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的心——辨析史铁生的“宗教”观

2010-08-15 00:42张小平南京政治学院军事新闻传播系江苏南京210003
名作欣赏 2010年3期
关键词:宗教史铁生信仰

□张小平(南京政治学院军事新闻传播系, 江苏 南京 210003)

史铁生是一位善于思考的作家。思考多与信仰纠结,而信仰又常与宗教结缘。但我们很难把史铁生的思考以及由此产生的信仰简单划入某种宗教。史铁生曾借罗素的话委婉表达到:“现在,人们常常把那种深入探究人类命运问题,渴望减轻人类苦难,并且恳切希望将来会实现人类美好前景的人,说成具有宗教观点,尽管他也许并不接受传统的基督教。”①在给杨晓敏的信中史铁生再次写到:“由于流行,也由于确是曾想求得一点解脱,我看了一些佛、禅、道之类。我发现它们在世界观方面确有高明之处……但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妙论一触及人生观便似乎走入了歧途。”②由此看出,把史铁生简单归入某种宗教是不恰当的。在史铁生的创作中的确存在一些宗教性的体悟,但如果以此为由将其思考简单化、类型化,无异于以偏概全。纵观史铁生的整体创作,用哲思的心对其定义更为合适。因为史铁生不断思考并不断翻阅宗教书籍的真正原因在于他在用心思考人生的路,宗教只是他打开思路的方法,方法与宗教内容在史铁生这里不存在完全地统一,史铁生是以自己的心路历程为基点,综合各种宗教信仰提供的思考方式建构属于自己的信仰的。

一、进入宗教视野

史铁生发表的第一篇和宗教有关的小说是《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小说讲述了一个天资聪颖,年轻时获得过神学、史学硕士学位,当过基督教会主讲的詹牧师的故事。心地善良的詹牧师执著热忱,在政治的风浪中不断浮沉,最终一事无成。詹牧师的一生经历了年轻时对基督教的虔诚信仰,到后来退出基督教转而对其进行批判,最终于“文革”后从基督教中重新汲取力量这一复杂的过程。詹牧师当初退出基督教的原因在于他看到:主是伪善的,主只爱信他的人,不爱不信他的人;主是骗人的,因为主要“万族万民”向他“欢呼颂扬”;主是愚昧的,因为主没能依靠万族万民,竟然被一个犹大给出卖了。詹牧师信仰马列的原因在于:马列主义主张科学不主张迷信;马列主义为人们服务,绝不要求人民跪倒在其面前“欢呼颂扬”;马列主义靠真理团结人民,而不依靠结帮拉派稳固自己的统治。詹牧师放弃一种信仰转向另一种信仰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希望整个世界充满美好与和谐、自由与平等、信任与友爱。詹牧师虽爱心多遭受荒诞现实的冷遇,但其一生未曾改变。小说隐约表达出“爱”不可消亡这一主题。作品虽涉及宗教,但其创作动机并非来自现实的宗教体验,而是来自于作者真切的生活感受。因为残疾曾让史铁生痛不欲生,而他找回生活勇气和信心的最大力量来自于爱。这一点可从他同时期创作的作品中得到证明。

《随想与反省》是史铁生真正思考宗教的开始。“宗教的生命力之强是一个事实……只要人不能尽知穷望,宗教就不会消灭。”③史铁生清晰地认识到,宗教同人的局限和欲望相联系,正因为人有自身的局限,有试图突破局限不断产生的欲望,宗教才有了它存在的理由。史铁生在此强调的宗教是一个宽泛的概念。他肯定所有宗教共有的形而上意义上的关注,即对精神层面的重视,但这并未涉及不同宗教具体的教义。精神信仰是存在诸多差异的,这种差异既相对具有不同教义的宗教,又针对采取不同思考方式的个体。在宏观和微观两个方面,信仰在宗教和个体精神面前产生不同结果。史铁生的信仰无疑是在个体层面上产生的远未涉及具体教义的以个体思考为主体的宗教精神,它和真正的有神论宗教精神有着本质的区别。那么什么是史铁生所说的宗教精神?

二、形成“宗教”精神

“宗教精神便是人们在‘知不知’时依然保存的坚定信念,是人类大军落入重围时宁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惧退而失的壮烈理想。这信念这理想不由智性推导出,更不由君王设计成,甚至连其具体内容都不重要毋宁说那是自然之神的佳作,是生命故有的趋向,是知生之困境而对生之价值最深刻的领悟。”④在史铁生看来,宗教精神产生的背景是人类生存路途上存在着的无穷未知、永恒迷茫和困境,宗教精神就是人们在此一背景下依然保有的坚定信念和壮烈理想。这一信念和理想并非全部依托于某一宗教,而是不同个体针对自身局限所做出的个人化的体悟。这种体悟因个体的不同存在差异。宗教精神在此不是某一有神论的宗教精神,而是一种对待人生的如宗教般虔诚执著的态度。另外,教条化“宗教”是对非理性的迷信,是人们在面对“未知”事物时产生的盲目崇拜。真正宗教精神应该是人们清醒的理性信念、顽强的意志力量,这一切都源于对生命本原的固执向往。宗教精神应该充分体现出个体的主体性,而非把个体精神淹没于教条化的教义中,逃避现实存在的诸多局限,避免正视现实的苦难。史铁生认为,人们在宗教精神指引下超越人类困境的过程,实际上是人类自我实现、自我完善的过程,是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这个过程需要精神世界迸发出来的坚强斗志,是一个审美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史铁生的宗教精神实际上是一种审美精神。

