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崩地裂时代的遗民悲曲——清初遗民诗人李邺嗣与《善哉行》

□周军 郭小飞（浙江医药高等专科学校，浙江 宁波 315104）

天崩地裂时代的遗民悲曲
——清初遗民诗人李邺嗣与《善哉行》

□周军 郭小飞（浙江医药高等专科学校，浙江 宁波 315104）

《善哉行》李邺嗣复兴夏室

《善哉行》是清初浙东著名遗民诗人李邺嗣的一首乐府诗歌。李邺嗣是浙东学派的重要人物，与著名思想家黄宗羲亦师亦友，亦是清初甬上证人书院中证人十八高第之一、清初浙东著名学者。《善哉行》表达了李邺嗣矢志不渝、复兴夏室的顽强决心，揭示了其一生诗歌创作和学术活动的精神密码，是诗人一系列沉郁悲壮、梗概多气的遗民诗歌的代表作。

“登山采薇，重茧下山。幽壑飞霜，百草失颜。（一解）蟋蟀就田，行复入户。秋气迁人，我栖何所？（二解）抠衣夜立，瞻拜天枢。明明华汉，下烛微躯。（三解）壮气不居，我发易迈。志郁万年，其过乃大。（四解）采薇，是为末节。臣靡不死，复兴夏室。”（五解）①这是清初浙东遗民诗人李邺嗣的一首代表作，名为《善哉行》。

李邺嗣（1622-1680）名文胤，字邺嗣，号杲堂，浙江鄞县（现为浙江省宁波市）人，清初浙东著名诗人、学者。他与清初著名思想家黄宗羲亦师亦友，黄宗羲编选了《杲堂文钞》，并亲自撰写《李杲堂文钞序》，在文中他称赞李邺嗣的文风朴实自然，无一般时文的扭捏模仿，有古文大家欧阳修、曾巩和史书《史记》、《汉书》的风范：“杲堂之文具在，故未尝取某氏而折旋之，亦未尝取某氏而赤识之，要自皆胸中流出，而无比拟皮毛之迹，当其所至，与欧、曾、史、汉，不期合而自合也。”②黄宗羲在《寿李杲堂五十序》中对李在甬上的古文创作成就更是高度评价并对他振兴浙东古文寄予厚望“：今日古文,其学将绝,方藉杲堂(李邺嗣)之力,使诸贤或左或右,则斯文之统自在浙东。今杲堂年才五十,从此主盟吾道数十年为钜公元夫,夫文章之道,其有不兴起者乎?”③

李邺嗣出生在鄞县望族“砌街李氏”之门，“砌街李氏”是南宋名臣李显忠之后，明清之际，“砌街李氏”是著名的“官宦之族”、“诗文之族”和“长寿之族”。清代著名史学家全祖望在《续甬上耆旧诗·耕石老人传》中点评“砌街李氏”时说：“砌里诸李，其居道南者为南李，居道北者为北李。南李擅风雅，北李擅宦达。”④李邺嗣的父亲李崇祯十年（1637）得中进士，携妻与子李邺嗣往广东潮阳县赴任，李因政绩显著，受到崇祯金币嘉奖，调任京城永清县令。1644年3月，明朝灭亡，李携家口逃出京城，回到鄞县砌街。

1645年6月，清军攻破杭州，一路直下，逼近宁波，宁波城内读书人华夏、董志宁、王家勤、张梦锡、陆宇火鼎、毛聚奎六人联合前明进士、曾任昆山知县、太仓知州的鄞县人钱肃乐在城隍庙起义，李邺嗣和父亲李都参加了这次起义，义军后来归入监国鲁王朱以海的部队。由于鲁王用人不善，李父子再次回到鄞县。

《善哉行》是李邺嗣早期创作的一首乐府诗歌，全诗共五解，“解”为诗歌的“一章”或“一节”。“善哉行”是乐府旧题，第一节梗概多气，沉郁悲壮。“登山采薇，重茧下山。幽壑飞霜，百草失颜。”登山采薇，天气遽然寒冷，深山中霜花飞舞，山中百草被秋霜遮盖，原本的颜色无处可寻。第二解“蟋蟀就田，行复入户。秋气迁人，我栖何所？”此时常在户外唧唧鸣叫的蟋蟀也潜入室内，凛冽的秋气已悄无声息地潜入，屋里屋外寒意凛然，诗人何处可居？第三解“抠衣夜立，瞻拜天枢。明明华汉，下烛微躯。”无法入睡的诗人走出小屋，披衣而立，仰望苍穹，明明华汉，秉烛而拜；第四解“壮气不居，我发易迈。志郁万年，其过乃大”，虽然我已年老体衰，头发也将变得日渐稀疏，但是，我心中的志向将千年不可更改。第五解“采薇，是为末节。臣靡不死，复兴夏室。”我之所以不死，为的是要复兴夏室！

