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兴梅(江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伊迪丝·华顿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著名小说家,她的《欢乐之家》(The House of Mirth)、《纯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以及《伊桑·弗洛姆》(EthanFrome)等作品,即使对于今天的广大读者来说,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其中,《欢乐之家》是她的成名之作,而《纯真年代》则为她赢得了普利策奖的辉煌荣誉。从上流贵族社会走出来的伊迪丝·华顿,以“纽约风俗小说”著称于世。由于种种原因,她的作品在读者接受层面上,经历了大起大落。20世纪30年代起,她的著作在美国文坛遭受到普遍质疑和冷落,被认为思想过于陈腐老派,艺术表现手法墨守成规,未能超越亨利·詹姆斯的窠臼。然而,70年代后,美国读者群和评论界又发生了神速的逆转,对其人其作颇有洛阳纸贵、方兴未艾的追逐趋势。
自从被引进以来,国内学界一直对伊迪丝·华顿和她的作品持有浓厚的兴趣,涌现了大量的研究成果。其中《欢乐之家》所受到的关注,是作家其他小说无法望其项背的。有的文章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剖析当时男权社会的专制和缺乏人性,由此导致了主人公莉莉的悲惨结局;有的则从社会力量和个人因素入手,探讨造成莉莉最终悲剧的深层原因。各人的阐释和视角都有独到和新颖之处,然而当时纽约上流社会根深蒂固的权力结构和权力本质,却鲜有人谈起。笔者认为,正是这种固若金汤的权力意识和权力效应,才是莉莉这类群体悲剧性宿命的罪魁祸首。
1.老纽约社会的权力结构
伊迪丝·华顿出生的琼斯家族,属于上流阶层,“他们生活舒适,穿着华贵,除此以外便无所事事了”。这个阶层主要由欧洲国家的早期贵族移民组成,雄厚而稳固的经济实力使其一统天下,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只在本阶级内部通婚和社交,遵守一套独特的价值系统和礼仪规范。在强大经济后盾的支撑下,老纽约上流社会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权力系统。这个权力场外表金碧辉煌,本质上却极其庸俗和伪善,人们在冠冕堂皇和虚与委蛇中过着表面优雅实质僵化的生活。年轻的伊迪丝·华顿,像所有热情敏感的灵魂一样,曾经在这张由权力编织的网中深受其害。遵循世代相传的习俗,她选择了“门第相当”的婚姻,抛弃自己钟爱的书本,恪尽职守地扮演了完美妻子的形象。然而,对于饱读诗书、眼界开阔的伊迪丝·华顿来说,在固定的时间到包厢听歌剧,参加富丽堂皇的舞会,在社交季节和大家成群结队地参观旅游胜地,都远远不能满足她内心的真正需求。在严重缺乏人性交流和关怀的状态下,她几乎窒息,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出牢笼。因此,即使面临贵族阶级强大的舆论攻势,几经周折之后,她终于义无反顾地永久性逃离了婚姻,逃离了令她爱恨交加的纽约,也受到了那个社会的抛弃。伊迪丝·华顿用她的切肤之痛,深谙了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权力结构,以及它威力无比的权力效应。
《欢乐之家》就是这种现象的反思成果。莉莉出生于没落贵族家庭,在她年少时父亲因经营破产而一命归天,母亲不久也撒手人寰,她被孤零零地遗落在这个世界上。承蒙寡居的姑妈佩尼斯顿太太收留,总算有了暂时的安居之所。一转眼莉莉已经是个29岁的老姑娘,尽管容颜依然娇美,但是依照纽约上流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找个家财万贯的丈夫作坚实的靠山,才是女人们功德圆满的归宿。在这种教养下长大的莉莉,把目标锁在了富家子弟格莱斯身上,她费尽心机与这个枯燥乏味的男人周旋,眼看就要成功了。就在此时,具有遗世独立气质的律师塞尔登,用他超凡脱俗的言谈举止深深吸引了莉莉,使她止步不前从而失去了唾手可得的“胜利果实”。手头的拮据迫使莉莉听信了投机商特莱纳的谎言,他说交给她的9000美元是帮她投资的结果,直到企图逼迫她成为他的情妇时,莉莉才如梦初醒。贵族妇女伯莎为掩盖自己与别人的私情,不惜反戈一击嫁祸于人,诬陷莉莉与其丈夫有染。莉莉身陷困境,最后连唯一能够解救她的法宝也失效了:佩尼斯顿太太只留了10000美元遗产给她!只重金钱轻视人性的上流社会,终于无情地放逐了莉莉,使她在穷困潦倒中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显而易见,《欢乐之家》中的权力系统是由金钱决定的。谁拥有庞大的财力,谁就是心照不宣的统治者和主宰者,具有呼风唤雨无与伦比的权势;相反,谁若囊中羞涩,就是被奴役者,没有尊严和主体性,只配受人颐指气使。“随着首领发展为国王、王中王,随着征服成为习惯,随着被征服的国家联盟的扩大,他们的强制性权力成比例地增强。”而且,统治者们具有攻击性本能,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都是生活的受害者,却又把苦难亲手传递给了别人。而像莉莉这一类被统治者们,具有爱的本能,他们是伟大的基督式圣人,灾难到了他们这里被独自拦下默默承受,使苦难之链彻底断裂,从而丧失继续传染和波及的功能。
