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代云(河池学院中文系, 广西 宜州 546300)
黄芳是近年来活跃的“70后”女诗人,她的写作特色独树一帜,因此读黄芳的诗歌,常常有意外的惊喜涌现。但这仅仅是作为读者的欣赏性介入,且带着个人的感性和美学趣味,这些诗歌文本一旦进入评论的视野,必然要面对的问题就是:黄芳和她的诗歌写作究竟有什么特征,它处在怎样的一种写作背景之下,而这一背景对于黄芳和她的诗歌写作来说又有什么样的意义。
在1990年代以来,虽然诗歌的主流消解了,但是依然发展出若干支流,梦亦非在《邪道杀手——“九十年代诗歌”梳理与批评》一文中就将其分为口语诗歌、知识分子写作、女性诗歌等类别①。且不去讨论这样划分的逻辑起点是否成立,但将女性诗歌单列出来,成为诗歌评价的一种尺度,这已经是诗歌界的常识了。因此,谈论一位女诗人,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她的性别给诗歌写作带来怎样的影响,无论实际上这个问题看起来多么虚妄。
1990年代以来,何谓女性文学一直是一个存有争议的话题。在批评界,一派认为,女性写作是女作家的性别写作,主要是她们的“私人化”写作和躯体写作,至于提出超性别意识、超性别写作,不外乎是一种策略而已,因为它并不是女性文学的价值目标。另一派则认为,女作家应以人为本,女作家要突出女性的性别意识和生命体验,但不宜搞什么性别中心主义,偏执于“性别”差异,女性文学不宜排斥超性别意识、超性别写作,以免陷于狭隘境地。
事实上,黄芳的诗歌写作可能和这两种状况都有所交叉,她站在一位女性诗人的立场上,执著于女儿、爱人和母亲的身份,表达内心细腻的感受。正如诗人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我的诗确实性别征象很明显。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我的写作从来都是从我自身的角度写的。而且我也很喜欢其中弥漫的女性意识。”②但黄芳这里的“女性意识”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女性主义文学视野中的“女性意识”。在她看来,“女人天生就更适合做诗人。因为她们更敏感,更细腻,更善良,也更富于诗意”③。所以给黄芳扣上“女性写作”的帽子也是不合适的,但是扣上“超性别写作”的帽子似乎更不合适。
作为一名女性诗歌写作者,用女性主义、女性写作、性别写作这样的概念来“包装”自己可能会获得更多的利益,但黄芳是安静的,她沉默、冷静,坚持写作,宣称自己不是女权主义者。在普遍追求时髦的今天,在普遍放弃自己的诗歌理想的年代,这无疑是固执的,但也是可贵的。
黄芳是一个执著于表达女性内心情绪的诗人,在她的诗集《是蓝,是一切》中,诗人用“蓝”这样一个带有情绪指向的词语来描述自己内心丰富而脆弱的情感。在《是蓝,是一切》中,涉及到“蓝”这一个词语的诗歌就有数十首,“蓝”是黄芳诗歌的抒情主调。在英语文化中,“蓝”表示一种忧伤情调,是阴性的,有着沉静而高远的特质。假设我们以此作为切入黄芳诗歌的视角,事实上表达这种“蓝”色情绪的诗歌还要更多。虽然在“蓝”这一主调之下,掩盖着作者不同时期和不同境遇下的情绪和情感,但是,这种情绪和情感大多和“蓝”这一个词语的情绪特征保持着相似的品质。
在黄芳的诗歌中,作为特殊的女性气质,“蓝”是母亲遗传的与生俱来的特性:“桃花早早起来,其中的一朵就要远行。/我穿着母亲手缝的蓝印花布衣,/眼中蓄满了感恩的泪水。”(《故乡的二月》)离开“母亲”作为自己长大成人的一种标志,带着不得不为的无奈,诗人用“桃花”这种唯美的孱弱来自喻(此外,诗人还有“莲花”的自喻,表达一种柔弱的高洁),但无论多么“孱弱”,拒绝长大都是不现实的,而长大又意味着独自承担生活的灾难与痛苦,所以曾经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母亲”就更加值得怀念。这样,“母亲手缝的蓝印花布衣”似乎就是作者的精神故乡:“二十多年来,你用血液滋养我。温暖我。/——母亲,你给了我全部的幸福。”(《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正因为如此,“蓝色”成为黄芳诗歌抒情的基本意象,这种意象在其诗歌中多处出现。
黄芳对蓝色有一种迷恋。同时,她还把这种精神指认迁移到她所确证的内心世界。可以这样说,正是对忧伤的迷恋,使黄芳的诗歌无法摆脱“蓝”的色调,或者说,忧郁的气质和诗歌中的“蓝”同质异构,形成黄芳诗歌抒情的主调。
与其说黄芳这种“蓝色”的忧郁感伤情调来自诗歌,毋宁说来自诗人的气质,她说:“孤独而易感的童年时代,让我过早地亲近并迷恋文字……我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得以在文字里淋漓地发挥。”④如果要追本溯源,仅仅将黄芳的“多愁善感”归诸于“孤独而易感的童年时代”显然是不够的,在接受《诗歌与人》的访问时,她说:“我母亲温柔善良,极富有爱心,同时又情感细腻得近于多愁善感……我的性情来自我的母亲。”作为唯一的女儿,诗人在母亲“多愁善感”的性情中确证着自己忧郁的特质,并在诗歌中通过“蓝”来呈现,正如黄芳在一首诗歌中写到的那样:“‘蓝呵,那是一支太忧郁的歌。’你说。/是的。所以成了我的迷恋。”(《白芷祭》)
如果抛开诗歌写作中的那些经过技巧训练而获得的艺术性因素,在今天,女性诗歌写作者还常常要面对性别写作带来的困惑与艰辛。正如李小雨所说:“当男性社会对性的口味越来越外露,越来越粗俗,以女性内心情感为对象的女性诗歌就被男人抛弃了。”⑤尤其是“下半身”写作以来,各种云遮雾罩的口号层出不穷,哗众取宠成为这个时代典型的诗歌写作症候之一,对于女性诗歌写作者来说,确实没有什么比突出性别特征(还是性特征?)能更有效地吸引读者了(更恰当地说,是男性读者,或男权主导的社会中的读者)。但是否同时也意味着,如何有效地表达女性诗人的内心世界不仅要常常被遮蔽,而且同时成为诗歌写作和批评易于忽视的问题?
