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 云(桂林师专中文系,广西 桂林 541001)
唐代实行开科取士,为社会各阶层的知识分子提供了进身之阶。于是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跃跃欲试,怀抱着“桂折一枝先许我”的必胜信念,憧憬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鲤鱼化龙之变。然而应举人数众多与擢第名额有限之间的矛盾冲突却一次次将绝大多数举子的登科梦想击得粉碎,让他们遭遇到了落第甚至白首无成的尴尬与辛酸。从唐代的落第诗中,即可一窥落第者被科场利刃所穿刺的不幸心灵,察觉他们在这一特定情境中滋生出的某些异于常人的情感特征,如他们在焦虑、怨愤、无奈的煎熬和挣扎中滋生的槐杏情结即是一显例。
槐与杏,本是大自然中的两种树木。但在唐代举子的眼中,它们被赋予了丰富的内容。由于槐树与杏树开花的时间分别与唐代科举考试解送与杏园放榜的时间相吻合,人们便把槐花与杏花同唐代的科举考试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多落第举子在秋季槐花黄时觅举的艰辛与春天杏花开时落第的打击之间反复徘徊煎熬,更是滋生出一种对槐花与杏花的愁怨忧惧的特殊情感,睹槐花开而发愁,见杏花放而落泪。这种特殊的情感,在唐代落第诗中有鲜明的表现。
槐树有多种,大多春末开白色花,唯有秋槐初秋开黄色花。唐代科举考试每于春天二月或偶于一、三月举行,乡贡举子多于前一年秋七、八月由州府解送。入秋时节,秋槐方花,落蕊满地。唐代举子应槐花开放而动,赴举求荐求解。《唐音癸签》卷十八《诂笺三·进士科故实》条载:“举场每岁开于二月。每秋七月,士子从府州觅解纷纷,故其时有‘槐花黄,举子忙’之谚。”①《诗话总龟·书事门》引《遁斋闲览》载:“俗云:‘槐花黄,举子忙。’谓槐之方花,乃进士赴举之时,而唐诗人翁承赞诗云:‘雨中妆点望中黄,勾引蝉声送夕阳。忆得当年随计吏,马蹄终日为君忙。’”②以上所引两条材料,前者说的是举子于秋季七月槐花黄时赴各地州府觅求解送举荐;后者说的是举子在此时节由州府解送入京参加省试。据《史记·儒林传》载,古代各郡州府有计吏,每年年终进京汇报收支情况。③唐代举子应试,常随计吏赴京。《通典》卷十五《选举》三《历代制》下载:“每岁仲冬,郡、县、馆、监课试其成者,长吏会属僚,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行乡饮酒礼,歌《鹿鸣》之诗,征耆艾,叙少长而观焉。既饯而与计偕。”④《旧唐书·职官制二》亦载:“凡举试之制,每岁仲冬,率以计偕。”⑤故以随计指举子赴京应试。
在唐人的印象中,秋槐开花与举子求荐求解形成了密不可分的关系,举子们应秋槐花开而动,争先恐后地觅解求荐、入关应举。初秋开放的槐花见证了科举赴考的举子袖装行卷之轴,穿行于槐荫树下,遍谒公卿之门,求解求荐的奔波情状。正如孟郊《感别送从叔校书简再登科东归》诗云:“长安车马道,高槐结浮阴。下有名利人,一人千万心。”举子为登第求名而奔波于京城长安的槐荫道上。又如罗邺《入关》诗云:“古道槐花满树开,入关时节一蝉催。出门唯恐不先到,当路有谁长待来。似箭年光还可惜,如蓬生计更堪哀。故园若有渔舟在,应挂云帆早个回。”诗中写出了举子们于槐花时节忙于入关应举的情状:槐树花开,蝉鸣花间,似在催促举子们赶快行动,于是举子们便应花开蝉鸣而动,争先恐后地离家赴举。
