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连花(上海师范大学金融学院,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卡森·麦卡勒斯 (Carson McCullers,1917-1967)是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她在23岁便以《心是孤独的猎手》一举成名,成为南方文学界最负重望的新星。随后,《金色眼睛里的映像》、《伤心咖啡馆之歌》和《婚礼的成员》相继问世。
麦卡勒斯作品最打动读者的是满溢于字里行间的那份令人心碎的孤独与忧伤。其孤独主题早在她的成名作《心是孤独的猎手》中就已奠定。许多读者都以此认为麦卡勒斯的作品太过悲观,本人却认为麦卡勒斯在让读者窥见人性深处的黑暗与孤独的同时,对人生仍然保留了希望。本文试以《心是孤独的猎手》进行解读。
《心是孤独的猎手》小说背景在哥伦比亚或佐治亚的一个类似她的家乡的南方小镇上。小说是这样开场的,“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①(P1)。其中的一个聋哑人约翰·辛格是《心是孤独的猎手》的中心人物,他是一个银器雕刻工,和伙伴聋哑人安东尼帕罗斯住在一起,两个哑巴没有别的朋友,十年过着几乎“与世隔绝”但却相当平静的孤僻生活。当伙伴因盗窃恶习被送往州立疯人院时,孤独和焦虑煎熬着他,“漫步在小镇的大街小巷,永远地沉默和孤单”(P12)。当伙伴因病去世后,他最终因孤独绝望而自杀。对小说情节和主题发展比辛格更重要的另外几个主要人物是:假小子米克·凯利,她用音乐和对名誉、遥远的地方的幻想把现实关在另一个世界;咖啡馆老板比夫·布瑞农,是一个安静的观察者和性无能者;狂热的工人杰克·布朗特,试图纠正小镇人们思想上的愚昧却均以失败告终;骄傲的黑人医生考普兰德,人们拒绝他的马克思主义理想,他试图提高黑人地位的一切都劳而无功且不能被大家理解。小说中的这四个人物都被有意义的社会言论所抛弃,都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哑巴辛格,将一切精神寄托在他身上,把他当成真正的上帝、先知,认为他能理解、能看到别人不能理解、不能看到的一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被他们当成救世主的辛格的世界却因为他迟钝的伙伴安东尼帕罗斯之死而崩溃。
小说五个人物几乎平分秋色,基本上采用多点叙述、同步推进的方式讲述。不同的是每个人物故事的内容,相同的是流淌在所有人内心深处的孤独与困惑。这五个人物有效地阐释了作者关于人类固有的孤独与悲惨的观念。通过他们被上帝抛弃,寻求“自产”的上帝,并最终走向精神上独立的艰难历程,麦卡勒斯向我们暗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上帝来帮你走出孤独,哪怕是貌似上帝的人也不存在。人只能保持精神上的独立,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
通过小说各个人物的生活经历和精神轨迹的演绎,麦卡勒斯向读者展示了人类生存的普遍状态:孤独而痛苦。无论是主要人物如辛格、比夫、米克、布朗特、考普兰德,还是次要人物如米克的爸爸、弟弟巴伯尔,他们都孤独而疏离地活在人群的沙漠里,没有办法言说,没有办法获得社会或他人的认可。就连小说提及的群体性人物也是如此,“睡眼惺忪的女招待忙着上啤酒和咖啡。没有声音,没有交谈,每个人看上去都是孤单的。刚刚醒来的男人与刚刚结束漫长夜晚的男人彼此之间的不信任,在每个人心里投下了疏离感”(P29)。他们的人生际遇或许各个不同,但在精神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孤独、疏离,都不再相信上帝。
比夫·布瑞农是一个视角型人物,二十一年来日夜坐在咖啡馆收银台的后面,静静地观察着那些不幸而遭遇挫折的顾客,客观地分析着他看到的一切。布瑞农与社会道德分离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他与妻子艾莉斯的疏远。吹毛求的妻子虽与他共同住在咖啡馆的楼上,但却冷漠如路人。他的性别意识比较模糊,小说中他被假小子米克所吸引,有些时候希望米克和贝贝是他的孩子,他是他们的妈妈,有时幻想着“收养几个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P223)。无论怎么说,他被自己模糊的性别而困扰。假小子米克比其他任何一个人物,更牵动读者的心。当米克于午夜之后跨进咖啡馆来买烟时,布瑞农甚至把她误认为男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早熟的男孩,而不像女孩子”(P126)。两个姐姐和米克疏远,米克也憎恨她们。她没有自己的房间或者橱子,哥哥比尔让她在他房间保留自己的画作,已算是很大的恩惠。在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真正地理解米克,也没有任何人真正想去了解米克。在职业学校里也是如此,米克懊恼“每个人似乎都属于特定的小圈子”,而自己“不是任何小圈子”(P100)的一员。她的理想就是当一个伟大的作曲家,最终却辍学当了一角钱店的售货员。工人运动煽动者杰克是从别处流浪至此小镇,为小镇上工人们的贫穷和不觉悟而几近疯狂。考普兰德医生也是一个陌生世界里的孤独人。他可谓是黑人种族里的佼佼者,在北方接受教育后回到佐治亚州,去抚养他的家庭,想把他的种族带出疾病与贫困。他根据自己的梦想计划了孩子们的人生,却没有一个孩子追随他设计的职业。他“感到隔阂、愤怒和孤单”(P139)。最后,因为结核病快要死去了,他妥协了,回到了家庭农场。
