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舒淡的笔致 悠远隽永的情思——也读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

2010-08-15 00:42徐小凤衡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湖南衡阳421001
名作欣赏 2010年3期
关键词:紫云英周作人黄花

□徐小凤(衡阳师范学院中文系, 湖南 衡阳 421001)

周作人是中国现代散文的最早开创者,无论在理论倡导方面还是创作实践方面,对中国现代散文发展的贡献和影响都是首屈一指的。他在1921年发表的题为《美文》的短论,第一次将文学性散文提高到与小说、诗歌、戏剧并列的地位。《故乡的野菜》是周作人早期小品散文的代表作之一,创作于1924年2月,最初发表于同年4月5日的《晨报副镌》,后来先后收入周作人的自编文集《雨天的书》、《泽泻集》和《知堂文集》中。显然,这是他非常喜欢的一篇小文章。这篇散文仅一千余字,却勾勒了一幅悠远隽永的风俗画。作者饶有趣味地追忆了故乡的三种野菜,沉甸甸的乡情,隐匿在平白素朴的言语背后。全文意味深厚,典型地体现了周作人早期“美文”的特点,展现了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具体说来,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闲适冲淡的表现手法

周作人自称是一个极缺少旺热的人,在他的散文中,读者感受不到汹涌澎湃的感情波涛。作者在抒写自己的情感时,似乎总经过了一种艺术的淡化处理,从而将蕴藏于心的激情隐而不显、含而不露、从容舒缓地表现出来,给人一种宁静、质朴、悠远的美感。对于这样一种叙述方式,周作人曾经明白地表露过这种选择的个中缘由:“人的脸上固然不可没有表情,但我想只要淡淡地表示就好,譬如微微一笑,或者在眼光中露出一种感情,——自然,恋爱与死等可以算是例外,无妨有较强烈的表示,但也似乎不必那样掀起鼻子露出牙齿,仿佛是要咬人的样子,这种嘴脸只好放到影戏里去,反正与我没有关系,因为二十年来我不曾看电影。”①

在《故乡的野菜》的开篇,作者并没有正面叙写自己对故乡的怀念,而是淡淡地说:“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作者用这种不带感情色彩的文词,极力淡化对于故乡的思念,甚至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不屑之情。表面看,作者似乎真的对浙东故乡没什么“特别的情分”,仅仅把它当作“乡村里的邻居”而已。其实,他是“冷中有热”,正话反说,这是周作人散文惯用的手法。如他在津津乐道《北京的茶食》时,却得出结论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在极力渲染《北平的春天》时,却告诉我们“北平几乎没有春天”,“我倒还是爱北平的冬天”等等,这种写法均属于从反面着笔。《故乡的野菜》也是如此,反手入文,但全篇读完,“便会发现在作者对野菜的谈论中,无一处不掩藏着他眷恋故乡之深情”②。正是在这种稍带贬抑的叙述中,才更加彰显出周作人对故乡感情的丰腴沉着。

接着作者用清丽的笔致,通过对故乡的几种野菜:荠菜、黄花麦果、紫云英的不经意描述,淡淡地、隐隐地流露出一种思乡的情怀。正所谓用淡笔写情,不求工巧,而工巧自在。如周作人在《雨天的书·初恋》的结尾处说到突然听到那个姑娘死于霍乱时,极力淡化与克制的情感更使人感到悲哀与无奈的力量,这比浓烈的感情抒发更持久。周作人还说过:“写文章没有别的诀窍,只有一个字曰简单。”③这“简单”是对“闲适冲淡”的另一种解释——委婉而不纤弱,洒脱而不枝蔓。郁达夫在谈到周作人的美文小品时曾说,“他的漫谈,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对,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读完以后,还想翻转过来从头再读。”④

通读全文,对故乡怀念之情的抒写是这样平和蕴藉,情调是那么闲适怡人,远离尘世,使作品流淌着一种明妙隽永的神韵。叙述婉曲而有节制,清淡中显露出纯真,充分表现出周作人小品散文浓郁而又冲淡出之的艺术特色。

二、不拘格套的选材谋篇

周作人极力推崇作家“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主张。他主张“平民文学应以普遍的文体,写普遍的思想与事实”。他早期散文的取材,正是遵循这个原则。阅读周氏散文,我们发现其取材十分广泛:关于玩具、爆竹、谜语,关于恋爱、友人,关于吃酒、喝茶、坐船、听雨等随手拈来即成文章;就是苍蝇、鸟声、菱角、野菜,也都可以拿来为文。所谓“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为文。但是,他对这些平凡的材料,并不是采取“自然主义”的态度,而是经过一番剪裁润色,赋以新的含义,借以抒发自己的情怀,发表自己的见解,因此,往往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不求新,不怪异,在平凡中挖掘出深意,这正是周作人早期小品散文的取材特色。

周作人的散文在行文结构上更是如行云流水,娓娓道来,看不到雕琢痕迹。亦似名士清淡,无所拘羁。初读起来似乎构思不那么精到,结构也不那么严谨,细细品味却别有一番风韵。因而读他的小品散文,不感到呆板、拘谨,好像与老朋友聚在一起闲聊,在不知不觉中领悟到人生的某种妙处。如《故乡的野菜》一文中那随意道来的语言,很自然地把人带回了遥远的故乡。文中提到的野菜及其典故都是大家熟悉的。即使现时,家乡的那些习俗都还保留着。文中提到的黄花麦果,在家乡也都是非常普遍的,而且也用它来做黄花麦果糕。这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平平常常的生活经周作人细细品味,其中便另有一番哲理与情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周作人把妇女儿童采野菜说成是一种有趣味的工作。把乡间一种枯燥无味的劳动形容得如此趣味盎然,相信许多读者都有一股亲下田间采野菜的冲动。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们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呈现出一幅妇孺采菜图来,图中呈现的是一片生机盎然、其乐融融的景象,给人一种和谐、温馨的感觉,自然而然地引起人们浓浓的思乡之情。