我们可以看出史铁生赋予宗教精神的涵义,其实是对人的理性、人的精神、人的意志、人的力量的赞美。在宗教那里,人生的信念都来自于神,在史铁生的宗教精神中也有一个“神”,但这个“神”不是别的,正是人自身,是人的精神。这一点史铁生不止一次作过说明:“什么是神?其实,就是人自己的精神”⑤,“每一个人都有的神名曰精神”⑥,“有一天我认识了一个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⑦我们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其根本要旨都是对人的精神的拯救,是靠神对人的拯救,是“他救”,而史铁生的宗教精神依靠的却是自己的精神力量,是“自救”。这是其二者的最大区别。

1986年底,史铁生完成了中篇小说《礼拜日》。小说中写到:“也许我们也是被什么更加高的智慧送到地球上来的,为了一件我们不可能理解的事。”⑧此时的史铁生感到,男女之间的爱情、鹿群的迁徙、狼群的成长、花开花落……似乎都在命定的道路上行走,都在远古之时注定。史铁生在此对自己所无法理解的自然的、超个体理解力之力量肃然起敬。这种无法做出完全解释的力量,并非来自某种宗教所阐发的神秘不可知力,而是一种自然规律。这种规律虽因人类局限无法理解,但却真实存在。对这种存在应采取何种态度,史铁生的观点是平静接受,坐以静观,进而思索。在《礼拜日》里史铁生开始把自强不息的思想、静观宇宙的心态和悲悯世界的情怀融会到了一起。悲悯情怀在此得到强调,史铁生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找到了主色,“悲”来自于对人类苦难的真实体验,“悯”则是对人生的态度。“悯”不是狭义的怜悯,而是爱。人类的精神要靠爱来支撑,爱是人汲取精神力量的重大动力。

此后创作的《中篇一或短篇四》、散文《随笔十三》,史铁生开始了对佛教的关注。“所有的人都已成佛……他们还去度谁呢?”⑨“你们忘了佛祖的一句至关重要的话:烦恼即菩提。普度众生乃佛祖的大慈,天路无极是为佛祖的大悲”⑩,“譬如说佛的宏愿,那不可能是一种事实,那永远只是一个理想;佛以一个美丽的理想,帮助众人与困苦打交道罢了”⑪,“佛很可能一向就是位媒人,经他介绍,众生才得以与困苦相识,并地老天荒永不分离”,“佛仅是困境中的一种思悟,是苦难里心魂的一条救路”⑬,“佛并不是一个名词,并不是一个实体,佛的本义是觉悟,是一个动词,是行为,而不是绝顶的一处宝座。这样,‘人人皆可成佛’就可以理解了,‘成’不再是一个终点……‘烦恼即菩提’,我信,那是关心,也是拯救。‘一切佛法惟在行愿’,我信,那是无终的理想之路。”⑭在史铁生看来,理想之路是没有尽头的,人要靠理想的不断支撑才能前进,理想作为精神追求永远要高于现实,这高于现实的理想之路之所以可以无尽地延展下去,是因为有爱的存在,有关心的影子。爱与关心对于生命来说至关重要,它可以使人超越自我,走入更高的精神境界,产生无尽的生命力量。“佛”在此不过是史铁生表达自己想法的一个借助物。

三、融合宗教理念

1995年完成的《务虚笔记》,史铁生把对各种宗教的认识融为一体,借用基督的上帝以及佛教的佛祖等概念表达自己的看法:“上帝从来是喜欢玩花样的,这是生命的要点,是生活全部魅力之根据”⑮,“生命只有一次,上帝不喜欢假设”⑯,“人的本性倾向福音”⑰,史铁生借助基督教的话语表达自己对生命的看法。此处的上帝不再是严格意义上基督徒所信仰的万能的主,更多的是我们还没有认识到的自然的奥秘。小说中史铁生也曾描写到“0”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曾以百倍的虔诚参禅悟道。史铁生在此对佛的看法是超脱的,他以一个身居事外的冷眼旁观者进行叙述和描写,而非信佛的主角。他努力融合各种宗教的智慧,寻求超越痛苦、超越虚无的方法,毫无疑问史铁生的宗教情感离纯粹的信仰甚远。《礼拜日》中有对“……不知道上帝把什么给藏起来了。谁也不知道”⑱的叹息,《中篇一或短篇四》中有对“烦恼即菩提”⑲众生必将得救的质疑。这些思考已使史铁生把自己同忠实的信徒做出明显区分,这种区分着重表现为他的“万物静观皆自得”的从容。这种从容有的通过参悟宇宙自然的美文呈现出来,表现为对天地万物的博爱,如《礼拜日》、《我之舞》、《我与地坛》、《务虚笔记》;有时则表现为对宗教叩问时产生悖论的超越,回到善待生命自强不息的立场。

