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英(青岛科技大学传播与动漫学院, 山东 青岛 266000)
二程之前的“感物”理论,主要着眼于外物对人心情感之感动作用的一面,即便是有心物情感交互的发生,也仍然是由外物的触动作为源头,心物情感关系中强调的是二者对应的一面,而二程“感通”理论则在前人感于一气流通的基础上,将“感”的源头推之于“理”和“性”。二程认为是人心情感的变化导致外在事物的变化,在心物的关系中,是人心处于主宰地位和决定作用,这一新的阐发,使“感物”理论在经过漫长的对外在物镜的追求后,转向了对人之心境意绪的关注。
二程“感通”说的理论内涵十分丰富,具体说来可作如下分析:
一
二程“感通”说具有明显的内在自足性特点。二程的“感通”理论与前人“感物”说的不同在于非常注重“感通”中人心情感的主导作用,对于人心之感,二程强调其内在心性的特点,这一特点是在对“感通”分类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二程集》说:
在此而梦彼,心感通也;已死而梦见,理感通也。(《天地篇》,《粹言》卷第二)
将“感通”分为“心感通”和“理感通”两种类型,是二程对“感通”理论的一个重要贡献。就“心感通”来说,所感对象属于现实世界,是现实世界里两种现存事物之间的“感通”;“理感通”则不然,感者与感的对象一个在此岸世界,另一个则在彼岸世界,感者与被感者虽然绝无接触的可能,但依然可以通过“理”达到彼此“感通”。在“感通”的这两种形式中,“心感通”是一种现实存在的事象,是从心而发的感应现象,心在感应中具有优先地位;“理感通”是一种超越的体验,“理感通”内在于“心感通”,它需要借助于心之“感”方能实现其相应状态。实际上,“心感通”和“理感通”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都要经过心之发动方能使得这一感应现象得以发生,人内在的情感变化才是感应发生的关键是二程“感通”论的特色。无论是“心感通”还是“理感通”,都是建基于“理”的普遍性上的。所以,《二程集》说:
心所感通者,只是理也。(《遗书》卷第二下)
这是从感知基础而言的,但是,从感知手段而言,两种“感通”却又都是通过“心”进行的。
定鬼神之说,只是道人心有感通。(《遗书》卷第二上)
这说明二程认为“理感通”需要通过“心”才能实现,“心”在“感通”理论中的主宰作用可见一斑,由此,“理感通”和“心感通”实际上也可以一致地称之为“心感通”,这与之前的“感物”理论将感应的发生源于外物触动的观点是截然不同的。二程的“感通”说认为感应的发生是人心之动的结果,是从人心为起始,即便是没有外物的触发亦能发生,它是自足的、内在的。这种对外物触发的忽视是唯心主义的,心物的情感交流是一个双向发生的过程,二程只强调“感通”中情感的先行和主导作用是有待商榷的,物在感应中尽管与情感相比相对次要,但也不是可有可无的。
二
二程的“感通”论与前人“感物”说之侧重点不同。刘勰、钟嵘的“感物”理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均强调外物触发人的感觉或者人、物相互间的触发,此感应的过程充满了动荡、冲突。二程的“感通”理论则特别强调“心”、“情”在感应过程中的重要性。无论是“感物”还是“感通”,在心物的关系中,“感觉有待于外物,外物与感觉想比,外物是第一性的,感觉是第二性。而且人的感官是能够给与客观世界的。”①外物作为感应发生的机缘,不是可有可无的。
二程之前的“感物”理论认为感应的发生只是在两物接触时,如《乐记》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②认为“性”须“感”才会动,是物触动人才“感”,感应的源头在于外物。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钟嵘《诗品序》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③以上关于心物关系的感应理论,都将物对人的感知作用置于人的情感之前。张载在前人“感物”理论的基础上,从阴阳二气的角度探讨了感应现象。张载意识到了事物自身的差异性——包含阴阳二端。
在张载那里,感应首先是建立在同一性或差异性的基础上的,“物无孤立之理,非同异、屈伸、终始以发明之,则虽物非物也;事有始卒乃成,非同异、有无相感则不见其成,不见其成则虽物非物,故一屈一伸相感而利生焉。”④这段话的主要意思是说:同异、有无的差异性,是物得以“感”的基础。此处,张载虽然清楚地看到了“感”是相同性质或相异性质的事物间的关系,但是,也正是这种将“感”的基础架设在“两物”之上的倾向,将感应的发生看作是外事对人的感应,感应的源头在外而非内。他认为感的发生一定是存在于两物之间“:有两则须有感。然天之感有何思虑?莫非自然。”⑤并把“感”看作自然物质现象,将“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看作“风之动也”,人心情感的变化乃是外物作用的结果,所以,张载的感应理论仍属于“感物”说。就感应的基础来说,张载把“神”看作运动的原因,他说“:鼓天下之动者存乎神。天下之动,神鼓之也,神则主乎动,故天下之动,皆神为也。”⑥正是因为万物变化的原因在于外部的“神”,是“神”为事物的运动提供了力量,这种运动性就成了从外部加予的。也就是说,张载认为万物之气由“神”而动,万物本身也是由“神”而化生的,这就不可能对主体的情感在感应过程中的作用进行充分的认识和尊重。
二程与张载不同,明确地提出“心所感通者,只是理也”(《遗书》卷第二下)。指出“感通”的对象是“理”,从而把“感物”理论推进到偏重主体情感的“感通”说。二程认为,宇宙世界本就存在着“感”的可能性。《二程集》有这样一句:“‘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此已言人分上事,若论道,则万理皆具,更不说感与未感。”(《遗书》卷第十五)也就是说“,道”是永恒的存在,与“感”或者“未感”没有关系,但从“人分”上看“,道”的存在,是可以通过人心之“感”觉察的。对于这一感应现象,程颐作了这样的描述:“,交密之状。天地之气,相交而密,则生万物之化醇。醇谓厚,厚犹精一也。男女精气交构,则化生万物,唯精醇专一,所以能生也。”(《损卦》,《周易程氏传》卷第三)在这里所描述的万物化生,是建立在“交密”的基础上的,所谓“交密”,指的是阴阳二气相互作用的状态。阴阳二气作用而生男女,男女结合产生万物,万物本身是人精气交构的产物,它们之间发生感应现象只能是从人开始,对此感应二程命之为“内感”,从人心寻找感应的根源地也就顺理成章了。
