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颖 李潇颖(牡丹江师范学院大学外语部, 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2)
查尔斯·狄更斯是英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阿尼克斯特评价狄更斯为“英国文学史上批判现实主义的创始人和最伟大的代表者”①。英国作家及评论家吉辛将狄更斯作品界定为“浪漫的现实主义”,他在高度评价狄更斯作品中现实主义因素的同时,认为其浓厚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尤为突出,与莎士比亚一样,都是至高无上的理想主义者。狄更斯以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文学家的良知,从伦敦现实社会中摄取小说素材,以批判现实主义为创作原则,真实再现了19世纪工业化的大都市伦敦的风貌,深刻地反映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生活气息和社会矛盾,同时表达了向往自然、追求生态和谐的思想。本文从狄更斯回归自然的思想及浪漫主义对其创作的影响入手,从生态批评的视角对他作品中返璞归真的自然观进行探讨。
狄更斯自身的经历具有维多利亚式个人奋斗、自我造就的特征。童年的狄更斯为了生计而奔波于伦敦的大街小巷,使他有机会接触伦敦最下层的各色人群,也使得他对最肮脏、最混乱伦敦东区的贫民窟了如指掌,形成了他日后对那里割舍不断的情感,成为他一生创作素材的来源。我国生态批评家鲁枢元认为:“对于一个文学家、艺术家的生长发育来说,早期经验更具有重大意义,它可以持久地影响到文学艺术家的审美兴趣、审美情致、审美理想。而如此重要的早期经验正是从一个文学艺术家的童年时代所处的生境中获致的。”②正是狄更斯早期的童工经历和记者生涯锻炼了他的观察能力和写作技巧,也使得狄更斯成为一个地道的伦敦佬,为他后来形成的“摆脱废墟,回归自然”的生态思想打下基础。狄更斯有着惊人的观察力,对伦敦的大街小巷非常熟悉。都市化伦敦的混乱状态、人性的缺失等等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是他在生存斗争中学会的本领。“他目光敏锐,很不寻常,能穿透实物的表面——种种细节都准确无误地铭记在心,随时可以唤回,并以他掌握的生动、形象的语言再现给别人看。”③赫·皮尔逊说:“狄更斯就是伦敦本身。他把自己和这座城市视为一体,以致成了其砖瓦和灰浆的一部分。一个人在想象和谈论狄更斯的伦敦时,就会觉得好像狄更斯造就了伦敦,好像伦敦的真正名字应该是狄更斯城似的。无论是谁都未能对一座城市描写到这样的地步,这是狄更斯对文学做出的最宝贵、最富有个人特色的贡献。”④
不可否认,工业革命和城市化是人类历史的巨大进步,但随之而来的是物质环境的恶化和人性的扭曲。城市空气污染极其严重,伦敦成了举世闻名的“雾都”。而广大劳动者和城市贫民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们生活在“难以想象的肮脏恶臭的环境中——生活在这种似乎是被故意毒化了的空气中”⑤。与其说是伦敦表面的繁荣与秩序吸引着狄更斯,不如说是伴随着城市的急剧扩张所带来的废墟化的混乱状态、令人神经错乱的生活、道德的缺失和人性的扭曲吸引了他。对于狄更斯来说,他熟悉这座城市的底细。遍布伦敦的大街小巷就像他体内的根根神经一样,时时在刺激着他的大脑,把一条条伦敦风貌的信息形成图像,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化作笔端的一段段文字喷涌而出。伦敦滋养了狄更斯的大脑,培养了狄更斯那丰富而深邃的想象力,形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伦敦情结”,即“废墟情结”。离开了伦敦,离开了伦敦的各色人群,狄更斯就感到灵感的枯竭。在伦敦,狄更斯很多时间和“低贱者”在一起。基顿在回忆录里说道:“从择友的角度看,狄更斯是一个古怪的人。