《南部新书》卷乙载“:长安举子,自六月以后,落第者不出京,谓之过夏,多借静坊、庙院及闲宅居住,作新文章,谓之夏课。亦有十人五人聚率酒馔,请题目于知己朝达,谓之私试。七月后投献新课,并于诸州府拔解。人为语曰‘:槐花黄,举子忙。’”⑥落第举子于长安做夏课,韩《夏课成感怀》诗有云:“凄凉身事夏课毕落生涯秋风高。”夏课毕而秋至,七月后落第举子袖携新课投献求解,并于诸州府拔解,心中的感觉正如罗邺《仆射陂晚望》所言:“身事未知何日了,马蹄唯觉到秋忙。”他们求名未得,进取无期,秋风刚一吹起,便吹得落第举子心慌意乱,马不停蹄去为再应举而奔忙。
与初次应考举子信心满怀的心态不同的是,经历了落第复又应举的举子,每于秋槐开花时节,便平添惊恐。每年秋天伴他们求荐及赴举的槐花,令他们条件反射地回忆起以前一次次赴举落第的经历,以至于郑谷及第以后在其《槐花》诗中这样回忆自己当年应举的情景:“毵毵金蕊扑晴空,举子魂惊落照中。今日老郎犹有恨,昔年相虐十秋风。”郑谷自骑竹之年即勤苦学诗作赋,于其《云台编序》自云“及冠,则编轴盈笥,求试春闱”⑦,可却连年应举连年落第,出入举场约十六年,使他看见秋槐开花就惊魂失魄,直至光启三年(887)方得一第。历次落第复又应举的反复折腾使他及第后仍耿耿于怀,及第多年以后,他看见槐花还恼恨在心。落第举子就这样把应试赴举过程中所遭受的艰辛与磨难怪罪到碰巧伴他们应举而开的槐花上。
槐花给落第举子带来惊恐之外,也使他们骤增愁情。顾非熊《陈情上郑主司》诗云:“登第久无缘,归情思渺然。艺惭公道日,身贱太平年。未识笙歌乐,虚逢岁月迁。羁怀吟独苦,愁眼槐花妍。求达非荣己,修辞欲继先。秦城春十二,吴苑路三千。茅屋山岚入,柴门海浪连。遥心犹送雁,归梦不离船。时节思家夜,风霜作客天。庭闱乖旦暮,兄弟阻团圆。朝乏新知己,村荒旧业田。受恩期望外,效死誓生前。愿察为裘意,彷徉和角篇。恳情今吐尽,万一冀哀怜。”顾非熊以性滑稽、好凌轹豪门子弟,久不登第。大和四年,年约三十五岁的顾非熊再次落第长安,以此诗献郑浣陈情。⑧诗人远从吴地赴长安应举,困于举场十多年,晨昏不能事父母,节日不能见弟兄,长年困居长安苦学独吟,一句“羁怀吟独苦,愁眼槐花妍”,写出了落第举子睹槐花开放而发愁的特殊情怀,槐花开放得越娇艳,越让诗人愁苦不堪。
杜荀鹤《离家》诗云:“丈夫三十身如此,疲马离乡懒着鞭。槐柳路长愁杀我,一枝蝉到一枝蝉。”据《唐才子传》卷九载,杜荀鹤“早得诗名”⑨,但他投身举场却累举不中,乾符二年(875),诗人年至三十仍未得一第。因此诗人离乡再赴举时却心灰意冷,只觉得槐树蝉声愁杀人。韦庄《宿泊孟津寄三堂友人》诗又云:“解缆西征未有期,槐花又逼桂花时。鸿胪陌上归耕晚,金马门前献赋迟。只恐愁苗生两鬓,不堪离恨入双眉。分明昨夜南池梦,还把渔竿咏楚词。”据《唐才子传》卷十载,韦庄“少孤贫力学,才敏过人”,广明元年(880)在长安应举下第。光启三年(887),年已五十二岁的诗人行至洛阳北黄河南岸孟津。⑩诗人途中宿泊于此,作诗寄友人,诉说自己晚年仍在赴举,于槐花黄时乘舟西征,这种长年离家漂泊的日子让诗人不堪忍受,可又不知何时是尽头,因此诗人愁白了头发,愁潜入双眉。
这些久困场屋的落第者,以诗道出了所有多年落第者的心声。他们睹槐花争妍,知试期逼近,一年年西征应举,毫无结果,亦似无穷期。他们躲不过这“槐花黄,举子忙”的应考季节,正如罗邺《槐花》诗所云:“愁杀江湖随计者,年年为尔剩奔波”,槐花间秋蝉催鸣,更愁杀了落第举子的心魂。