二程“感通”论与“感物”说在感应起点上的不同导致了其感应过程的不同表现,在“感物”理论中,感应的过程是经过动荡、冲突而后获得和谐,而“感通”理论则是在人心虚静的状态下获得的心性自足完满的状态,是一种不经过冲突直接达到的和谐状态。
三
二程的“感通”论比前人的“感物”说更加重视“感”之万物化生的意义。程颐有云:“凡气参和交感则生,不和分散则死。”⑦这说明气的交感对于事物的存在与否是根本性、决定性的。并且,在二程哲学中,不断的“感”和“应”是事物得以生生“不已”的途径。《二程集》说:“感,动也,有感必有应。凡有动皆为感,感则必有应,所应复为感,感复有应,所以不已也。”(《咸卦》,《周易程氏传》卷第三)阐发了感应的循环是万物化生原因的思想。
二程还进一步指出:“动”是“感”的主要特点之一,“动”即是生命意义的体现。前人也将“动”看作“感”的特点,但是,二程将“感”的根据建立在事物自身差异的基础上,他们所强调的“动”就不是什么“神”的推动,而是事物自身的运动了。在二程以前的哲学思想中,“感”的发生离不开物。张载就明确地说:“感亦须待有物,有物则有感,无物则何所感!”⑧二程则将感应的发生建基于人心之上,认为正是人心之动才使得感应过程得以产生和完成,在生生不已中人从有限的个体生命融入到无限的宇宙生命之中,实现了心物之间、天人之间的感应相通,情境交融。
四
二程指出了“感通”的特点——“咸速”,亦即强调“感通”的刹那直观性特点。
“感物”理论的一个显著特点先从物感人开始,而后人产生各种情感的反应,然后心物之间实现一种情感的交流沟通,这一感应过程有着时间上的持续性特点,而二程的“感通”论则点出了感应的美学特色——刹那直观性,这一“感通”的刹那直观性在张载那里就已经提及,张载说:
感如影响,无复先后,有动必感,咸感而应,故曰咸速也。⑨
在张载看来,“感”与“应”的关系就好比影响,没有先后,同时发生,体现了当下即显的特点。
二程在张载的基础上,对“感通”的刹那直观性用形象的语言进行了描述,《二程集》这样写道:
阴阳开阖,本无先后,不可道今日有阴,明日有阳。如人有形影,盖形影一时,不可言今日有形,明日有影,有便齐有。(《遗书》卷第十五)
寂然不动,万物森然已具。感而遂通,感则只是自内感,不是外面将一件物来感于此也。⑩
对于感应的发生特点,二程用“形影”、“感而遂通”等词加以描述,这说明此感应的发生是一种即感即通的状态,称之为“咸速”。在这种状态下,人在瞬间进入即感即应的状态,实现心物全然契合,情境交融,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境界。这种心物全然契合、道通为一的即感性即超越的状态,是一种整体的审美观照和审美体验,与“感物”理论所需要的物来感人和人应物感的反复过程比较而言,二程的“感通”理论直通美学,它在刹那间发生,具有直觉性的特点,此直觉性使得“感通”说没有了“感物”理论在动荡中求均衡的雄大、奋进、向上的壮美特色,而更多呈现出宽和闲静、温婉纤媚的优美特点。
五
二程的“感通”论非常注重“感”的愉悦性特点。二程的“感通”理论不但迅即发生,即感即通,而且以愉悦性为外在表现。
程颐对《周易》的咸卦从愉悦性的方面进行了详细的阐发和论述:
咸,感也,以说为主;恒,常也,以正为本。(《咸卦》,《周易程氏传》卷第三)
在这段文字中,“说”通“悦”,即是说,“感”以愉悦为主。“感”的愉悦状态,在二程哲学中的描述是“和气充浃”,理想的“感”,是人的情感处于“发而皆中节”的中和状态之时的“感”。《二程集》说:“其造于约也,虽事变之感不一,知应以是心而不穷;……其养之成也,和气充浃,见于声容,然望之崇深,不可慢也;遇事优为,从容不迫,然诚心恳恻,弗之措也。”(《遗书·附录》)至此,“感”便由先秦的自然之感变成了具有美学意蕴的范畴。
二程的“感通”论比“感物”说更强调心物关系中情感的重要地位,认为人心情感的发动使得感应过程得以产生和完成,在此人心生生不已的感应中,个体有限的生命融入到无限的宇宙之中,实现了心物之间的情境交融,这种情境交融当下即现,以愉悦性为显著特色。
① 傅小凡:《宋明道学新论——本体论建构与主体转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页。
② 《礼记·乐记》,《四书五经》(上),陈戍国点校,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566页。
③ 陈延杰注:《诗品注》(总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页。
④ 张载:《正蒙·动物篇第五》,《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19页。
⑤ 张载:《横渠易说·上经·观卦》,《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107页。
⑥ 张载:《横渠易说·系辞上》,《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205页。
⑦⑩ 黄宗羲:《宋元学案·伊川学案上》,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30页,第616页。
⑧ 张载:《张子语录·语录上》,《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313页。
⑨ 张载:《横渠易说·下经·咸卦》,《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1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