他到伦敦最糟糕的地方‘七街口’去,在那里吃饭睡觉。他同大伙在同一个地方烤鲱鱼,和最穷的人在一起睡觉。他热爱下层社会。当他坐在穷人的咖啡屋里,下层阶级一大群人围着他谈话,这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刻。”⑥然而,面对大都市中罪恶的巢穴,不法分子聚集的黑酒店,慢慢饿死人的济贫院,摧残人的精神和肉体的负债人监狱,狭窄肮脏的街道,泛着污物的昏黑龌龊的泰晤士河及散发出恶臭的垃圾山,狄更斯的烦闷感与压抑感与日俱增。他甚至开始厌恶作为他灵感的源泉的这座城市。他在1851年写道:“自我在国外住过之后,我再也不喜欢它了。现在每当我从乡下回来,看到巨大而沉重的天空压在屋顶上,就感到若不是任务在肩,何必要去那儿做事情。”⑦
生态批评把关注自然作为自己的神圣使命,对工业化带来的废墟状态进行痛苦而又深刻的批判与反思,重建自然与人在本源上的生态关系,重新实现自然与人的和解。强调寻找文学作品中自然的缺失,分析造成自然缺失的原因,批评“人类中心主义”对自然的肆意破坏,从而唤起人类尊重自然、感悟自然和保护自然的生态意识。在狄更斯作品中,读者可以感受到的是生态思想的渗透,看到的是缺失了自然美的废墟景象。狭窄、肮脏破旧的伦敦街道,到处是吵架的妇女,混战的居民,醉酒的妓女,寻欢作乐的小店员,死牢里的囚犯,以扒窃为生的扒手,浑身黑漆漆的小男孩,这片“疯狂的图景”构成了伦敦奇特的场景。这使得狄更斯笔下的伦敦成为肮脏的、拥挤的、混乱的、阴沉多雾的、让人窒息的城市,在这里,人类生活被污染,被破坏,人的本性扭曲变形。
甚至伦敦人引以为傲的泰晤士河也散发着恶臭,充斥着垃圾。“河面上夜雾弥漫,停泊在各处码头附近的小船上的灯火的红光因而显得更红,河滨暗沉沉的建筑物也显得更暗、更加朦胧。两岸给煤烟熏黑的货栈笨重而阴郁地矗立在密密麻麻的屋顶和山墙丛中,愠怒地俯视着黑得连它们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映不出来的水面。”⑧可以看出,由于长期被烟雾笼罩,伦敦的一切都积满烟尘。这挥之不去的覆盖一切、窒息一切的伦敦烟雾直接导致了环境污染、空气污染、水污染和噪音污染。伦敦在现代化盲目扩张与开发下,成为了一座满目疮痍、一片废墟的城市,已经完全与自然隔离,失去了自然之美。因此,在狄更斯的作品中,读者看到的不是处在蒸蒸日上的工业的发达和繁荣的经济,而是一片被疯狂扩张、盲目开发、过度消耗而衰竭的、接近死亡的荒原与废墟。
卡斯滕·哈里斯在其著作《建筑的伦理功能》中指出:“废墟不只是过往的空间体现——如残败的建筑,还包括在文明进步过程中一切既已发生的事件、思考的文化与样貌。作为进步的相对面,代表着过时的,被进步概念所吸纳或抛弃的转变过程。它是对时间的记忆,是对被毁的城市的见证。它的作用是强化了观者的感受,即使是最好的典范也难逃时间的侵蚀。”⑨狄更斯作品中不断出现的废墟意象,可以看出作家的空间、时间意识及对工业化文明所带来的负面结果的思考。通过令人震撼的废墟意象,狄更斯实际上在抨击人类对自然的过度开发与利用,片片废墟是人类征服自然,取得暂时胜利后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作家借废墟再现自然的神奇力量和人类回归真正的家园、重返自然的愿望,告诫人们:人类要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它的主人。
浪漫主义文学之父卢梭认为人是生而自由的,现代文明压抑人的天性,使人性产生异化,而远离尘嚣的大自然才是符合人性的。因此,他主张人应该重返自然,回归到原始、淳朴的生活中,让大自然来洗涤人的灵魂,才能回归人的本真状态。回归自然环境与回归人的自然天性,是人类健康生存的必需。狄更斯崇尚“回归自然”的思想,把这种废墟状态、道德的沦丧及人性的缺失看作是工业化对自然美的破坏,违背自然规律的结果。工业文明把自然当作材料,把人当作机器,既把自然破坏得满目疮痍,也使人的精神世界瘫痪,使人丧失了生命力。狄更斯对工业城市的社会问题的关注超过了几乎所有的作家,因为他关注的中心是具有工业文明成果一切典型特征的大都市伦敦。在狄更斯看来,工业文明不仅严重摧残了自然,同时也严重摧残了人类美好的天性。唯有回归自然,人的本性才会回归,才能挽救人类。在他的作品中,自然的描写并不缺席。他往往借助于优美恬静的自然的描写来证明美丽纯洁的大自然已经被人类的恶劣制度所玷污,从而揭露工业文明对自然的熟视无睹和肆意破坏,唤起人们对自然的理解、感悟和尊重,唤醒人们的生态保护意识。