杏树是一种春天开花结果的树木,被大量栽植于曲江之畔及杏园,沈亚之《曲江亭望慈恩杏花发》诗言为“十亩开金地,千株发杏花。带云犹误雪,映日欲欺霞”,曹著《曲江亭望慈恩寺杏园花发》言为“晚日分初地,东风发杏园。异香飘九陌,丽色映千门”,每到春天,曲江一带的杏花便会成片开放,美若云霞,香飘远陌。长安城里的人们也多来此地观花赏景,姚合《杏园》诗记之为“江头数顷杏花开,车马争先尽此来”。早春二、三月,恰是唐代科举放榜时节,科考揭晓的一系列例行的喜庆仪式和活动,如放榜、各种宴集、雁塔题名等,均在曲江与曲江之侧的杏园举行,杏园成为人们进行喜庆活动的场所,杏花及其他名花也成为人们表达喜悦的一门道具,这就使得应时而开的杏花在人们的印象中与进士及第有了牵扯不断的联系,于是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七引《秦中岁时纪》载:“杏园初会,谓之探花宴。便差定先辈二人少俊者,为两街探花使。若他人折得花卉先开牡丹、芍药来者,即各有罚。”⑪宋魏泰《东轩笔录》卷六记述:“进士及第后,例期集一月。选最年少者二人为采花,使赋诗,世谓之探花郎。自唐已(以)来,榜榜有之。”⑫即唐进士放榜后,例于杏园宴集,以少俊者二人为探花使,使之骑马遍游曲江附近或长安各处的名园,采摘名花,这两个人就称做探花郎。于是,人们便把杏花与进士及第联系在一起。如郑谷《曲江红杏》诗云:“遮莫江头柳色遮,日浓莺睡一枝斜。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郑谷《杏花》诗云:“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小桃新谢后,双燕却来时。香属登龙客,烟笼宿蝶枝。临轩须貌取,风雨易离披。”徐夤《长安即事三首》其三云:“拖紫腰金不要论,便堪归隐白云村。更无名籍强金榜,岂有花枝胜杏园。绮席促时皆国器,羽觥飞处尽王孙。高眠亦是前贤事,争报春闱莫大恩。”诗言杏花“香属登龙客”,杏花开是“及第花”,杏园花枝是让科举士子最为动心的花。在科举士子的心目中,没有哪里的题名像科举放榜时金榜题名一样让他们狂喜,也没有哪里的花能够像杏园的杏花一样令他们魂牵梦萦。吴融《杏花》诗有“愿作南华蝶,翩翩绕此条”之句,写出了科举士子对杏花情有独钟的痴迷。
正因为人们习惯于把科举及第与杏花开放联系在一起,所以落第者一再应考又一再落第时,他们向往夺得科场杏花,却又如卢肇《射策后作》所言:“箭发尚忧杨叶远,愁生只恐杏花开”,他们害怕杏花开,发愁杏花开。温庭筠《春日将欲东归,寄新及第苗绅先辈》诗云“:几年辛苦与君同,得丧悲欢尽是空。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蓬。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开一夜风。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诗人与其友人苗绅一同读书应举,科举放榜犹如一夜春风吹开了杏园红杏,友人荣幸及第,落第的诗人眼望杏园红杏花开,心中愁绪疯长。张《下第述怀》诗云“:十载长安迹未安,杏花还是看人看。名从近事方知险,诗到穷玄更觉难。世薄不惭云路晚,家贫唯怯草堂寒。如何直道为身累,坐月眠霜思枉干。”张赴长安应举十载,仍然是看人登第赏杏花,方知求名路险,青云难上。李山甫《下第卧疾卢员外召游曲江》诗云“:眼前何事不伤神,忍向江头更弄春。桂树既能欺贱子,杏花争肯采闲人。麻衣未掉浑身雪,皂盖难遮满面尘。珍重列星相借问,嵇康慵病也天真。”李山甫落第卧疾,应卢员外之召游曲江。诗人既与及第无缘,即使乘坐在卢员外的官车上与之同赏曲江春景,也觉杏花与自己不相关,甚至云泥相隔,因此诗人难掩其满面愁容,黯然神伤。吴融《渡淮作》诗云“:红杏花时辞汉苑,黄梅雨里上淮船。