2.权力人物的攻击性本能
弗洛伊德断言:“我们以为本能有不同的两类,即最广义的性本能(爱欲本能)及以破坏为目的的攻击本能。”在他看来,这两种本能存在于同一个人体内,如能量守恒定律所揭示的那样:它们的总量是不变的,但此消彼长,永远处于动态之中。“假定远在往古,生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起源于无生物,那么,据我们的假设,那时便有一种本能要以毁灭生命而重返于无机形态为目的。又假定我们所称的自我破坏的冲动起源于这个本能,那么这个冲动便可被视为任何生命历程所不能缺乏的一种死本能的表现。”这里提到的“死本能”等同于“攻击性本能”,在《欢乐之家》中,特别显著地体现在特莱纳夫妇和伯莎等人的身上。
首先,依仗强大的经济力量,他们体现了权力人物居高临下的姿态。特莱纳太太是个养尊处优的女人,依靠丈夫的滚滚财源,她把社交聚会经营得有声有色,在上层阶级的圈子里颇负盛名。对于一心向往跻身于上流社会,经济地位却岌岌可危的莉莉来说,仰人鼻息地充当装饰功能的陪伴者,是唯一的选择。豪华晚宴的前夕,莉莉被吩咐为主人写便函和请帖,搜索被遗忘的地址,以及其他举不胜举的社交杂务。“这些精心安排的豪华标志,莉莉已经习以为常。然而,虽然它们已经成了她生活环境的组成部分,莉莉却从未失去对其魅力的敏感性。尽管单纯地炫耀她觉得只是一种自命不凡,可巧妙显示富有的标记若跟她联系在一起,情况就不同了……特莱纳太太的召唤突然使她记起了自己依附于人的境地……特莱纳太太问候时那种理所当然的口气使莉莉更加烦恼。”小说从侧面揭示了富有的特莱纳们居高临下的姿态,在这个圈子的意识形态里,他们无疑是高人一等、拥有绝对统治权和支配权的;莉莉之类在他们的恩赐下过日子,当然得随叫随到听候差遣。
其次,他们这些权力人物又是社会的受害者。在金钱至上的社会里,男人们为了在经济上立于不败之地,不惜谋取私利,往往采取尔虞我诈、互相残杀的非人性手段,心灵遭到了严重的扭曲和异化。而女人们,认为对豪华和舒适生活的坐享其成是天经地义,至于男人们为了赚取财富而弹尽竭虑、劳苦奔波,她们觉得无关痛痒。人性之爱的严重匮乏,造成人与人之间相当隔阂和冷漠,甚至家庭成员也无法幸免于难,特莱纳夫妇就是很好的佐证。这个外表看起来十分和谐美满的家庭,其实建立在空中楼阁之上,根基已经非常虚伪和脆弱。特莱纳利用他的财富优势,在外面向别的女人们大献殷勤,他的太太却装聋作哑,她的人生哲学很匪夷所思:只要女人们不从她丈夫的口袋里拼命捞钱,她完全可以听之任之而不置一词;而一旦丈夫的钱财大量外流,她会毫不迟疑地挺身而出,挖地三尺找出“元凶”,对她施行最严厉的惩罚。权力场中的统治者们,尽管物质是富足的,可精神却极端空虚,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根据弗洛伊德理论,由于爱的缺乏,他们的攻击性本能就变得硕大无比。
再次,攻击性本能促使他们把苦难延伸到他人。20世纪先锋派思想家西蒙娜·韦伊曾经说过:“受难的人以虐待和折磨他人的方式把自己的苦难传递给他人。”《欢乐之家》中的特莱纳、伯莎之流,其实自己并不幸福,却把心灵遭受的苦难扩大化,处心积虑地殃及手无寸铁的弱势群体。如果说特莱纳最终现出了恃强凌弱衣冠禽兽的本性,那么伯莎与他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以说她是杀伤力巨大的邪恶之源。身为美貌的贵妇,伯莎显而易见在精神上无所依傍,从她不断追逐年轻男子的行径上可见一斑。她先是肆无忌惮地和塞尔登有过一段交往,随后又和青年西尔沃顿纠缠不休,在一行人去地中海旅行的途中,她和后者暗渡陈仓通宵未归。势单力薄而又无依无靠的莉莉,适逢其时地成了替罪羊,成为伯莎杀气腾腾的牺牲品,最终遭到统治阶层的合力驱逐。“表面是传统价值观念的恪守者和捍卫者,其实,他们这些人早就践踏了社会公德,只是不敢明目张胆地作恶罢了。”真是一语道破了这群权力人物的凶残本质。
3.权力牺牲品和爱的本能
莉莉作为权力的牺牲品,具有可悲和可贵两个截然不同的层面。她的可悲来源于从小接受的教育,它们或言传身教或潜移默化,铸就了成年莉莉的人格机制和审美情趣。母亲教导她要利用自己的美貌力挽狂澜,使家族的财富和声誉在她的身上重新崛起。而能够让这一切付诸实施的,唯有婚姻这条途径。她所受过的技能培训,就是使她所陪伴的人锦上添花、兴趣盎然,因此除了跳舞、打桥牌、郊游、长袖善舞地周旋,她别无生存之道。权力系统运用它巧舌如簧的强大规训威力,不仅使得莉莉在社交场合如鱼得水得心应手,而且这些于无声处的清规戒律还内化成了她的意识形态。她一生的所有训练和努力,都为有朝一日成为贵族太太而准备;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几乎所有人,皆不曾料到她会实现不了飞黄腾达的梦想。