对于每一位女性来说,爱情都是重要的,不仅因为爱情纯洁美好,还在于,在男权社会,当爱情指向婚姻时,同时也指向女性的生活和命运。当谈及自己的爱人时,黄芳说:“我想我每天都受到他的影响……影响当然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沉积到内心的,应该多数是好的。”⑥因此,当“沉积到内心”的爱情从记忆中展现出来的时候,爱情美好而令人怀念。但仅仅从“现实”的角度去理解黄芳的爱情诗是不够的,黄芳说:“我没谈恋爱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写爱情了。我写情诗的时候都是把自己放在恋爱或失恋的情境中的,而且很快地便能陷入其中。”这一段话为我们理解黄芳爱情诗提供了又一种背景:也就是,诗人笔下的一部分爱情是虚构的。罗小凤在评论黄芳诗歌时认为:“在这个爱情逐渐荒凉的年代,黄芳用她柔弱的诗笔为我们点燃爱的孤寂的火焰,并超出一般的爱恋,一直抵达人类至纯的爱情本质,蕴含着一种对爱情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渴望。”⑦在此,罗小凤点出了黄芳爱情诗的基本特点,即在忧郁和感伤中带着支离破碎的美感,“爱、激情,以及幸福。/还有什么比它们更轻更易碎?”(《悲伤》)黄芳在爱情中的感伤,或许不过是暗合了她与生俱来的忧郁,当这种感伤与现实相遇,便表现为爱情的迟疑,在这种迟疑中,爱中有恨,有温暖,也有悲伤。
黄芳在博客中写道:“这个‘爱情’,或许与男欢女爱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对于我来说,只关系到我个人。也就是说,我个人就可以完成自己对爱情的种种期许。”⑧当我们将诗歌的触须从这一角度展开时,就可以发现,在爱情诗中,黄芳表达了由“女儿”向“爱人”角色转换的心路历程,这种转换有时候可能和诗人个人境遇的变化有关,但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黄芳有相当多的爱情诗并不和具体的生活产生关联,它们只是诗人对爱情的想象,是个人气质的映照,因此是忧郁的,感伤的,带着泪水,带着短暂的幸福和无尽的思念。
给女儿暖暖的系列诗歌是黄芳呈现母性的代表性作品。在诗人的笔下,黄芳并没有思考作为少女转变成母亲后女性身份的变化以及由于这种变化,对女性命运有何影响。因此,我们可以认为,黄芳的诗歌在表现爱情上不如她的前辈舒婷警醒,在表现女性立场上又不及翟永明沉痛和深刻。但黄芳细腻的艺术传达方式和为人母的切身体验却提供了另一种栩栩如生的母亲形象。在黄芳的诗歌中,母亲不是抽象的,它具体、幸福。“那个被一声‘妈妈’唤醒的女人,/她比阳光灿烂的脸庞,/有我不敢想象的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唤醒”不仅作为一种具体的生活场景出现,同时也作为女性的另一种身份,即“母亲”的身份出现,这样,抽象的母亲形象在这里就变得清晰而有质感。
这种幸福是温暖的,是可信的,甚至是“女儿”塑造“母亲”形象的表现。黄芳在谈及自己的女儿时曾毫不顾忌地说:“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非常悲观消极的人。但自从有了女儿,我感觉自己一天比一天乐观和坚强。我的诗歌也变得安宁,甚至是甜美。我想,女儿是上帝派来拯救我,教我长大的。”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黄芳的诗歌中,作为爱人在爱情中的柔弱和作为母亲在生活中的坚韧形成了分裂的双重形象。已经成为母亲的“女儿”向自己的母亲这样倾诉,女儿“是我的柔软细腻的头发,是我的苍白的肌肤。/是我的瘦弱的影子我的坚定的内心。”“我是一朵多么幸福洁净的莲。/没有人能够让我放弃,/她已经到来,她是我的。”(《给母亲的一封信》)在女儿面前,母亲是坚韧的,即使影子瘦弱,但是内心坚定,这是女儿眼中的“女儿”,是母亲心里的“母亲”。这样,“我”便通过“母亲”的确认,实现了“女儿”向“母亲”的身份转换。
