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冰(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 北京 100875)
《徒然草》是中世隐者文学的代表作。作者兼好法师(1283~约1350),原名卜部兼好。日本俳句大师、学者北村季吟在《徒然草文段抄》中评价此书说:
此书大体仿清少纳言之《枕草子》,多用《源氏物语》之词。大抵用和歌词句,而其旨趣则有说儒道者,有说老庄之道者,亦有说神道佛道者。又或记掌故仪式,正世俗之谬误,说明故实以及事物之缘起,叙四季物色,记世间人事,初无一定,而其文章优雅,思想高深,熟读深思,自知其妙。(周作人译)
周作人作为本书最早的中文选译者,在评价这部随笔的时候说:
《徒然草》最大的价值可以说是在于它的趣味性,卷中虽有理智的议论,但决不是干燥冷酷的,如道学家的常态,根底里含有一种温润的情绪,既在教训的文字上也富于诗的分子,我们读过去,时时觉得六百年前老法师的话有如昨日朋友的对谈,是很愉快的事。
而郁达夫在向中国读者介绍《徒然草》时则说,“《徒然草》为随笔集中之佼佼者,凡日本人中受教育者,必读之,且爱之。其传诵之状正如四书之在中国。——其注释书亦如汗牛充栋,不能尽数”。认为《徒然草》“诚为代表东方固有思想之哲学书而无愧矣”。
就是这样一本书,相对于在日本的相关研究如火如荼,经久不衰,中国学界的《徒然草》研究就显得非常薄弱。到目前为止,相关专著几乎没有,论文也寥若晨星,反映出学界对这部作品的忽视。
《徒然草》最早的中文选译本出自20世纪20年代,由周作人翻译。他在白话中“多少无意地加进一点文言去,——因为要用纯粹白话来译也似乎是不大可能的”(周作人)。可惜他只翻译了他“觉得最有趣味的”十四个段落,涉及内容为忧患、长生、中年、女色、好色、独居、饮酒、自然之美、秋月、读书、法显的故事、爱生物、人生大事等,登载于杂志《语丝》上(1925年4月第22期)。以周作人的日文造诣和中文修养,译文文笔之优美练达自不用说。
第二个选译本是郁达夫的,只有七段,刊载于小品文杂志《宇宙风》上(1937年2月1日第10期)。郁达夫就自己翻译的动机这样解释说:在这样一个“中日外交纷争不断的年份,翻译这样一本不实用的闲书,或者会受到爱国者的指责与非议。但我以为通过这本书的翻译,一可以显示古代日本文化如何受到我国文化的影响;二是希望让中国读者了解,在日本人中,也有酷爱和平、不喜欢侵略,读我们的书、喜欢我们的学问的人,把这样的事昭之于众,可以说不是完全没有益处的”(笔者自译)。而从日本人的角度,日本学者近藤春雄对郁达夫的这段剖白,则做出如下评价:“郁达夫之所以做出如下的选译,一是要满足中国人的优越感,另一个就是希望有益于中日间的和平”,“郁达夫的《徒然草》选译包含着这样绝大的努力和慎重的用心”。由于郁达夫选译的段落为序段、第二段、第三段、第五段、第六段、第七段、第八段共七段。近藤春雄担心“这样的翻译,可能不会让读者领略到原文的妙趣”。
《徒然草》的第一个全译本是王以铸先生翻译的。没有单行本,与周作人译《枕草子》合刊,以《日本古代随笔选》为题,于198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王以铸先生的译本以《日本古典文学大系》第三十卷(岩波书店1958年版)为依据,并参考《徒然草解释》(有朋堂1930年版)等一些注释书,以半文半白的文体翻译的。该译本文笔典雅流畅,更兼注释详尽。兼好法师非常博学,《徒然草》涉及的和汉经典与掌故极多,而译者均似信手拈来,一一娓娓道出出处,显示出翻译家渊博高深的学养,读来获益匪浅。王以铸对《徒然草》极为欣赏,评论说“这是在许多方面具有高超思想的一部作品,要了解日本人的精神面貌的来龙去脉,《徒然草》简直是一部小小的百科全书”。他认为兼好法师把“万物永恒的变动,看成是一个实实在在、活活泼泼的过程,并且认为世界本身的情趣正是存在于这种变动之中,甚至用十分欣赏的心情来看待这种变动,根本不曾像佛教那样从中作出悲观的、虚无的结论”,又指出,“作者在本书中,无论是记载典章制度、逸闻趣事、自然与人事的知识,还是对人的世俗心理的描述与分析,都表现了他对人生的各种表现和周边事物的深入细致的观察和积极、风趣的态度。作者的冷静与洒脱、淡而不俗的诙谐与机智具有高度的日本特色。他的文笔超妙而不空疏,风趣而不油滑,本书很多段落都是绝妙的小品文,使人百读不厌”。可以说王译本在作为译著的同时,也是中国最早的关于《徒然草》中国古典文化研究的著作。
截至今日,《徒然草》的最新译本刚刚面世。是由文东翻译、中国长安出版社2009年4月出版的《徒然草——一个日本法师的生活观》。这个译本笔调轻快,用词更为现代时尚。更符合年轻人的阅读趣味。关于译者文东,没有任何介绍,故而情况不详。文东在译后记中这样说:
“兼好的思想,融会了儒、释、道,而臻于通达之境。他的基本立场,仍然是劝人舍世向佛,但他不是高颂佛号,广宣教义的法师,他安坐下来,悠然地对你摆谈:你倘要立功名,或者当如是;你倘要积财货,或者当如是;你要吟风赏月、倚红偎翠,这里也有几个故事,看看是怎么个玩法。”