小说中的这几个主人公都有一个共同的生存状态:那就是灵魂上烦躁不安,心灵上备受煎熬却无处诉说。米克梦想着成为伟大的作曲家,想象着白雪和遥远的世界,但只能一个人在假想的“里屋”里空想。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或支持她,最终让她与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驰,过早地担起了生活的重担。杰克想帮助工人们争取更好的工作环境,换来的是敌意和冷漠。黑人医生想帮助自己的种族,换来的却是误解和疏离。咖啡馆老板看似过着舒适、稳定的生活,却被自己模糊的性别取向弄得心烦意乱。他们心中的上帝不存在了,生活中的遭遇无处求助,无处诉说,只能独自承受着孤独与悲苦的折磨。米克说“我不信上帝,就像不信圣诞老人”(P47),当妻子在一边诵读《圣经》的章节时,比夫“暗想母亲对他抛弃了宗教和信仰会是什么感受”(P30),布朗特被布道的西姆斯追逐,西姆斯对他说“上帝会记住渎神者”(P267),而他则不屑一顾,肆无忌惮地继续对上帝的污蔑。鲍蒂娅对米克谈起自己的父亲考普兰德医生时,说“他装满了书和担忧。他把上帝丢了,他不要信仰了。他所有的麻烦都在这”,她还劝米克“你也不小了,可以坐在教堂里了。看你最近自以为是的鬼样子,我觉得你一只脚已经踏进地狱里了”,鲍蒂娅对他们做了总结:“等等!有时我觉得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像我父亲”,“我不是指脸或外貌。我指的是你灵魂的形状和颜色”,“你和我父亲这些从不去教堂的家伙,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安宁。而我呢——我有信仰,我有安宁”(P47、48)。看到这里,似乎是麦卡勒斯在借鲍蒂娅之口,告诉人们,这些人物之所以精神上孤独、备受无法言说、不能被人理解的痛苦,就是因为他们抛弃了上帝,无所依傍,只能像孤魂野鬼一样,四处飘零,游移不定。实际上,《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这些人物恰是20世纪初西方人精神上的真实写照。众所周知,20世纪初,尼采的一声“上帝死了”振聋发聩,推倒了多少年来根植在西方人心中的坚实柱石,西方人在强烈的痛苦中体验到“被抛弃到自身之上”的自由与苦恼、彷徨与无助。习惯了上帝的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突然间一切都不存在了,所谓的神性刹那间烟消去散,救世主弃我们而去,正如《婚礼的成员》中大妈妈所言,“上帝……太早撒了手”②。人只能依靠自己这个平凡的肉身了,但人们一时间无法接受现实,难以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作品的背景虽然设在南方小镇上,但却具有普遍的意义,小说主人公辛格、比夫、米克、布朗特和黑人医生都是这样的典型,他们都不再相信上帝,却又无所适从,只能彷徨、苦闷、孤独、痛苦。
如果小说仅止于此,就无法显示出麦卡勒斯探索人类灵魂的伟大了。没有了宗教意义上的上帝,并不代表着人们甘于痛苦和寂寞。人类是顽强的,总会寻找出路的。杰克、米克等人也不例外,他们转而寻找“自产”的上帝,以求得精神上的支持和解脱,不约而同地选中了辛格作为倾吐的对向,“每个人都坚持认为哑巴正是他们心中希望的那个人”(P212),他们把希望他具有的品质都强加在他身上,把辛格创造成自己心目中的上帝,创造出一个他们以为是上帝的上帝。正像比夫的妻子艾莉斯教堂孩子们备的课——“众人都找你”。就像门徒的聚集,他们总是一个接一个地来到辛格先生的房间,“在这寂静的屋子里诉说——因为他们觉得哑巴总是能理解一切,不管他们想说的是什么。而且可能比那还要多”(P90)。虽然他是聋哑人,米克却以为他“懂音乐”,“能理解她的每一句话”(P86),辛格不知道杰克在说些什么,杰克却认为“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他知道一切”,“只有他和辛格知道真理”(P270),烦躁的他只有和辛格呆在一起“才感到安宁”(P272)。在考普兰德医生心里,别人都不能理解他,而“这个男人(辛格)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白种人都大不一样”,“除了他,他还没有对其他白人那样谈过话,他信任他”(P317)。