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习英 孙 静(天津农学院, 天津 300384)
明清小说戏曲中绿珠故事的演变及其文化阐释
□夏习英 孙 静(天津农学院, 天津 300384)
绿珠 殉情 小说 戏曲
在不同审美标准和欣赏趣味的读者的接受过程中,绿珠坠楼故事随时代发展而逐渐演变。随着商品经济的空前繁荣和市民阶层的急剧壮大,小说、戏曲等文学样式的兴起,在世俗情怀的熏染之下,绿珠故事在通俗文学中广泛传播,并带有浓郁的市民文化的色彩。明清小说戏曲中绿珠的形象更多地向市民阶层的欣赏情趣审美标准靠拢。
我们翻开晋代以后的史传、诗文、笔记,可以看到很多关于绿珠或贬或褒的评价,以绿珠故事为题材的小说和戏曲作品也不少。如宋代乐史的传奇小说《绿珠传》、元代关汉卿的杂剧《绿珠坠楼记》(已散佚)、宋元时期佚名的话本小说《绿珠坠楼记》、明末作家毕魏的传奇剧《竹叶舟》、清末曼陀居士的传奇《三斛珠》、京剧有《绿珠坠楼记》。从历史上的绿珠到诗词、小说、戏曲等文学体裁中的绿珠,不同时期的作家的认识和理解不尽相同。在提倡“贞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的儒家思想的指导下,在诗文史传等雅文学样式中,绿珠通常以知恩图报,无比贞烈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而随着商品经济的空前繁荣和市民阶层的急剧壮大,小说、戏曲等文学样式的兴起,绿珠故事在通俗文学中广泛传播,在世俗情怀的熏染之下,并带有浓郁的市民文化的色彩。
绿珠是才艺双全美貌绝伦的女子,石崇也是风流倜傥的才子,才子佳人,原本是一对称心如意的伴侣,而孙秀之流却仗势强行抢夺,爱情之花被无情地践踏。明代谢肇 《五杂俎》卷八也为绿珠唏嘘不已。在他看来绿珠和石崇原本是“才色俱侔,天作之合”,可是仍然逃脱不了红颜薄命的厄运,即使是千古之后,也令人为之扼腕叹息。
随着明代晚期个性解放思潮的风起云涌,在“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大旗下,绿珠坠楼殉情正是有情之人的范本,可谓是对爱情忠贞不渝的楷模。明代的冯梦龙在《情史》情贞类收录了绿珠坠楼殉情之事,内容没有多少变化,抄录了宋代乐史的《绿珠传》。在冯梦龙的《情史》其他类的评语中,也不乏对绿珠的高度赞扬,如《情报类》“荥阳郑生”一条下的评语:“叛臣辱妇,每出于名门世族,而伶工贱女,乃有洁白坚贞之行……观夫项羽悲歌,虞姬刎;石崇赤族,绿珠坠……若是者,诚出天性之所安,固非激以干名也。”①评论者以情、义为标准,对李娃和绿珠等痴情女子给予了毫无保留的热情赞美。这种为情呐喊,成为晚明要求思想解放、个性自由的时代潮流的最强音。
清代吴雷发《香天谈薮》:“李夏宁枚(煜)著《海外游草》有绿茉莉说云:岭南多茉莉,色白,独琼地色绿,绰约鲜妍,土人呼为多情花……又云绿珠博白人,花所以变色为绿,琼种亦自博移来者。语非无征,附记于此以俟解人。”②博白的茉莉花也因为痴情女绿珠所以变为绿色,虽然是封建迷信,但是也反映出在人们心目中,绿珠是一个多么痴情的女子。
随着通俗小说、戏曲文学样式的兴起,绿珠故事在通俗文学中迅速传播,带着浓厚的市民文化色彩。因为封建社会的文人们意识不到男尊女卑的男权统治才是女性悲剧命运的最根本原因。只会落入自古红颜多薄命、从来物巧遭天忌的迷信论调里。如明末清初的冒襄在《影梅庵忆语》、清代了缘子在《醋说》中感慨情意相投感情笃厚的才子佳人,却往往多生乱世,爱情之花也常常难逃邪恶势力的摧残。