在一首名为《所以你要惩罚我》的诗歌中,“母亲”这一形象更加真实和感人,因为诗人设置了一种特殊的场景,母子(女)永诀:2005年6月,黑龙江省宁安市沙兰镇遭遇特大洪灾,沙兰中心小学105名学生罹难,诗人将失去孩子,对孩子的得而复失视为“惩罚”:“你以我的骨肉和血液/完成了你自己。/11年来,我们血脉相连,息息相通。/如今,你抽掉我的骨肉,/断了我的血脉。/从此,我空下来的心,/找不到一场疼痛来填充。”将孩子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的母亲沉痛而哀伤:“为什么我们息息相通,/我却让你一个人面对漫长的挣扎。”诗人沉痛地塑造了一位用不可避免的自然灾害来“罪己”的近乎疯狂的母亲,打动了读者的心,不愧为铺天盖地的描写沙兰之灾的诗歌之中的翘楚。
显然,作为母亲,《给母亲的一封信》中的“我”和《所以你要惩罚我》中的“我”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许,天下所有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
女性主义批评关心的是:“女性形象是如何按照性别规范来塑造?”⑨黄芳的诗歌所塑造的女儿、爱人、母亲形象,带着诗人生活的“印迹”,有些甚至是诗人日常生活的心路历程。和大部分女儿、爱人、母亲一样,诗人同样生活在以男权中心的社会场域中,所以诗人的自我镜像无疑会带上男权中心的影子。虽然这些诗歌来自诗人的生活,来自诗人细腻的内心,这种切入角度还是可能会备受女权主义者批评和挞伐。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认为,黄芳的诗歌纪录了一位女性哀婉的内心世界,但它并不提供女权主义式的光芒。
文学写作的意义不在于传达抽象的思想,而在于捕捉具体的感受。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黄芳的诗歌写作是有效的,即使一位女性诗人写出了可能备受女性主义者诟病的作品。正如王安忆说的那样,文学的初衷其实就是情感的流露,于是,女人与文学在其初衷上是天然一致的。但是,被女性视为感情出口的文学在男性看来,可能更像一项事业。臧棣就曾对女性写作中的“自我倾诉”倾向颇有微词,他说:“对于女性写作来说,它还有一种无法抵达的召唤力。它更适合女性的天性,因为倾诉内心,几乎排斥了任何技术性因素。这时,诗歌不再被看成是一门经过技巧的磨炼而获得的艺术,而被兴奋地视为女性自身的一种潜在的天性。”⑩确实,过多地陷入(沉溺于)自我倾诉虽然可能打动读者,但却极易陷入自恋和“私语”的漩涡。
用臧棣的批评来审视黄芳的诗歌写作也许是合适的。黄芳的诗歌敏感,又过多拘囿于内心难以释怀的情绪,因此在艺术上表现出一种与之相应的“自我倾诉”的倾向,纤巧,柔弱。罗雨曾善意地提醒:“我们整体读来不免会发现黄芳的诗歌某种程度上太软,质感与力度不足,过于压抑的柔成了弱,因而其诗歌的女性意识在弧度上不够大,个性不够张扬。”虽然女性作者天然脱离不了女性的写作视角,但是,如何从作者个人的生活、内心和情感走向女性的生活、内心和情感,走向时代的生活、内心和情感,依然是值得女性诗人关注的写作问题。值得期待的是,近年黄芳的诗歌写作又出现了新的变化,这种变化或许正在将黄芳的诗歌带入一种新的阶段。
①梦亦非.“九十年代诗歌”梳理与批评[J/OL].或者诗刊,2001(5),http://www.huozhe.net/sk/sk5/sk5.htm
② 黄芳.一件自己的屋子——答《诗歌与人》访问[A].是蓝,是一切[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3.
③ 黄芳.生活在母语之外[EB/OL].http://xizhouqu001.blog.tianya.cn.
④ 黄芳.童年给了我什么[J].诗选刊,2002(3).
⑤ 李小雨.失却女性[J].诗探索,1994(4).
⑥ 黄芳.他们——在我的生活,在我的诗歌[A].是蓝,是一切[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3.
⑦ 罗雨.女性意识弧度的诗性飞翔——黄芳诗歌刍论[A].是蓝,是一切[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3
⑧ 静,或者沉默——黄芳访谈[EB/OL].http://xizhouqu001.blog.tianya.cn
⑨ 荒林.花朵的勇气[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10.
⑩ 臧棣.自白的误区[J].诗探索,19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