雨迎花送长如此,辜负东风十四年。”吴融另有《途中见杏花》诗云“:一枝红艳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长得看来犹有恨,可堪逢处更难留。林空色暝莺先到,春浅香寒蝶未游。更忆帝乡千万树,澹烟笼日暗神州。”吴融字子华,《唐摭言》卷五《切磋》条载其“广明、中和之际,久负屈声”⑬,其《祝风三十二韵》诗自云:“余仍轲者,进趋年二纪”,韩《与吴子华侍郎同年玉堂同直怀恩叙恳因成长句四韵兼呈诸同年》于“二纪计偕劳笔研”句下注云“:余与子华俱久困名场。”诗人每于红杏花开时节下第离京,雨迎花送,往返徒劳。落第后于途中遇见杏花一枝伸出墙头,他在墙外行走正发愁,看着想着即生恨意,因为他忆起了京城长安杏园那象征科举登第的千树万树杏花长年与自己无缘,使他每年放榜后都是失意而返。郑谷《同志顾云下第出京偶有寄勉》诗中猜想顾云在落第离京途中会“泪滴东风避杏花”,写出了所有落第者不忍目睹杏花恣意开放的奇异心理状态。
年复一年的科场失意,使落第举子心中累积着如此多的愁苦与忧伤,对无辜的槐花与杏花也条件反射地充满了恐惧和愁怨。落第举子随着槐花与杏花年复一年的开开落落而徘徊于忧愁恐慌之中,身居长安却长年不得心安,远望着红杏盛开的“杏园”,只觉得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堂,心中充满了无奈和惆怅。正如李频《述怀》诗云“:望月疑无得桂缘,春天又待到秋天。杏花开与槐花落,愁去愁来过几年。”经受过落第的一次次打击后,落第举子对科举登第信心大减,他们渴望一第,却又害怕放榜时金榜无名,于是从秋到春,睹槐花而惊恐,见杏花而忧惧,这种槐杏情结纠结于他们的心中,年复一年,使他们忧心恐惧,不堪忍受。
①[明]胡震亨:《唐音癸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②阮阅编、周本淳校点:《诗话总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③[汉]司马迁撰:《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
④[唐]杜佑撰:《通典》,中华书局,1984年版。
⑥[宋]钱易撰:《南部新书》,中华书局,1985年版。
⑦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三秦出版社,1994—2000年版。
⑧傅璇琮主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辽海出版社,1998年版。
⑨[元]辛文房撰、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中华书局,1987年版。
⑩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⑪[宋]赵彦卫撰:《云麓漫钞》,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⑫[宋]魏泰撰、李裕民点校:《东轩笔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⑬[五代]王定保撰、姜汉椿校注:《唐摭言校注》,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
⑭[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