诗人以登山采薇起兴，开篇四句，着重景物描写，描绘了秋意萧瑟、霜气浓重、百草失色、寒意凌然、无处藏身的寒秋图，烘托出凄清、悲凉，孤寂、无所依附的悲怆气氛，特别是“秋气迁人，我栖何所？”令人感受到作者内心巨大的悲痛，无言的失落。随后的三解和四解描写诗人深夜在寂静深寥的夜晚，对天明烛，默默祷念，虽然我会日渐衰老，但是深藏在我心中的志向却不可更改。深埋在诗人心中的志向到底是什么呢？第五解，诗人直抒胸怀——我之所以隐忍而活，就是要光复夏室！

李邺嗣一生诗文成就卓著。诗歌内容主要是表达国家破灭后的哀痛之情和矢志恢复汉室的决心。

乐府诗歌是李邺嗣前期诗歌创作中多次使用的诗歌体裁。乐府诗形式自由，适合直抒胸臆；其次，汉乐府诗歌以叙事见长；第三，战争、离别、遗弃、相思等是汉乐府诗歌常见的表现主题。李邺嗣的诗歌主要表达对覆灭明朝的追念，对遭受战争涂炭的民众的同情，对清军杀戮暴行的揭露，以及一个失去自己国家的读书人内心深刻的悲痛与哀伤。可以看出乐府诗歌所涉及的主题与诗人此时的情感表达需求恰好契合一致，因此，乐府诗歌成为诗人这一时期创作体裁的首选。

李邺嗣的乐府诗歌多沿用乐府旧题，继承汉乐府诗歌“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传统，诗歌的题目如“战城南”、“燕歌行”、“蒿里行”、“孤儿行”、“古歌”、“君子行”“、长相思”等都是乐府旧题。乐府诗歌成为李邺嗣排遣内心孤独、痛苦、绝望情绪和反清复明信念的最合适的诗歌媒介。

明朝灭亡后，面对外族的侵入，许多名臣大将不甘作亡国奴，纷纷自杀殉国。如黄宗羲的老师、明末儒学大家、曾任明左都御史的刘宗周，绝食二十三天后，于1645年六月初八而死；1648年1月，乡绅谢三宾向清政府告密，华夏等抗清义士被捕，华夏英勇不屈，慷慨就义；受华夏一案影响，李邺嗣和父亲李被清军抓捕，李被押到杭州，在甬上名人万泰的营救下出狱，后李不堪为亡国奴绝食而亡。李邺嗣出生忠烈之家，从小饱读儒家经书，国家破灭，父辈们以身殉国，深深地震撼着他，他虽然忍辱负重地活下来，内心却怀有一股强烈的复兴夏室之情。

李邺嗣在其诗歌中表达了坚决的复兴夏室的决心，在他的心中，夏室就是汉文化的象征，而不仅是明王朝。国虽亡了，但是汉文化不能亡。李邺嗣用他的一生践行这一人生理想。

1644年3月，明朝灭亡，清军顺势南下，李邺嗣只有22岁，随父回到砌街老家后，不久就参加了著名的甬上六君子的城隍庙起义；起义失败后，积极营救、帮助受困的抗清义士。1650年他和甬人万泰、冯道济等人施用掉包巧计，救出了已被判作死刑的著名抗清人士黄宗炎（黄宗羲之弟）。1652年，抗清名将张苍水的父亲寿终天年，李邺嗣帮助料理了后事。1664年，奋力抗清的张苍水退居孤岛，被部将出卖，张苍水被捕后，清军搜到了甬上各诸生与苍水的往来信札，准备按照上面的名单逐一抓捕。李邺嗣与胡文学、万泰等人竭力周旋，最终化解了此事，使一大批人免于牢狱之难。李邺嗣抗清的决心在他前期的多首乐府诗中都有表现，如《结客少年场》和《壮哉行》：

长安开侠市，探丸白日弹。独语诸少年，我愿得黑丸。武吏握刀剑，伤人尚有瘢。文吏抱尺素，钻支骨残。未斫武吏头，先菹文吏肝。持此报天子，以助国法宽。自投虎穴死，快意在镆干。⑤——《结客少年场》