绿珠坠楼殉情在小说、戏曲中广为传播。到了清代后期,城市商业化的程度更高,娼妓业也随之更为发达。尤其像上海这样在半殖民地化的过程中高度繁荣的城市,汇聚了大量的金钱和各式人物,也汇聚了无数沦落的女子。一些经常出入于青楼的文人,遂把这里面所发生的种种所谓“艳情”,写成市民阶层所喜爱的小说,来掩饰其内心失意和焦灼的自我安慰。在小说中放荡不羁,恣意纵情声色,从而打破了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传统道德。如狭邪小说《品花宝鉴》:“玉林道:‘如今静宜又添了四种是:‘《金谷园绿珠投楼》……这四本戏更觉热闹,差不多要全部出场。仲清道:‘这四种更妙,为普天下才子佳人吐气。’”③“情”是近代狭邪小说《花月痕》《青楼梦》等书的中心观念之一。作者借书中的人物之口为绿珠也为普天下有情的才子佳人们吐气。陈少海《红楼复梦》对石崇绿珠之间相知相属的爱情大为赞叹,并且绿珠死后为花神引去,这一神化的结局还是首次出现。④民间有一种传说,说绿珠是桂花的花神。这些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结局符合下层劳动人民的欣赏情趣,下层人民对绿珠充满了同情,并由衷地赞美绿珠为捍卫爱情不惜坠楼而死。同样大力讴歌绿珠坠楼殉情的通俗小说还有不少,如清代梁溪司香旧尉《海上尘天影》、佚名《青楼梦》。
绿珠故事在明清白话小说中得到了极为广泛的流传和传播,并且浸染了浓厚的世俗化色彩。明清的拟话本或者用绿珠故事入话,或者在文中多次提及绿珠。如《喻世明言·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就是用石崇因救老龙王而意外发家致敌国之富入话,内容全本宋元话本《绿珠坠楼记》,批判石崇夸财炫色,最后因富致祸,宣扬钱如流水去还来,劝诫人们不要过于吝啬不肯周济他人。周清源《西湖二集》卷九《韩晋公人奁两赠》也用石崇绿珠故事入话,内容采自宋代乐史的《绿珠传》,写石崇夸财斗富,炫耀美妾绿珠,最终招来杀身之祸,语言更为通俗易懂。《拍案惊奇》卷二十四、明代《 杌闲评》第四十四回⑤、晚明张应俞《杜骗新书·牙行骗》、董说《西游补》等也多次提及绿珠。
随着程朱理学贞节观念的下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已经深深渗透到普通的下层百姓观念中。刚烈女子绿珠正是以死抗暴保全贞节的典范。清代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四记载了郝湘娥抗暴殉情之事。另外,清初《女才子书》卷八又专门演绎才女郝湘娥的故事,该故事明显受到了绿珠故事的影响。郝湘娥的悲剧其实就是绿珠悲剧的重演。《看花述异记》更是让绿珠跳出来标榜自己的贞烈之举,在以死捍卫了自己的贞节的烈女绿珠面前,身事二夫的阿妃也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在明清戏曲中,明末清初苏州派戏曲作家毕魏的《竹叶舟》传奇较为奇特,将传奇小说与话本小说两个不同的故事糅合在一起重新创作。⑥故事写石崇之父以石崇日后必富贵,故临终时未分家产与石崇,石崇流落东剡以打渔为生。早在元代范康已经创作了《陈季卿悟道竹叶舟》,该剧写陈季卿乘竹叶归家之事,反映人生如梦,功名无益,不如入道成仙的思想。《竹叶舟》在内容上明显受此剧的影响,此外又将民间传说和话本小说系统中石崇因救龙王而意外暴富的故事和史传系统中石崇绿珠故事相结合,将二者镶嵌在竹叶幻化成舟的故事中。剧中石崇靠打渔为生,整日辛苦劳作仅能解决温饱,所以渴望意外暴富,剧中石崇虽名为官宦子弟,但实质就是一个渴望发迹变泰的小市民。石崇由渔民发迹变泰成为敌国之富的大官僚大富翁,享尽荣华富贵,最后却因财富和美妾招人嫉妒,引来杀身之祸,该剧集中表现了豪富如过眼烟云、黄粱美梦,财宝、美色都是虚幻的假象这一思想,因而使封建文人生发出富贵如梦,人生无常之感慨。在剧中“竹叶舟”已成为宦海风波的象征,反映了明末一些文人对封建政治的厌恶情绪。
