难于查找,一些事件的基本事实,仿佛也只能陷于不同回忆者主观性的话语迷津。
而萧红本身又是如此特别的作家,她以对历史、文化与生命异乎寻常的感性直觉和表达称著文坛,那些紧密围绕其切身经历的体验与观察的文字,构成了其创作中最为动人,也最能彰显其恒久价值的部分。她的作品里包含了大量有关个人生活的坦白、率直、大胆的自我陈述,但是,在这些坦白率直的陈述之外,她的心灵深处又藏有那么多讳莫如深难以言说的痛楚,在她本人的文字与话语中很难找到确证,从而为其短暂的一生留下了一个又一个难以索解的谜团。
而且,身为“五四”之后女性意识觉醒的“出走的娜拉”,萧红颠沛流离的生命旅程、艰辛多舛的命运遭际,波折痛楚的情感经历,固然为传记作品提供了广阔的记叙空间,催生了一代又一代作者的叙写冲动,然而,历史话语遗留下的对于女性精神世界的偏见和猎奇等等心理顽症,使人们往往很难避免对女性传主的情感经历投以格外的关注,而忽略了她们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与完整性,一如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嘲谕:“当我们在为一个女士写她的传记的时候,我们有此默契,不妨用爱情来代替关于一切行动的叙述”。
凡此种种,都是写作者在决定写作之初就必然要面对和挑战的难题,但也恰恰是这些难题,标示出了在一个相对开放、相对多元的时代,重新为萧红立传、重新评说的意义和可能。
叶君说:“在萧红离我们越来越远的今天,我们想了解一个真实的萧红。虽然真实只是一个不可企及的理想,但对于一个传记作者来说,还是应该尽力穷究,以便无限接近。”为了这份传记作者“应该尽力穷究的真实”,我们看到了作者为之付出的艰苦努力和巨大热忱。比如,关于萧红的生日之争、身世之论、王恩甲/汪恩甲之辨、阿城出逃之谜以及第二个孩子的夭殇等等素来有所争议和隐晦的问题,作者一一列举了回忆者各不相同的种种言说,研究者历来所持的不同观点,再通过客观理性的分析、谨严慎重的推理,提出自己的见解和判断。也由此,这部基于对相关史料的充分研读甄别,对传主亲友故居的多次走访考察而成的洋洋四十余万字的作品,成为了迄今为止关于传主的众多记述中,涉猎资料最全面、最丰富,对种种谜团展示最直接、辨析力最强,对萧红的认识也最平实、最素朴的一部。在本书的后记里,叶君如此写道:“我想在自己的叙述里,最大限度地将她还原成大时代里的一个普通女性,一个命运坎坷的天才女作家,一个任性的姐姐,而与革命、进步、左翼并没有太多的关涉。”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大时代里的一个普通女性”恰是叶君切入传主人生旅途和心灵世界的出发点。
剥离开种种时代话语的重重围困,《从异乡到异乡》首先让我们看到的是秉持着一份朴质天性与基本的生命诉求的身为普通女性的萧红,而这份普通女子的朴质天性与生命诉求,又是与传主“任性而恣肆、倔强与刚强”等鲜明的个性特征,超乎常人的敏感、脆弱、易于受伤的心理特质,以及那向着温暖与爱的“永久的憧憬与追求”,甚至于强烈到执拗、执著到不计后果的追求相互交融、相互缠绕的。从一个普通女性的天性、心理、情感、追求出发,作者令人信服地分析了传主与家庭决裂乃至出走的叛逆行为,与成长期“自我造型”的心理促动之间的关系;从传主敏感、倔强、任性的个性出发,又冷静地解析了传主早年对于家庭、父母偏执的情感判断与后期在情感态度上的变化。进而,面对传主每一次离经叛道的人生选择,每一处跌宕起伏的人生景观,每一段令人叹惋的人生磨难,作者都从普遍的基本人性人情与个体生命的具体特性相结合的多重视角出发,予以全面客观的展示和辨析,倾以设身处地的体恤与同情。也由此,作者一再做出这样的论辩,传主人生的不幸固然如以往人们的认知,与特定时代里社会、历史、阶级乃至男性话语的压迫密不可分,但也不容忽视了,传主个人的性格因素也是促成其命运悲剧的重要原因。
可以说,这是一部既深具理性分析的思辨深度,又饱含着温良体恤的情感温度的传记。作者始终坚持传记写作对于真实性的追求,坚守客观公正的记叙立场。这样的追求与立场,并不仅仅局限于传主本人,对于与传主的人生紧密关联的其他人,作者同样保持着理性的分析,客观的思辨,常情的理解和对不同的观念个性的体谅。所以,在作者笔下,绝少出现情绪化的片面轻率的臧否与褒贬,而是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个在特定时代中,有着不同的性格、观念、价值和追求的活生生的个人。
真正的艺术创作总是与作者内心的风暴、苦难、疼痛息息相关,叶君说:“我要写一部全然关于萧红自己的传记,在想象中,隔了漫长的时空我要与她做一次精神的对话,对其精神苦难感同身受。”要深入一个作家的心灵世界,潜心阅读她的作品,无疑是最好的途径。此传记另一个显著的特色是,除开对萧红每个时期的生命历程进行总体叙说之外,作者还在其间穿插了一幕幕生动的细节和场景,而这些细节和场景,也不仅仅止于外在的话语和动作,还包括彼时彼地传主的心理活动和心理反应。它们并非来自传记作者大胆的想象虚构,而是凭藉着对大量相关资料的参阅和百万字作品的通读。通过对作品的阅读,作者体察传主不同时期的思想变化,感受她的心灵悸动,触摸她的情感纹路,又从传主的现实处境,探勘不同阶段作品创作的心理动因。加之作者温润细腻的笔触,使这部庄重的学术著作显得格外平易、亲切和动人。
好的传记作品,总是传记作者与传主心灵之间某种奇妙的碰撞与契合的结果。“从异乡又奔向异乡”是萧红本人的诗句,是她“对自己的大半生经历极为精辟的概括”,所以作者用它来作了这部传记的名字。笔者以为,它同时也体现了作者对于传主人生与心灵的基本感悟与认知。曾有学者将萧红称为现代妇女写作的“大智勇者”,以笔者的理解,仅创作而言,她的“智”和“勇”在于她不为时代话语所左右,对自己“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写作的出发点是向着人类的愚昧”等信念和自由的奉行和坚守,对于主导意识形态、文化阵营、体制及日趋明显的一统化写作趋势,敏锐自觉的警醒和出离。故而,“从异乡到异乡”不仅仅是传主为战火所迫辗转流离大半生的真实写照,也隐喻了她为了对温暖和爱 “永久的憧憬与追求”而经受的挫折和清寂,更象征了她那“超越了政治功利主义的文艺观”所注定要担负的边缘与孤独。
萧红生前一别再也无缘还乡,惟愿在她身后,像叶君这样对于本真与真实的孜孜追求,终能够令她回归她精神的乡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