“他的意思是,你看世上精致优雅有品味的生活,我这个法师其实都很懂,然而归根结底,我觉得人世间是个变幻无常的所在,我们朝思暮想、朝三暮四,想要这个,想要那个,不仅心烦意乱、劳神费力,而且任何时候都可能不期而亡,一切化为乌有,所以内心的安宁平静、没有烦扰,才是人生的精要所在。要做到这点其实很简单:放下过多的欲望,简素度日;更明智一点的,就潜心修佛,以求往生。”
译者眼中的兼好法师是一个亲切博识的朋友,身段柔软,不教条,文东以 “一个日本法师的生活观”为副标题,有着把年轻人心目中生硬刻板的经典柔和化的想法。全书平易而不失雅致,时尚现代而家学不废。
吉林大学外文学院宿久高教授在1992年出版的《日本中世文学史》“隐士文学”一章中,专门抽出一节——兼好法师和《徒然草》,并附有九段译文。文中分析了兼好出家的原因,认为兼好“出家只不过是形式上与置身于现实社会不同的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建立,而绝不是严格的佛教意义上的求道者”,“实质上就是逃离纷纭复杂的现实社会,到大自然中去寻找本质上与贵族式的生活方式无异的独自的天地。比鸭长明更洒脱,更具有随意性和兴趣所至的特点”,认为“兼好的思想是怀古非今,怀恋昔日的贵族社会的旧秩序、旧制度、旧文化,而对中世的封建制度采取了否定的态度。这也是他的世界观和文艺观的主导方向”。作者将《徒然草》与《枕草子》、《方丈记》作了比较,非常简练精当。
另外还有叶渭渠、唐月梅夫妇的《日本文学史》(近古卷上)。在标题为“随笔文学的庶民化”一章中,抽出一节,对兼好法师和《徒然草》进行了评述。他们认为,兼好法师的无常观,经历了一个从不自觉到自觉、从感性到理性的过程;兼好的自然观、美意识等均架构在其无常观之上。另外,他们也指出兼好对汉籍经典大量吸收、消化,并做到了随心所欲地运用。
《徒然草》相关研究的论文。数量不多,其中引人注目的是山东大学高文汉教授的一篇。发表在天津师范大学学报1996年第一期。题名《徒然草》与中国文化。该篇论文虽然并不长,但是言简意赅,从中国儒佛道思想对兼好的影响的角度进行了阐述。认为《徒然草》是作者前半生观察事物、思考人生的总结,是兼好几近天命之年的人生智慧的结晶。同时,他的这些智慧又都根植于日本的传统文化与中国的儒佛道教思想之中。首先,高文汉教授认为兼好非常重视“中庸”之道,视其为人类最高的道德标准,是人性修养的一种最高境界。由于兼好生活的中世,是“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时代,兼好“生于乱世,隐遁空门”,其代表作《徒然草》也必然充溢着释老因素佛道教哲学。另外,《徒然草》中浸润着道家的“柔静”的精神。所谓“以柔克刚”、“知雄守雌”是道家精神的特色。其“舍华尚朴”的审美倾向,正是道家“柔静”精神的延伸,“守雌”思想的再阐释。兼好对无常有一番独特的积极解释。最后,高文汉教授说,“我们可以相信,今后随着日本随笔文学研究的不断深入,徒然草的自身价值以及其中的中国文化元素,还会不断地显现出来。”
近年来,还有北二外日语系谢立群副教授的以“从徒然草第十二段看老庄思想的影响”为题的论文,发表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06年第二期上。主要从兼好的交友观谈起,并且从词汇“同心”入手,追溯“同心”一词的根源。认为“同心”一词有很浓的王朝文学的痕迹。把兼好的“同心”与王朝女流文学中频出的“同心”进行了比较,认为与王朝女流文学中“同心”一词中所包含的感伤、情绪化相比,兼好的“同心”应该有更深厚的意义,紧密度更高,就是说与汉语的“同心”意思更为接近。
儒家“同心”的代表是鲍叔牙与管仲。老子“同心”的代表是竹林七贤。神交、忘言之契。
兼好的“同心”意味着不勉强、不刻意,完全心心相印的朋友。这样的朋友只有从超越利害关系的老庄的世界中才能找到。就是说兼好的“同心”来源于王朝文学,但是融合了汉语中的意思。
另外,谢立群副教授还在2008年第4期《日语学习与研究》上发表了《关于〈徒然草〉汉译的几点考证》。文中指出,最早翻译《徒然草》的是加拿大循道教会的传教士C‘S’EBY。他于1876年到日本传教,不久对《徒然草》产生了兴趣,英译本题为《一个遁世者的冥想录》。另外,谢立群对中国《徒然草》研究作了一下回顾。文中指郁达夫选译的《徒然草》片段登载在1936年《宇宙风》上,实际上登载在1937年2月1日的第十期《宇宙风》上。
这些论文都是从中国古典汉籍对兼好法师的影响入手,着重影响研究的,为后来者研究《徒然草》和兼好法师的思想来源打下了基础,启示我们进一步探讨在中世纪这一背景下,日本的兼好法师在广泛深入吸收汉籍的基础上,通过和式的消化、吸收,又有怎样的理念的输出。他的无常观、审美观等对后世的日本人又有着怎样的影响等等。
[1]《徒然草》抄.周作人.《知堂美文》.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
[2]宿久高.《日本中世文学史》.吉林大学出版社,1992.
[3]叶渭渠.唐月梅.《日本文学史》.近古卷(上册).昆仑出版社,2004.
[4]高文汉.《徒然草》与中国文化.天津师范大学学报.19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