清代曼陀居士曾作《三斛珠》传奇,演绿珠坠楼故事。⑦主要取材于宋乐史《绿珠传》,兼采《晋书·石崇传》。首冠“提纲”,以[蝶恋花]略述全剧梗概:“富贵繁华真一梦,金谷园中,愁听春禽弄。三斛明珠求爱宠,可怜命向楼头送。自古佳人情本重。费尽千金,难买多情种。春去春来谁与共?落花封了娥眉冢。”以“自古佳人情本重”来赞扬绿珠坠楼殉情,认为绿珠也是一个重情的多情种。
明清时期,随着程朱理学统治地位的确立,在提倡“贞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的儒家思想的指导下,在诗文史传等雅文学样式中,绿珠通常以知恩图报,无比贞烈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在石崇遇难之际,以死来报答石崇,为石崇尽忠,使孙秀的淫欲没有得逞,保全了自己的贞节。随着商品经济的空前繁荣和市民阶层的急剧壮大,小说、戏曲等文学样式的兴起,在世俗情怀的熏染之下,绿珠故事在通俗文学中广泛传播,并带有浓郁的市民文化的色彩。市民阶层以无比羡慕的口吻感叹石崇的豪富,石崇和绿珠变成了发迹变泰的市民夫妇,或者是郎才女貌的才子佳人。他们的爱情之花遭到邪恶的权豪势要的粗暴践踏,绿珠为了捍卫爱情,以死进行抗争。绿珠故事更多地向市民阶层的欣赏情趣审美标准靠拢,并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正如西方逻辑实证主义哲学家卡尔·包勃尔在论及历史研究时指出的那样:“不可能有一部‘真正如实表现过去’的历史;只能有各种历史的解释,而且没有一种解释是最后的解释;因此每一代人有权利去作出自己的解释……因为的确有迫切的需要等着解决。”⑧同样,历史上的绿珠只有一个,而在不同时代不同作家对绿珠故事“各种解释”,往往是结合自身的生活体验对历史上的绿珠故事加以改造,根据自己的主观需要截取不同的侧面,赋予不同的意义,对绿珠故事做出的“自己的解释”。所以文人骚客们笔下的绿珠已经变成了寄托着自己的感情和思想的绿珠。有情者讴歌绿珠痴情,感恩者赞扬绿珠知恩图报,对女性又爱又畏惧者把祸水的脏水无情地泼在无辜的绿珠身上。当然无论以上哪种解释都不是最终的解释,这也是绿珠故事拥有长盛不衰的魅力的原因所在。
① [明]冯梦龙:《情史》卷十六,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538页。
② 张宇澄:《香艳丛书一集》卷二[Z],上海书店,1991年版,第94页。
③ [清]陈森:《品花宝鉴》第二十四回[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40页。
④ [清]陈少海:《红楼复梦》第二十二回[M],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42页。
⑤ 光绪二十年(1894)上海石印本将《 杌闲评》易名为《明珠缘》,这种易名固然出于书商的招徕顾客的花样,但与是书中引人注目的言情成份大有关联。
⑥ 《古本戏曲丛刊二集》[Z],古本戏曲丛刊编刊委员会编,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1955年版。
⑦ [清]曼陀居士:《三斛珠》[M],载1916年《春声》杂志第六集。
⑧ [英-奥地利]卡尔·包勃尔:《历史有意义吗》,《现代西方史学流派文选》[Z],田汝康、金重远选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版,第155页。
夏习英,文学硕士,天津农学院人文社科系讲师,研究方向为文学与文化;孙静,天津农学院人文社科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文学与文化。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