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只蝉看世界
——读残雪短篇小说《老蝉》

2010-08-15 00:42山西段崇轩
名作欣赏 2010年31期
关键词:残雪蜘蛛小说

/[山西]段崇轩

从一只蝉看世界
——读残雪短篇小说《老蝉》

/[山西]段崇轩

今天的中国已进入一个市场化、世俗化时代,文学也大面积地功利化、媚俗化了,众多的“先锋派”作家也早已回归现实主义麾下了。在这样的文化背景和文学语境中,我们愈益怀念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那股生气勃勃的现代主义文学潮流,愈益敬佩那些至今还在恪守艺术探索的作家们,譬如残雪。

在新时期文学中,残雪是最离经叛道、标新立异的作家。甚至被外国评论家称为:“最反传统、最现代派的中国女作家。”她偏居南方城市,很少出头露面,见过她的作家、评论家称她是“神秘的女巫”。几十年来,不管社会、文坛怎样风云变幻,她总是源源不断地奉献着最纯正的现代派小说。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曾读过她的《山上的小屋》《黄泥街》等中短篇小说,虽然没能完全理解她创作的世界,但却被她新异的思想和艺术所折服。现在又读到了她的短篇小说新作《老蝉》,再一次被她坚守的现代理念和营造的艺术境界所震动。我细读数遍,又找了一些资料作参考,自觉走进了她的艺术世界。当然也完全可能是“误读”。如今的残雪,变得成熟了、理性了、好读了,但依然保持着她天才的想象和创造能力。她用自己的小说,揭示了红尘滚滚的现实社会的严峻真相,显示了幽暗人性的矛盾和再生的艰难历程。

小说写的只是一只老蝉。一只老蝉承载了丰富的艺术“使命”。《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对“蝉”的注释是:“同翅目蝉科的中型到大型昆虫,约1500种。体长2-5厘米,有两对膜翅,复眼突出,单眼三个。雄蝉近腹基的震动膜能发音。卵常产在木质组织内,若虫一孵出即钻入地下,吸食多年生植物根中的汁液。一般经5次蜕皮,需几年才能成熟。蝉虽不算害虫,但雌虫数量多时,产卵行为会损害树苗。多分布热带,栖于沙漠、草原和森林。大蝉等每年仲夏出现;同期蝉有17年蝉和13年蝉,隔一定时间在一定地区大发生一次。有些种从鸣声、行为和形态上较易鉴别。每种雄蝉发出3种不同的鸣声:集合声,受每日气候变动和其他雄蝉鸣声的调节;交配前的求偶声;被抓住或受惊飞走时的粗厉鸣声。”蝉是一种普通昆虫,但有许多特点很有意思,譬如它的生长、蜕变漫长而艰难;它的叫声嘹亮而多样,但只是雄蝉叫,雌蝉不叫;它栖于高枝,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正因这些特点,人们赋予了它“复活和永生”、“大自然的歌手”、“品行高洁”等多种文化蕴涵。又因它“知了——知了——”的叫声,引出了禅宗的一句偈语:蝉——禅者——如是颠倒不休知了明也。给蝉又增添了一种宗教意味。残雪写蝉,没有涉及太多方面,只是写了一只老蝉的生存境遇、领唱经历、死后复活等。短短5000字的篇幅,形象鲜活,意蕴深远。

《老蝉》展现了一个饶有趣味的“动物世界”。与作家过去的作品相比,这篇小说从表面来看写得格外逼真、明朗、有趣,一点也不“晦涩难懂”,改编成动漫孩子也看得懂。炎炎夏天,城郊住宅小区,高大的杨柳成荫,地上花草繁茂,构成一个动物们的天然乐园。在高入云霄的杨树冠顶上,搭建着精致的鸟巢,居住着喜鹊夫妇,它们快乐无忧,整日叽叽喳喳,有时在树枝和草丛里找食物。还有麻雀,成群结伙,飞来飞去。这也是昆虫的王国,苍蝇、瓢虫、蝗虫等,各行其是,忙忙碌碌,都在为自己的生存奔波。它们最危险的敌人是老蜘蛛,它在自行车棚的角落里结了一张又大又结实的灰网,它藏在旁边的小杂房里窥视、等待,一旦有小昆虫落入网中,就扑上前去,迅速擒拿,然后美餐一顿。草地上的石头下面,还栖息着老蛤蟆,每当雨后,就跳出来深情高歌,诉说着遥远的爱情故事。自然,这里动物世界的主角是蝉,它们栖身杨柳树的枝叶丛中,叫声嘹亮,天地间回荡着它们热烈奔放的歌唱,而领唱者或者说首领是一只居住在杨树高端的老蝉。它是一只经过多年生长、体魄硕大强健的蝉。它是一只具有“领袖”才华、歌喉“粗犷而奔放”、又有人类一样思维能力的蝉。它是一只看透世事、有预谋地与老蜘蛛决斗一场,最后起死回生的蝉。它是一只成精的蝉,在动物世界“世人皆醉,唯我独醒”。残雪赋予了它丰富的人性,使它成为一个象征形象。于是,明朗、有趣的动物世界,就变得朦胧、深奥起来。