莉莉的可贵,则来自于爱的本能。权力结构中的莉莉,自从被上流社会拒之门外,生存境遇便每况愈下,捉襟见肘的财政支出很快让她狼狈不堪。这时,上流社会的新贵——暴发户罗斯代尔出现了。他怂恿她抛出杀手锏,交出以前无意中获得的伯莎写给塞尔登的情书,便可让对手落荒而逃。罗斯代尔承诺将娶恢复名誉的莉莉为妻,她就可以东山再起美梦成真。莉莉的处境举步维艰,“我努力地尝试过,但生活是困难的,我又是个没用的人。我很难算是个独立的人,只不过是我称作生活的巨大机器上的一个螺丝或齿轮而已。一旦脱离那架机器,换个地方就毫无用处。当一个人发现自己仅仅适合一个洞穴的时候,又能怎样呢?要么一定回到那个洞里,要么就被扔到垃圾堆上——你不知道垃圾堆上是什么情况!”即使如此,她也没有让报复的火焰占据心灵,而是把那些信件付之一炬。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承受了全部苦难,阻止它们向别人蔓延。因为在莉莉的成长过程中,曾经感同身受当年父亲对诗歌的爱好和对现实的失望,使她道德机制中爱的本能占据了上风。纵使大难临头,她也毫不犹豫地挥手斩断了邪恶之链,拒绝以怨报怨,这是她的性格中最感人肺腑的地方。
《欢乐之家》中由经济支柱建构的权力场,造就了权力人物和权力牺牲品两类人物。罗斯代尔是上流社会升起的新星,对于自己的被接纳踌躇满志;莉莉是陨落的星星,被上流社会扫地出门。这个权力体系建立了一整套所谓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规范。“每一种追求统治权,受到某种束缚的本能,自为地,为了支持自己的自我感觉,为了强化,都需要所有美好的名目以及得到赞赏的价值:结果,它就敢于多半借着它所反对、它想摆脱的‘主人’的名义招摇过市(例如在基督教价值统治下的肉欲或者权力欲)。”统治阶层的本来面目和权力结构的普遍意义,在此昭然若揭。在急功近利的现代商业化社会里,人性的交流和关爱奇缺,这成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疑难杂症。权力人物道貌岸然唯利是图,在攻击性本能的驱使下,他们不择手段,甚至不惜牺牲年轻无辜的生命。莉莉对特莱纳得寸进尺的要求没有妥协,也没有接受罗斯代尔的建议而通过复仇跻身于上流社会。伊迪丝·华顿通过《欢乐之家》中莉莉这个人物的成功塑造,表明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里,人性中依然存在着曙光。作家的乐观主义精神至今闪耀着动人的光芒,这是她不同于常人的伟大之处。
[1]伊迪丝·华顿.欢乐之家[M].赵兴国,刘景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3:37.40-41.316.
[2]赫伯特.斯宾塞.国家权力与个人自由[M].谭小勤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47.
[3]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77.80.
[4]Iris Murdoch.Knowing the Void:Review of the Note books of Simone Weil[M].London:Spectator,1956:613.
[5]王誉公.伊迪丝·华顿[A].吴富恒,王誉公.美国作家论[C].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283.
[6]樱井哲夫.福柯——知识与权力[M].姜忠莲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94.
[7]尼采.权力意志[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372.
[8]Sigmund Freud.New 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 analysis[M].Trans.W.J.H.Sprott.London:TheHogarth Press and the Institute of Psycho-Analysis,1933:141.146-147.
[9]Edith Wharton.The House of Mirth[M].New York:Bantam Books,1984:300.
[10]Michel Foucault.Discipline and Punish:The Birth of the Prison[M].Trans.Alan Sheridan.New York:Pantheon,1977:219-220.
[11]Maureen E.Montgomery.Displaying Women:Spectacles of Leisure in Edith Wharton’s New York[M].New York:Routledge,1998:45-51.
[12]Candace Waid.Building The House of Mirth[A].James Barbourand Tom Quirk.BiographiesofBooks:TheCompositional Histories of Notable American Writings[C].Columbia: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1996:135-142.
[13]Lynne Tillman.A Mole in the House of the Modern[A].Esch Deborah.New Essays on The House of Mirth[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58-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