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青岛理工大学,山东 青岛 266033)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社会全面西化,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明治政府虽然效仿西方建立了现代国家,但是社会制度和人民意识却跟不上现代化的速度。为此明治政府派遣了许多国内精英赴欧美考察学习,其中包括夏目漱石。在英国的两年,夏目漱石虽然饱受文化差异的痛苦,但是他意识到日本的文明开化不过是外力推动,并不是内在的。“只要是西洋人说的话就盲目崇拜,并以此自得。因此,开口便将片假名胡乱吹嘘的人比比皆是”①。回国后的夏目漱石写了一系列作品表达对这种虚伪的文明开化的讽刺与批判,其中包括《哥儿》和《三四郎》等。
《哥儿》发表两年之后,夏目漱石于1908年发表了《三四郎》。两位年轻的主人公都经历了从故乡到他乡,从充满自信到失落的过程。哥儿虽然在新的环境中饱受挫折,但是没有失掉他的朴实与善良,三四郎在东京受到了现代文明的强烈冲击,逐渐迷失自己,变成一只“迷途的羔羊”。
在现代文学理论中,主体性(agency)是指个人或群体自由、自主、自动地发起行为、发表言说、行使权力的能力。考斯·维恩(Couze Venn)则把“主体性”表述为“我能”(I can)。所以,“主体性”表现的是一种自主、自动、自发、自觉地发起有效行为和有力言说、走向现代文明的实际能力。现代性则“以其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们抛离了所有类型的社会秩序的轨道,从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态”②。现代性包含三个最明显的特征:首先,其扩展速度非常快,神速地浸透到现代生活的所有领域;其次,其变迁范围广,席卷到地球的整个层面;第三,断裂是现代性的固有特征,现代社会秩序和形式无法从过去的历史时期找到。现代性的这三个特征在明治初期的日本,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但是这种外力下的现代化使得人性和价值体系遭到了动摇,人们的精神变得无所皈依,尤其是知识分子阶层,他们承受着信仰失落和被异化的痛苦。夏目漱石意识到现代化是不可缺少的,同时对现代化社会中个人主体性地位,表现出深深的焦虑。尤其是1905年日俄战争以后,日本迎来了所谓“战后”经济的繁荣时期,整个社会处在一种虚幻的现代化之中。夏目漱石敏锐地意识到现代化繁荣的虚幻,通过发表《哥儿》和《三四郎》来反思现代文明中知识分子的个体地位,表达对知识分子主体性迷失这一问题的焦虑。
“三四郎从农村高中毕业升入大学,呼吸到不同以往的新鲜空气,接触到同辈、先辈以及年轻女性而发生了种种变化”③。三四郎与哥儿一样,都是远离故乡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生活的年轻人,并接受了新环境所带来的冲击。不同的是一个从首都到地方,一个从地方到首都。
20世纪初期的日本,东京已经进入现代化,九州和四国等地区仍然处于半现代化的状态,生活环境的巨大反差足以引起人的强烈震撼。哥儿从小生活在现代化的东京,保姆阿清如母亲般疼爱自己,故乡东京如同摇篮一般舒适,充满温情,到了四国之后,他才接触到了真正的现实世界。作为中学教师,哥儿要担负起教师职责,领薪水,自己养活自己,与同事、上司以及学生建立良好的关系,所以他来到了一个真正的现实世界。三四郎则不同,他还是大学生,生活费由母亲提供,到了东京之后,他感到了巨大的震撼:“如果说这些剧烈运动着的事物正是现实世界的本身,那么自已往昔的生活,就同这个现实世界毫无关系了。宛若躺在洞之卡山口睡午觉一般,到今天才醒悟过来。……自己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排列于同一平面之上,没有一点接触。现实世界在动荡的过程中,将自己抛弃而去……”④三四郎为此感到深深的不安。
从德川时代开始就作为文化中心的东京,进入明治时代以后又成为现代化的最前沿,《哥儿》的主人公生长在东京,他用京城人所特有的骄傲与所谓的乡下人交往。一个自信的东京的少爷平移到了四国,加上“鲁莽”的天性,尽管遇到很多挫折,但是并没有动摇自己的自信。在四国过得磕磕绊绊的哥儿依然保持着原来的自己,回到东京。
三四郎的上京则完全不同,“从九州转乘山阳线火车,渐惭接近京都、大阪的当儿,他看到女子的肤色次第变得白皙起来,自己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远离故乡的哀愁”⑤。他有远大的理想,“考入大学,接触名学者,与品学兼优的学生往来,在图书馆里钻研学问,写论著,名扬人间,母亲笑逐颜开”⑥。但是三四郎的这种骄傲进入东京后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一个普通的乡下人头一次置身于闹市中心,那心情,那感受是多么不寻常啊!自己以往的知识再也无法迫使自己惊奇的心情冷静下来。三四郎的自信力随着这种激动消失了大半,他闷闷不乐”⑦。三四郎的这种心理变化无疑隐含着夏目漱石对潮水般涌来的西方文明的担忧,三四郎只是看到了社会的表面变化,对学校生活里蕴含的思想界的变化却毫无察觉——从思想界来说,明治时代四十年的历史,重现了相当于西洋三百年间的重大变动⑧。因此三四郎无法寻找为之努力为之奋斗的方向,也就不具备自觉地走向现代文明的实际能力。