文章中关于荠菜、马兰头、黄花麦果、紫云英的介绍,在作者的笔下就像一个老人在拉家常,由一件事想到和它相关的另一件事,很随意地娓娓道来,那随意道来而亲切自然的语句更多地写出了生活中的一切细微而又引起感触的小事小物,用人所不言的小题材,信笔写来,无不成趣。使人们如品香茗,回味无穷。这种行文是典型的“我手写我口”,心中想到什么,口中想说什么,就随手而记,这正是闲话体散文的写作特色。这种行文结构的突破,不仅打破了“文以载道”的旧律,而且适应小品散文自身的发展。

三、浓郁的民俗化色彩

周作人一生作了很多风俗散文,其中专门写民俗的,据初步统计,就有80余篇,如清明前后妇女儿童田间采荠菜的风俗、河场边的搭台演出、敬神悦鬼表现民众滑稽趣味的目连戏、禹庙南镇香炉峰一带的香市,等等。民俗文化陶冶了周作人的性情,直接反应在其文学创作之中,成就了许多佳作。可以说,民谣是周作人一生的最爱之一。对于周作人而言,“民俗文化和文学的合一”是有着多方面的原因的:其一,从以人为中心的人道主义精神出发,民俗文化和文学的内在理路必然是一致的,其着眼点都是人。由文艺表现人,由民俗学理解人,二者有着天然的联系。其二,文学的起源便是从类似于民间歌谣这样“鄙俗”的形式,通过一代代文人长久的润色与修饰,才逐步达到至善至美的境地。其三,推崇平民文学的周作人自然知道,民俗文化中的文艺因子闪耀着民众的质朴的灵光,更容易为民众所接受。

《故乡的野菜》虽然只不过千二百字,引文却占据了将近六分之一,引用歌谣就有四五处之多。“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三月三,蚂蚁上灶山”等,短短一两句,语言通俗可爱,含义朴素浅显,使文章增色不少。其中引用了明人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顾禄的《清嘉录》,以古证今,把浙东民俗提高到文化史的层次,从而古今融成一片。而在记述紫云英时又引证《俳句大辞内》,充分体现了作者渊博的学识和丰富的生活经验,从而又把浙东的民俗放置在一个横的文化比较层面了。

为了能够做到“俗”中见“雅”,周作人又非常重视文章的知识性和趣味性。他总是在适当的地方引进充满知识和趣味的材料,无论是童歌民谣、古诗古训,还是中外名著、各国民俗、古今传奇,乃至于神话传说、狐鬼神怪、草木虫鱼都普遍采纳,然后加以提炼。这类文章由于具有很强的知识性和趣味性,所以很能吸引读者。如在《故乡的野菜》中,我们可以发现,对每一种野菜的性状以及野菜的食法,周作人都仿佛博物学家一样,细细道来。如“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再如,“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等等。此类文字,能让读者对绍兴地方的植物和生活习俗都有明白的认识,风俗宛然如在眼前。

故乡的野菜很多,作者单单举此三种,是因为在漫长的历史演化进程中,这三种野菜不再只是区域特产,它们身上积淀着乡土习俗,构成了特有的区域文化景观。如果真是只谈“做菜或炒年糕”的事情,必定是乏味的菜谱,谈不上雅趣。正因为所引的这些前人记民俗文化的话语,荠菜这一平常物就被赋予了更多的人情味。联想到因荠菜而产生的种种风俗,更让人对荠菜和采荠菜的事颇为向往了。谈及黄花麦果所做的糕饼,周作人引儿歌表达其赞美之情:“黄花麦果韧结结,关得大门自要吃,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韧结结”,用小孩子特有的叠语来表述麦果糕的瓷实和耐嚼;吃的时候要“关得大门”,小儿作风让人忍俊不禁。“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更是鲜明地表现了儿童那种浑然天成、纯真可爱的吝啬气。文章结尾部分扣住扫墓民俗,用简练明净的笔墨,写常玩紫云英花球的调皮小孩,听到上坟船的鼓吹声或发现篷窗下的紫云英花束(还有杜鹃),就带着好奇和新鲜的冲动去追看“船里的姣姣”,生活情趣非常浓郁,浙东的风土人情可见一斑。在这里,紫云英作为上坟船的装饰,更具有了一种文化意味。在这种文化仪式中,紫云英明显地被剥去了物质外壳,获得一种文化符号的意义。

总之,欣赏完《故乡的野菜》,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作者笔下是故乡的野菜,心中却是浓得化不开的乡情,纠缠在对故乡风物的欣赏与赞美之中,但回顾时总有种“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的遗憾与依恋。欣赏与赞美越多,遗憾与依恋越深,这份乡情也就越发醇厚、深沉。周作人笔下无一“情”字,也无抒情笔致,却写出了血浓于水的乡情,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⑤。

① 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第四卷[C].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163.

② 佘树森.艺术的闲谈[A].周作人美文精粹[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2.

③ 周作人.风雨谈·本色[M].长沙:岳麓书社,1987,35.

④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A].卖文买书[M].北京:三联书店,1995,152.

⑤ 周作人《故乡的野菜》赏析,http://xz7.2000y.net/mb/1/ReadNews.asp?NewsID=124807.2004-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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