《奥立弗·退斯特》中的自然与人物的喜怒哀乐是息息相通的。“如果说春天的乡村风光旖旎,那么夏天的乡村展示了他的全部风姿盛装。早几个月显得枯瘦和光秃秃的大树,如今生气勃勃、精力充沛地伸出碧油油的臂膀遮盖焦渴的地面,把裸露的空地变成浓荫诱人的幽僻去处,从那里可以眺望沐浴在阳光下、伸展到远方的广阔空间。大地披上了苍翠欲滴的绿色斗篷,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浓郁芳香。现在正值一年的全盛时期,万物欣欣向荣,一派欢快气象。”⑩这里的自然不仅安静和谐,而且充满生机与活力,不仅成为奥立弗的精神家园和历经磨难的幼小心灵的栖息地,也蕴藏着生命和希望。
《老古玩店》中,小耐儿的死,是狄更斯对工业文明泯灭生命的强有力的控诉。耐儿是一个十分美丽而善良的小姑娘,她热爱大自然,爱花,爱小鸟儿,她身上所显示的旺盛的青春活力,和这个伦敦僻静角落里衰朽破败的“老古玩店”形成了强烈的对照。为躲避高利贷者奎尔普的魔爪,耐儿与外公趁天黑逃出伦敦,向英格兰西部乡间走去。饱尝了饥渴和困顿之后,祖孙俩最终在乡村得到立足之所,当上了乡间一座小教堂的看门人。这正体现了狄更斯对淳朴、和平的乡村生活的向往,对回归自然的渴望。但是耐儿没有等到好运降临,过于沉重的忧虑、过度的辛劳和贫困、饥饿终于使她魂归天国,在美丽的大自然中达到了“天人合一”。这个社会容不得它的美好的一分子,她只有投入美丽的大自然的怀抱,那儿才是属于她的地方,那里才能真正与她的美好交相辉映。于是,她在大自然里融化了,带着她的美丽与纯真。狄更斯说道:“我在慢慢地谋杀那孩子——我心疼得不得了,但只能这样。”⑪
在一生的创作生涯中,狄更斯秉承卢梭的思想核心“回归自然”,认为人性本善,而人类创造的文明却使人的本性扭曲变形。人类脱离自然状态后,进入了丧失人的自然本性的充满猜疑、倾轧、冲突、贪婪、野蛮的社会状态,只有回归自然,接受大自然的洗礼,淳朴自然的天性才能回归。《远大前程》中的匹普正是经历了由自然人——文明人——自然人的一个轮回,代表了一种返璞归真、返回自然的生存态度和生存方式。原本善良的穷孩子匹普由于意外事件,从一个穷学徒变成了趾高气扬、神气活现的阔少爷。当上等人的美梦化为泡影后,匹普的迷梦终于清醒。他又一次踏上回乡之路,决心从头开始,靠诚实的劳动,过自食其力的生活。匹普兜了一个大圈子,终于感慨地意识到自己追求的“远大前程”一无所值。“前程”得而复失,本性失而复得。可见,自然是人类心灵最好的慰藉地,是一种对抗的力量,可以逃避或救赎文明社会的罪恶。
生态批评认为,生态危机的实质是人性危机,是人们生活方式、价值观、自然观方面的危机,而导致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因此,生态批评的目的是思想文化变革,进而推动生活方式、生产方式、科学研究和发展模式的变革,建立新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文明。
在多部作品中,狄更斯对自然与文明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与探索,认为自然与文明是并存的,既对立又融合,并把这一观点贯穿于作品中。在作品《大卫·科波菲尔》中体现自然美与原始美的亚摩斯海滨用一艘倒扣过来的破船改建成的屋子里,充满了关爱与温馨,坡勾提一大家人给予了大卫无微不至的关怀。大卫在那里渡过了童年最后两周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体会到了自然带给他的快乐。船屋与亚摩斯海滨是那样的和谐与静谧,但是这种和谐随着来自文明社会的史朵夫的到来而被打破了,自然与文明的关系体现了对立的一面。作为大海之子的海姆拥有一颗高尚、侠义的心。他貌不出众,为人木讷、憨厚,没有受过教育,谈不上仪容风度。然而,他拼死营救仇人史朵夫的行为衬托出他的形象比山还要高,比海还要博大。他的生命融入大海,是对他人生最高的礼赞。比起海姆的高尚品质,始乱终弃爱弥丽的史朵夫是如此丑陋、卑琐、自私和渺小,葬身大海是对他卑鄙人生的惩罚与唾弃。此时的大海犹如一面镜子,映照出人类自身心灵和行为的不同样貌。透过亚摩斯海滨的这场惊心动魄的海难,我们可以看出这实际上是狄更斯人与自然对立与交融的观点最完美的体现。