比布瑞农虽然从未向哑巴或其他人诉说什么,似乎比较超脱,但他其实也很孤独、困惑,情不自禁地为哑巴所吸引,时不时地来到哑巴的房间。小说中,除了布瑞农,米克、杰克和考普兰德等人都确信,在瘦瘦的、穿着朴素的哑巴身上看到了某种神秘的“优越性”,并赋予哑巴一些他们希望他具备的品质。结果,他变成了能了解他们的幻想和无尽的痛苦的先知。尽管辛格看起来对他们的谈话很有兴趣,实际上他内在的生活是不被打扰的。他从不许诺,也从不发表任何的见解和意见。其他人根本没有办法了解哑巴的全部情感都倾注在一个过度肥胖的聋哑朋友,安东尼帕罗斯身上,甚至,他们根本无从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
几乎所有人都把辛格当成“自产”的上帝,但辛格的上帝却是那个胖痴呆儿安东尼帕罗斯。就像其他人强烈地依赖着辛格一样,他在内心里强烈地渴望着自己的伙伴。辛格的脑子里“全是他的伙伴”,“有时他带着敬畏和谦卑想着安东尼帕罗斯,有时带着骄傲——永远怀着不挑剔的爱,不受意志所控制。他做梦时,伙伴的脸总在眼前,粗大而温柔。他醒着的时候,他们永远都在一起”(P306)。辛格“从不知道安东尼帕罗斯到底能明白多少,到底在想什么”,总觉得他的笑容里“藏着某种微妙和智慧”(P8)。辛格写信告诉伙伴安东尼帕罗斯“我不明白,所以给你写信,因为我觉得你会明白”(P205)。这里,只有一个人不需要上帝,那就是安东尼帕罗斯,而他却是个痴呆儿。同样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个希腊人根本不能感觉到辛格对他的爱,正如辛格无法感知米克、布朗特们对他的爱慕一样。神的上帝不存在,自为的上帝也靠不住。辛格对他的门徒们而言是“虚假的上帝”,安东尼帕罗斯对辛格也是一样。到这里,麦卡勒斯再次打破了人们的幻想,毫不留情却又一针见血地指出:上帝只活在我们的想象中。
有人说,麦卡勒斯最残忍,最冷酷,她的作品除了让孤独的人更孤独之外,没有找到任何出路。其实不然。麦卡勒斯虽然让“自产”的上帝辛格自杀,但并没有关闭一切心灵的窗口,而是留下了一丝希望的光亮,一丝可以让孤独的人虽孤独但却不绝望的希望之光。
“自产”的上帝死了,大家都哭得很悲伤,米克哭得泣不成声,黑人医生则一个人站在人群边上呜咽地悲泣,杰克更因辛格的自杀感觉被人背叛了,就连镇上一些不认识的人也为辛格之死而悲伤。辛格死了,这的确让崇拜他的门徒们痛苦,但这并没有让生活离开正常的轨道,生活仍然在继续。米克等人并没有因“上帝”之死也去自杀,或者沉沦下去。在小说的最后一章里,麦卡勒斯让她的主人公重新振作起来:米克仍在期待着拥有一架钢琴,坚定地认为自己的计划一有意义;黑人考普兰德在回农场的马车上,没有力气坐直说话,但“他感觉到内心的火焰,他无法平静……心里的话越长越大,不肯沉默(P320)”, 不肯放弃自己的梦想,发誓“我很快就会回来”,“一两个月后我就会回来”(P319);一文不名的杰克靠着布瑞农给的二十元钱,离开了小镇,开始了新的人生旅程:“他一走出小镇,一股新的能量就涌向他。这是一次飞翔还是猛攻?无论如何,他在前进。这一切都会重新开始”(P329)。在摆脱了辛格之死的阴影之后,他们都开始了新的生活,为了心中的理想而执著奋斗。最后,是布瑞农的悸动的感觉给出了麦卡勒斯的总结:
在一道迅疾的光明中,他目睹了:“人类的斗争和勇气;人性永恒地流过无尽的时间之河;那些辛劳的人们;那些——一个字——爱着的人。他的心灵开阔了。但只是一瞬间。他同时感到危险的警告,恐惧之箭。他吊在两个世界里。他意识到自己正望着面前柜台玻璃里的脸。太阳穴上的汗水闪闪发光,他的脸扭曲了。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狭窄的左眼追忆过去,睁大的右眼害怕地凝望着未来——黑暗的、错误的、破灭的未来。他吊在光明和黑暗之间。在尖酸的嘲讽和信仰之间。……他走向门口时,不再摇摇晃晃了。当他最终回到屋里时,清醒地调整了自己,准备迎接早晨的太阳”(P342)。
正是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在爱和恨之间,在光明和黑暗之间,人类挣扎着,斗争着,孤独着,前行着,那些平凡的人们才是真正有勇气、有力量的。没有真正的上帝,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上帝,每个人都必须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正如作品的结尾,麦卡勒斯让爱米莉亚小姐封上了门窗,却让十二个苦役犯工人的歌声嘹亮,在这里,麦卡勒斯让貌似上帝的辛格死去,却让那些最平凡的人们重整步伐。人生虽然孤独却并不绝望。麦卡勒斯这样告诉我们。
①本文所引用的作品译文出自卡森·麦卡勒斯著:《心是孤独的猎手》,陈笑黎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
②卡森·麦卡勒斯著:《心是孤独的猎手》,周玉军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