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
大自然既是人类的家园,也是其他一切生命的家园。无论飞禽走兽,还是树木草卉,都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蓝色星球上。千姿百态的动植物不但是人类获取生活资料的源泉,而且是我们最亲密的邻居和朋友。中华的先民对这种关系有深刻的认识,他们尽可能地善待其他生命。相传在大禹的时代,就明文禁止在春季砍伐树木。到了周代,还明文规定鱼网的网眼不能太密。孟子把上述规定的原因说得非常透彻“:数罟不入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孟子·梁惠王上》)可见古人早就认识到只有保护好自然环境,才能实现经济可持续发展的道理。这是何等的远见卓识!然而中华先民关于自然的认识并没有停留在功利的层面,他们还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了更加深刻的思考。《礼记·中庸》篇中就提出了“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的观念,到了西汉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董仲舒在对策中使这种思想更加系统化“: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熟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汉书·董仲舒传》)在董仲舒所描绘的政治蓝图中,美好的自然环境,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都是必不可少的基本条件。随着传统文化的继续发展,这种观念中的政治色彩逐渐消退而人文色彩更加浓厚,于是北宋的张载提出了“民胞物与”的思想。张载不但主张人与人之间应该保持亲切和善的关系,就像《论语·颜渊》中所说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而且应该把万物都看做亲密的同伴。这种观念在古代诗歌中有生动形象的体现,《诗·小雅·斯干》说“: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孔颖达解释说“:以竹笋丛生而本,松叶隆冬而不凋,故以为喻。”正因如此,中国人一向把松、竹、梅视为岁寒三友。下面所选的两首吟咏草木虫鱼的作品,就是“民胞物与”思想的韵语表述。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林逋《山园小梅》
【注释】暄妍:天气暖和,景色明媚。 霜禽:霜天的鸟,有人说指白鹤。相狎:彼此亲昵。檀(tán)板:檀木制成的拍板。
【赏析】在各色花卉中,梅花直到宋代才开始受到广泛的礼遇,从此成为诗歌作品中永恒的审美意象与创作主题。在宋代诗坛上,林逋是较早以咏梅而著称的诗人。林逋隐于孤山,终身不仕不娶,种梅养鹤,世称“梅妻鹤子”。
这首《山园小梅》是林逋的代表作,诗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二句被称为咏梅绝唱,欧阳修说:“前世咏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诗句中的“疏影”、“暗香”成了梅花的代名词,姜夔的自度咏梅词也以“疏影”、“暗香”为词牌名,可见林逋的这首咏梅诗影响之大。
首联赞叹梅花与众不同的品质:在众芳凋零的严寒时节,唯有梅花傲然绽放,鲜妍明丽,在小园中独领风骚。梅花以其凌寒独开的天然秉性深得文人雅士赏爱,并被视为孤傲高洁的人格象征。那么,梅花之美究竟在何处?且看颔联的特写:“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上句写水边梅花之姿态,下句写月下梅花之风韵:“疏影”状其神清骨秀,“横斜”写其偃蹇蟠曲,“水清浅”则为梅之背景,衬托其高洁、温润;“暗香”写尽梅花的清幽淡雅,“浮动”言香气悠然而至,飘然而逝,“月黄昏”则以朦胧静谧的环境烘托出梅之遗世独立。林逋与梅花相伴一生,相互依存,这样的生活经历使他对梅花的认识与众不同,才能言人之所不能言。
梅花的开放给单调沉寂的寒冬增添了一抹亮色,它不仅令诗人欣喜万分,连禽鸟也被吸引过来。它们翩翩飞来,未曾落下就迫切地偷眼先看。禽鸟尚且如此,倘若那些爱花如命的粉蝶们看了,真不知如何销魂?可惜粉蝶要到春天才有,无缘得见梅花。上句实写冬鸟,下句虚写粉蝶,极力渲染天地众生对梅花的喜爱。当然,最爱梅花的还是诗人自己。尾联自抒情志:赏梅之时,流连花下,赋诗吟诵,以此与梅相亲,哪里还需要丝竹演奏和金樽美酒来助兴?在林逋看来,能在山园里与梅花相对,远胜过官场上那歌乐宴饮的喧嚣浮华。可以说,梅花已经渗透到诗人的生命体验中,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又是其幽独清高、自甘淡泊的人格精神之化身。
在西湖孤山的人间仙境中,林逋与梅、鹤建立了亲人般的和谐关系,摹写出如此一幅超凡出尘的“小园梅花图”。林逋一生都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守护自己的精神家园,返归人性的本真,其人生境界令后人心向往之。苏轼就对林逋推崇不已,他在《书林逋诗后》中说:“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
唐山流寓话巢痕,潮惠漳泉齿最繁。
两百年来蕃衍後,寄生小草已深根。
——丘逢甲《台湾竹枝词》
【注释】唐山:海外华侨对祖国的习称。潮惠漳泉:广东的潮州、惠州和福建的漳州、泉州,是客家人聚居的地方,是移居台湾人口较多的地方。齿:人口。
【赏析】丘逢甲是清末台湾著名的爱国诗人。清光绪二十一年(1896年),清政府向日本割让台湾。丘逢甲组织义军愤起抗日,兵败后内渡大陆。次年作《春愁》诗,中有“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的名句,广为传诵。相传丘逢甲少时应童子试,来台主试的福建巡抚丁日昌让他在一日内写出一百首《台湾竹枝词》,丘逢甲如期交卷,此诗就是其中之一。
竹枝词原是古代流行于巴渝一带的民歌,历代文人多有拟作,内容大多是咏某地的风土人情。丘逢甲是客家人,曾祖父从广东镇平(今广东蕉岭)移居台湾,本人出生于苗栗县。客家人原是从中原流寓到南方的,所以此诗就从先祖的流寓说起。此时诗人身在台湾,故称大陆为“唐山”。诗人慨叹自己的祖先像候鸟一样流寓不定,四处筑巢,在许多地方留下了故巢的痕迹。其中又以潮州、惠州、漳州、泉州等地留下的人口最为繁多。然而上述地区山岭多而耕地少,不足以养活日益繁盛的人口,于是客家人又渡海赴台,拓荒垦殖。经过二百多年的辛勤劳作和滋生繁衍,终于在台湾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就像是寄生的小草一样深深地扎下了根!
顾名思义,“台湾竹枝词”应该以台湾的风土人情为主要内容。丘逢甲的这组《台湾竹枝词》也不例外(相传原作共一百首,今存四十首)。由于台湾的民众绝大多数是从大陆迁移过去的,本诗作为组诗的第一首,就开章明义地从移民的源流和过程说起。诗中巧妙地运用了两个比喻,一是南来北往的候鸟,二是随风飘荡的小草。大自然是一切生物的母亲,大地是全体人类的居所,正像宋代的苏轼所说,“有生何处不安生?”候鸟随着季节而迁徙,北去南来,凡有水草处都是它们的家。小草的种子随风飘荡,不管飘到何处,都能落地生根,获得新的滋生之土。辽阔的中华大地是全体中国人民共有的生存空间,无论是南下迁徙,还是东渡垦殖,都能像候鸟与小草一样随处安生,开辟新的家园。候鸟处处安巢,却难忘故巢。小草处处生根,却难忘故土。移居台湾的人民虽然早已在这个美丽的岛屿上安家立业,但又怎能忘却“唐山”的故土?这就是丘逢甲这位生于台湾的“外省人”从自然中获得的深刻启示,也是全体台湾人民的共同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