这两首诗以“勇敢少年”和“壮士”为意象，抒发胸臆，表达坚决的反清复明的决心，在当时清政府对浙东抗清人士残酷镇压的环境下，可谓置生死于度外，豪气冲天！

轰轰烈烈的浙东抗清斗争失败后，李邺嗣转而开始文化复明行动。首先，他用诗歌记录这个“天崩地裂”的时代，当时甬上诗社活动繁盛，诗社大多是明末遗民酬唱、抒写胸臆之地，李邺嗣是甬上诗社的主力，他参与和主盟了甬上多个诗社，如当时著名的鹤林七子社、鉴湖诗社、南湖九子社等都有他的身影。他和师长兼好友黄宗羲都主张“诗能证史”、“史诗互补”，在国破家亡的时代，诗歌能够发挥比史书更直接的记史功能。他倡导诗歌应以高论忠义为内容之正，因而留下一部慷慨流泣、梗概悲壮的《杲堂诗钞》。

同时李邺嗣接受了好朋友万斯同的建议，开始搜集、整理乡邦诗歌文献。他登上甬上著名藏书楼天一阁抄阅古书，与女婿万斯备历经艰辛，四处搜罗先贤的遗集，经过几年的辛苦工作，终于和胡文学一起辑成了《甬上耆旧诗》。《甬上耆旧诗》共四十卷，汇集了自春秋开始至清初二千年间鄞县诗人的诗歌作品，共有430多位作者的3000多首诗歌入选，其中前三十集是春秋至明隆庆万历年间的诗歌作品。在康熙十四年（1675年）印成《甬上耆旧诗》三十卷。《甬上耆旧诗》后收入《四库全书》之中，成为重要的诗歌文献。

李邺嗣后期编写的《西汉节义传论》，表彰了一批在西汉末年一身正气、秉持节操、刚正不阿，不为名利所诱，不仕篡位逆贼的忠烈大臣。

《西汉节义传论》彰扬趋义忘利精神，他强调当奸臣篡位、国家危难之时一国之大臣应当秉持节操，忠义报国，而不能见利忘义，助纣为虐，卖身投敌。因此在《西汉节义传论》中，那些忠义之士受到褒扬，奸邪小人受到抨击。李邺嗣认为“国家有魁垒重臣，每值大事，喟然发言，人主从逆之间，安危立判，斯可谓社稷之臣，古今称重，而彼大奸国贼所必欲攻而去之者也”⑥，他称赞西汉刘向“忧国至诚”，因为刘向不畏强权，敢于揭露奸臣真面目。可以看出，《西汉节义传论》是其强烈的光复夏室的忠义气节观的延伸。

除此而外，李邺嗣还编写了《历朝记略》《古史记》《汉史记》《汉语》《南朝语》《世说录遗》等史书文献。这些编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以《史记》《汉书》等经典儒家文献为主要来源，以两汉以前历史为编写重点，这样的学术选择无疑是李邺嗣“遗民”渴望光复汉文化心态的重要体现。

明末清初，不仅改朝换代，而且由异族统治，那么汉民族及汉民族文化何以延续，国虽然亡了但民族精神不能亡，因此弘扬汉文化，传承汉文化，是当务之急，这即是李邺嗣编写以上书籍的精神内驱力，因此《古史记》等上述书籍就像文化普及通俗读本一样，传承汉文化是它们的主要使命。而所有这一切，正是李邺嗣在古诗《善哉行》中所表达的主旨。对此，清代著名史学家全祖望在《续甬上耆旧诗传》中称赞李邺嗣“：以余窃窥，先生之才甚长，故能侧身患难之中九死不死，其所以不死者，本欲留身以有为，而卒不克，故其诗曰‘：采薇，是为末节。臣靡犹在，复兴夏室。’是则先生之志也。”⑦

李邺嗣终身不仕。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特开博学鸿词科，网罗遗逸，荐拔人才，李邺嗣在征召之列，但李邺嗣力辞不赴。

本文系宁波市文化工程项目“李邺嗣研究”系列文章（项目编号：WHLSMR0809-3）

①李邺嗣著、张道勤点校：《杲堂诗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62页。

②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李杲堂文钞序》，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页。

③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十册·寿李杲堂五十序》，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76页。

④全祖望撰：《续甬上耆旧诗（中）·耕石老人李文纯》，杭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423页。

⑤李邺嗣著、张道勤点校：《杲堂诗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23页。

[1]李邺嗣著、张道勤点校：《杲堂诗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2]黄宗羲著、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3]全祖望撰、朱铸禹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周军，文学硕士，浙江医药高等专科学校讲师；郭小飞，哲学硕士，浙江医药高等专科学校讲师。

（责任编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