残雪讲的其实是一个“寓言”,一个关于社会人生的“寓言”。这个寓言故事折射或者说暗示的正是当下的现实世界。在小说叙述语言的一些词汇和句式中,我们就可以感受到所指的世界。譬如写城市:“城市里热浪滚滚,不断传来老人们中暑而死的消息”,“那些宠物狗待在背阴处,伸长了舌头喘着气。”“那是一个人们称之为‘桑拿天’的日子。”譬如写蝉的鸣叫:“那歌声激越、豪迈,挑战性很强,充满了炎热带来的高昂情调。”譬如写老蛤蟆的叫声:“小区的整个夜晚都染上了它的色情的烦恼”。譬如写老蝉的忧思:“它的思维进入了某个它的群体难以达到的层次。”“它觉得它们对这现世的生活无比信赖,也很满足。”语言里总是蕴含了某个社会、某个时代的独特信息。我们从这些词汇、语句中,不是可以感受到,作品里隐藏了一个充满躁动、竞争、欲望和危机的现实世界吗?在小说的情节和细节中,更是深入地显示了现实世界的混沌、严峻乃至荒诞。众多的蝉们——人们——沉浸在世俗的享受和满足中,他们没有思想和理想,更没有忧患意识,是一些平庸的沉沦者。其实人们已深陷在一种险象环生的处境中,不仅有奉行弱肉强食的“老蜘蛛”那样的同类的相互残杀,而且有坚持强权有理的“弹弓少年”那样的异族的武力攻击。老蝉是众蝉的首领,它——他——可以引领同胞们发出“海浪般热烈的合唱”,但却不能把自己的隐忧传达给大家。“同胞们并不能听懂它的另外的语言”。沉沦者的醉生梦死,先知者的孤独无奈,构成了巨大的隔膜和反差。更严酷的是,蝉们——人们——好日子只有短暂的夏天,一到秋天,万物萧瑟,他们要不被冻死,要不只能隐遁地下,连老蝉也难以幸免。在强大的自然演变面前,世间的一切生命都是脆弱的、虚幻的。这是尘世上最大的荒诞剧。残雪以她敏锐的洞察力和对艺术的把握力,揭示了动物乃至人类的生存真相。

小说中的主角老蝉,是一个内涵复杂而深邃的象征形象。它是蝉中之王,它是蝉的精魂。它更是人类中的先知者、引领者、思想者的象征形象。八年的地下黑暗时光,塑造了他孤僻、沉思的性格。他出类拔萃的形象、体魄和能力,使他一出现就成为庸众的引领者。他引领的鸣唱“巨浪滚滚”,“成为天地间的大合唱”。但他并不满足于自己的事业,他清醒地意识到:众生的世俗“狂欢”潜伏着祸端,同类相残和异族的攻击随时可能发生。他是芸芸众生中的思想者。为了防止年轻生命的自投罗网,最终击败老蜘蛛并捣毁其老巢,他短兵相接与敌手同归于尽。他又是一个勇敢的献身者。他深知自己生命的坚韧、精神的强大,凭借意念让头颅回到高枝、让身体再次生长,死而复生,重新引领他的群体。他成为一个再生者。自然,一切的努力、奋斗,在秋寒中都结束了。但“老杨树们记得的,只有那种雄伟壮丽的大合唱”。老蝉和他的事业,化为一种不朽的精神“遗产”。

对老蝉的解读还不能到此为止。残雪说:“人是不可能全身心地生活在纯粹精神之中的,因为我们身处的,是一个高度地粘连与渗透的世界,而纯精神的诞生地,就是我们那黑暗的肉体。”(残雪:《自述》,《小说评论》,2004年第4期)老蝉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先知者、引领者。他没有配偶,从未体验过爱情。似乎是一个职业革命家,但他并不是一个无私无欲的清教徒。他羡慕老蛤蟆的爱情经历和充沛的激情,他佩服老蜘蛛的美食欲望和用毒汁杀敌的绝技,他对自己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引以为豪。世俗的欲望与精神的追求使他处于内心的矛盾和精神的分裂中。他所以采用自杀的方式与老蜘蛛搏斗,正是他领悟了生存的痛苦与虚无,他要向死而生,获得精神的永存。从这个层面看,老蝉又富有了一种哲学意味,成为一个精神战士。

解读残雪的小说是“冒险”的,但又是充满乐趣的。真正的现代派作品大抵是多义的,每个读者的解读或误读,都是对世界、社会、人性的有意义的“探险”。在今天浑浑噩噩的世俗社会中,我们多么需要残雪这样洞幽烛微的小说,来照亮我们的生活和人生,多么需要精读一些现代派作品,来提升我们的精神和审美境界。

作 者:段崇轩,作家、评论家,现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编 辑:张乐朋 wudan5d@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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