工业文明束缚人的天性,扭曲人的性格。匹普受到金钱和地位的诱惑,一心想做上等人,违背天性,及至幻想破灭,成为工业文明的牺牲品,体现了狄更斯对工业文明泯灭人的天性,金钱至上的观念的批判。匹普幻想破灭,回归自然,天性也回归了,回乡的心情是那样的迫不及待。“时值六月,气候美妙宜人。长天一片澄蓝,碧绿的庄稼上云雀凌空穿飞,我只觉得这郊野的风光比往常真不知要美妙多少倍,宁静多少倍。”⑫匹普经历了人生的一个轮回,回到自然状态。艾丝黛拉是郝薇香小姐培养的“文明”的代表,是报复上流社会男人的牺牲品。痛苦的生活深深地教训了她,促成了她人性的回归。于是,“夜雾散处,月华皎洁,静穆寥廓,再也看不见憧憧幽影,似乎预示着,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⑬。自然与文明在这一时刻,达到了交融。可以看出,文明与自然的融合是狄更斯的爱情观、人生观、自然观的最高体现。
工业革命和城市化使19世纪的伦敦成了举世闻名的“雾都”,导致了种种社会矛盾并造成了生态危机。面对工业化文明带来的废墟状态,狄更斯表达了“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生态思想,同时,对自然与文明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与探索,体现了文明与自然既对立又融合的关系。狄更斯作品中所蕴含的“回归自然、融入自然、感悟自然”的生态智慧对于现代社会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也极具启示意义。生态批评家豪沃斯断言:“生活在环境危机不断蔓延的时代,我们发现审视自然与文化的关系终于成为一种趋势。”⑭如果狄更斯得知当年他为之奔走呼号的“回归自然”的思想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在生态危机和生存危机日益恶化的情况下,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重视与推崇,形成了越来越波澜壮阔的生态思潮与系统的生态批评理论,有越来越多的专家与学者投入到生态批评的研究与推广中来,一定会备感欣慰的。
① 阿尼克斯特:《英国文学史纲》,人民文学出版社,戴镏龄等译,1980年版,第381页。
② 鲁枢元:《生态文艺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10页。
③⑤⑪ 转引自薛鸿时:《浪漫的现实主义——狄更斯评传》,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45页,第42页,第68页。
④⑦ 赫·皮尔逊:《狄更斯传》,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86页,第228页。
⑥ 安妮特·T.鲁宾斯坦:《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下卷),陈安全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13页。
⑧⑩ 查尔斯·狄更斯:《奥立弗·退斯特》,荣如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417页,第278页。
⑨ 卡斯滕·哈里斯:《建筑的伦理功能》,申嘉、陈朝晖译,华夏出版社,第238页。
⑫⑬ 查尔斯·狄更斯:《远大前程》,王科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578页,第587页。
⑭ 王诺:《欧美生态批评生态文学研究概论》,学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