哥儿对女性和恋爱毫不关心,只是好奇地窥视了一下传闻中的麦当娜,因此哥儿并没有与爱情发生联系。回到东京的他依然是单纯的,对未来充满希望。《三四郎》则描写了三四郎进京后四个月的恋爱故事,他喜欢上了现代女性美弥子,为爱情所束缚,也为爱情所伤。
到东京之前,三四郎的志向里没有女人和爱情。但是当他在大学的水池旁第一次见到美弥子就深深地被吸引了,虽然知道“危险,危险,不留神就会发生危险”⑨,在第二次见到美弥子以后,还是忍不住地踏入了第三个世界。
三四郎把将来的世界定为三个,第一世界是故乡,第二世界是学问,第三世界是爱情。这个三四郎眼中深厚的第三世界 “灿烂夺目,宛如春光荡漾。有电灯,有银匙,有欢声,有笑语,有发泡的香槟酒,有堪称万物之冠的美丽的女性”⑩。他甚至认为,“自己要是不进入这个世界就会感到这世界某些地方有着缺陷,而自己仿佛有资格成为这个世界上某一处的主人”⑪。同时他知道大学生应以学习为重,于是在三四郎的志向变成“最好是把母亲从乡间接出来,娶个漂亮的妻子,一门心思搞学问”⑫。
这是三四郎把三个世界搅和在一起之后得出的一个平凡的结论,他丝毫没有考虑到现实的世界。他认为生活在“第二世界”的“服装全都脏污,生活无不困乏,然而气度又很从容不迫。虽然身处电车的包围圈里,但仍能整天呼吸着太平盛世的空气而毫无顾忌之色”⑬的人,“因不了解时势而不幸,又因逃离尘嚣的烦恼而有幸”⑭。他并没有想到这些第二世界的人实际上生活在真正的现实空气中。此外,三四郎不具备自我把握,自我决断的能力还体现在他如何对待爱情上。当被真正问到他能否成为美弥子的丈夫时,三四郎甚至觉得很迷茫,不知道一对恋人相亲相爱的终点是什么。总之,“三四郎尚处在不能‘决定未来’的现阶段上,向着未来,他究竟有没有把身处东京的大好环境作为自身发展的机会呢?三四郎好几次错过了他本应该立志的机会。这是因为他本身不具备抓住这些机会的主体性”⑮。
小说中,夏目漱石把美弥子作为现代化的隐喻,美弥子不可能选择三四郎做自己的丈夫暗示着日本即便取得如同西方社会一样的高度文明化,也不过是凭借外力的假象,最终会被西方同化,传统的民族文化会被抹煞。最终,现代的美弥子选择了别人做丈夫,让三四郎洋溢在春天般喜悦的那个“第三世界”也如梦境般走远了,找不到方向的三四郎如同“迷途的羔羊”一般。夏目漱石利用三四郎爱情梦的破灭,来批判日本式的现代化的局限。
哥儿最终回到了故乡东京,在他的保姆阿清的墓前,他重新回归原来的自己,生活也走回了原来的轨迹。而留在东京的三四郎,感觉周围的人全部都市化了,只有自己犹如一只“狮子狗”般,融入不到那个环境。夏目漱石把自己痛苦而又狼狈的英国留学经历加在三四郎身上,“在伦敦度过的那两年尤其痛苦。在一群英国绅士中间的我就像狼群里的狮子狗一般”⑯。
但是三四郎还有一个“第一世界”。这个世界就像与次郎所说的具有明治十五年以前的风气,一切都平稳安宁,一切也都朦胧恍惚,想回去就能立即回去,当然回到那里是毫不费力的。然而,“不到万不得已,三四郎是不愿回去的”⑰,也就是说那地方是他后退的落脚点。夏目漱石也通过“第一世界”这一隐喻,暗示日本现代化终归要回到传统文化,那里才是日本精神的原点。
①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11卷),东京:岩波书店,1996年版,第443页。
②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14页。
③刊登在1908年8月的《朝日新闻》的《三四郎》的预告中,夏目漱石这样写道:“三四郎从农村高中毕业升入大学,呼吸到不同以往的新鲜空气,接触到同辈、先辈以及年轻女性而发生了种种变化。我的工作仅仅是把这些人物置于这种空气之中。我打算此后让他们随意游泳,自然而然地产生波澜。”
④⑤⑥⑦⑨⑩⑪⑫⑬⑭⑰ 夏目漱石:《爱情三部曲》,吴树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21页,第4页,第11页,第21页,第14页,第71页,第71页,第72页,第71页,第71页,第71页。
⑧夏目漱石:《夏目漱石小说选》(上),吴树文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6页。
⑮ 渡边澄子:《〈三四郎论〉——以美弥子为视点》,载《国文学解释与鉴赏》,东京:至文堂,1988年版,第249页。
[1]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11卷)[M].东京:岩波书店,1996年版。
[2]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M].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
[3]夏目漱石:《夏目漱石小说选》(上)[M].吴树文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4]渡边澄子:《〈三四郎论〉——以美弥子为视点》,载《国文学解释与鉴赏》,东京:至文堂,1988年版。
[5]张正立等,《夏目漱石小说选》[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6]郭勇:《他者的表象——日本现代文学研究》[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7]张小玲:《夏目漱石与近代日本的文化身份构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8]清水孝一:《夏目漱石の全小をむ<>文学批をむ》[M].东京:日本学灯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