四、透视“宗教”信仰

细读史铁生的作品,之所以有很多人把史铁生同宗教联系在一起,首先因为史铁生最初的创作的机缘是残疾这一苦难母题,因为宗教产生的根源在于苦难,而史铁生成功创作的基点也是苦难。但二者的苦难有着明显的不同。宗教认为苦难是人自身的原因造成的,因为人存在太多的邪念和贪欲,太强的欲求导致苦难,所以人需要道德层面上的规劝和戒律,例如基督教把苦难归为人的“原罪”,即人的祖先犯了罪,人类就应该世世代代受惩罚;佛教把人的苦难归为因果循环,即前世做了孽,此生遭受报应。史铁生把苦难理解为世界构成之必然,是人寻求存在价值和意义的起点。它相对于人目前的认识水平来说是一个秘密,但秘密本身并非是无法捕捉的虚无,而是一种我们目前无法了知的自然规律,正是由于这种苦难的存在,人类才不断前行,时代才不断进步,它既不是一种“原罪”也不是一种因果轮回,而是催促人不断寻求发展的强大动力。宗教告诉教徒要安心受苦,将来必将有回报,而史铁生则把今生与苦难抗争视为人生意义的所在。一个是让人学会隐忍从而获得精神上虚无的满足和无法证实的回馈,一个是激发人的斗志,鼓舞人的信心,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对现实困苦的解读。

其次,史铁生对世界采取博爱态度,这一点也容易让人把他作为一个忠实的基督徒,但史铁生的“博爱”和基督教的“博爱”存在差别。史铁生重视“爱”的巨大力量,友爱、怜爱、爱情、亲情,他认为这是人获取动力的重要源泉。但史铁生的爱并非完全的隐忍,同时史铁生对“爱”的反面“恶”所采取的态度也并非完全否定。他认为世界是一个大舞台,人间戏剧的演出都有正面和反面两种角色,如果只留正面而剔除反面,戏剧将难以为继。这如同正路和歧途的辩证存在一样。“证明歧途和寻找正道即使不可等同,至少是一样地重要了”⑳,“恶”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㉑。史铁生对博爱的理解采取的是一种辩证的思维方式。善与恶的对立引发了人的爱意,但是对于“恶”史铁生认为完全隐忍并非上策。基督对“恶”是完全隐忍,对于个体来说,“恶”是应该摒弃的。基督教同时认为人生来都是有罪的,既然上帝宽容了我们的罪让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那么我们也应该宽容别人的罪,对别人采取宽容和爱的态度。这是两种不同的博爱,它们生发的原因以及他们理解的方式和角度存在明显的差别。所以简单地把史铁生归结为一个基督徒是不客观的。

再次,史铁生的悲悯情怀也容易使人把他作为一个宗教信徒。各种宗教的产生是因为有苦难的存在,苦难必然引起人们的悲伤,“悯”成了此时必然产生的一种情感。但史铁生的悲悯同宗教的悲悯走向不同。宗教的悲悯在精神上体现为一种至善,它往往引导人们在世俗生活中放弃抗争,随遇而安,他们认为有一个神存在于我们所无法看到的世界中,我们应按神的引导平静生活,泰然处之。史铁生的“悲悯”在追求至善的同时,主张在现实世界中对恶人实行坚决的打击,参透善与恶对立存在的原因并非终极目的,在参透的同时采取积极的人生态度对待悲苦,用乐观向善的悲悯情怀主动积极地拥抱生活才是其最终目的,在善与恶的相互较量中迸发出来的生命强力才最值得重视,这种强力并非来自于某一个虚幻的宗教之神的赐予,而是人自我实现的结果。

史铁生曾说:“真正的宗教精神都是相通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任何自以为可以提供无苦而极乐之天堂的哲学和神学,都难免落入不能自圆其说的窘境。”㉒可以看出,史铁生对各类宗教采取的是一种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态度,他从各种宗教中汲取能给予生命以动力的要素,借助各种宗教中的闪光点来指引自己思考的路、前行的路,从而撩开人生的迷雾,看清人生的方向。他不是一个宗教的信仰者,而是一个宗教的思考者;在对待宗教的态度上,他以理性的思考为切入点,拒绝以一颗虔诚温顺的心全然接受。

①②③④⑪⑫⑬⑭⑳㉒史铁生:《宿命的写作》[Z].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 年版,第 11 页,第 146 页,第 12 页,第56页-第57页,第125页,第126页,第 177页,第 182页,第 138 页,第 182 页。

⑤史铁生:《史铁生作品集1》[Z].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96页。

⑥史铁生:《史铁生作品集2》[Z].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456页。

⑦㉑史铁生:《史铁生作品集3》[Z].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12页-第213页,第176页。

⑧⑱史铁生:《来到人间》[Z].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10页,第183页。

⑨⑩⑲史铁生:《我之舞》[Z].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13页,第214页,第214页。

⑮⑯⑰史铁生:《务虚笔记》[Z].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433页,第434页,第5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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