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里的死亡之欲
——张爱玲小说《茉莉香片》的一种解读

2010-08-15 00:42集美大学诚毅学院管理系福建厦门361021
名作欣赏 2010年23期
关键词:碧落子夜屏风

□杨(集美大学诚毅学院管理系,福建 厦门 361021)

屏风里的死亡之欲
——张爱玲小说《茉莉香片》的一种解读

弗洛伊德语用学死亡之欲

张爱玲中篇小说《茉莉香片》中一直藏在男主人公聂传庆背后的冯碧落,对一场无爱婚姻的欲望最终呈现的是她对死亡的欲望,一种近似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学中所言的“死本能”。冯碧落是一个隐性的鲜活的人物,一个时代悲剧的缩影。本文试图结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从语用学的角度出发,细读经典句,以被羁勒于伦常情理中的冯碧落为例,揭示出潜伏在民族血液中的对人的个体生命和情感藐视的“集体无意识”,在细节上呈现张爱玲对人的一种主体性、意识和潜意识、思想和情感的深见。

张爱玲中篇小说《茉莉香片》中一直藏在男主人公聂传庆背后的冯碧落,是一个时代悲剧的缩影。张爱玲写了一个隐性的鲜活的人物,逐层剥离了碧落心目中的理想情感,让她真实地生存在平庸和麻木之中。冯碧落以一种“清醒的牺牲”嫁到聂家这个牢笼似的空间,至此,情感指向虚无,情欲无法满足,生命的感觉变得虚空。这一切意味着欲望之正常状态的终止,并转向畸形的发展。人生的不可把握,理想的退隐和消解,生活的无奈和延续,最终指向死亡。婚姻带给她生命的一种终结性。有了终结,她的个体才能被赋予意义;有了终结,婚后的日子就仅是生理上的延续。于是,碧落对这场无爱婚姻的欲望最终呈现的是她对死亡的欲望,一种近似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学中所言的“死本能”。

弗洛伊德说:“死亡以死本能的形式,成为一种消灭生命的势力,而所有生命的目标都表现于死亡。”对冯碧落而言,与言子夜以外的人结婚是一场想象中的死亡,而正是迈入婚姻大门的一瞬,碧落原本对理想婚姻的一切欲望陡然崩溃,她对子夜情感和欲望的完全投入,遭来的是没有欲望的合法仪式,于是生命的意义已经结束。存在是因为活着;活着,却已无法坦然去爱,享受被爱。但正是这一赋予死亡象征意义的婚姻,在广义的人生意义下,给予了碧落人生之意义,从而逃脱了社会伦理道德下定义的存在之无意义与虚无。于是,死即是生。

然而在这幽暗的牢笼中,“她在那里等候一个人,一个消息”,尽管“她明知道消息是不会来的”。不可能实现的期许仍旧缠绕着她,引句为证:

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啊,从前的人……

从语用学的认知域理论来分析,句子涉及到两个认知域,一个是“从前域”,一个是“一生域”。句中的“从前”是建域词语。有关这个域的详细情况可以通过默认“一生域”中的冯碧落与“从前域”中的“女人”之间有一系列的对应和联系来推知。相似的,“他”即现实生活中的言子夜,“言子夜的一生”与“见多识广的男子的一生”也同样受系连原则的支配。

即便是从表层意义上理解的“一点点小事”也会引起“女人”的辗转难眠,倘若遇到冯碧落般“一生只爱一人”的“大事”该是怎样的情境?二十多年前的碧落如何忍受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这般倚窗苦等那份无果的绝望之爱,如何这般辗转思想着之前“从未单独谈过话”的几次遇见——即使他“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即使他“记也许记得”抑或不记得,“碧落一生只爱过他一人”,不会改变。三个连续的时间状语,在逻辑上也是顺序的。黄昏—雨夜—黎明,如此循环,日落又日出,一天,一月,一年,直至“她心里的天,迟迟的黑了下去”。

正如聂传庆的想象:如果冯碧落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和言子夜诀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改变了初衷,向他说:“从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妈做的主。现在你……你替我做主罢。你说怎样就怎样。”如果她不是那么瞻前顾后,她可以采取断然的行动,与言子夜两个人一同走。而子夜与碧落的孩子一定较为深沉,有思想,有着严肃的人生观。在“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积极,进取,勇敢”。可是碧落不能这样做。她有她的不得已,她得顾全她的家声,她得顾全子夜的前途。作为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秉承着坚强的道德观念,遇到这样难解决的问题,也只能够“行其心之所安”罢了。于是碧落嫁到聂家来,做出了所谓的“清醒的牺牲”。但聂介臣与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的结合,本身也是难以容忍的,于是迁怒到聂传庆身上。传庆出生在这样一个没有爱的家庭里面,成为一个有着女性气质美、阴沉畏葸而怯懦的少年。本应是人性成熟的时期,但心理却发生着完全逆向的病变,仇父恋母情结在其心中滋长,对异性产生偏执仇妒心理。他厌憎天真少女言丹朱在学校里给他的温情,却无法摆脱言丹朱给他亲近的诱惑,精神陷入了恍惚变态中。在潜意识中,他对言丹朱有着“绝望的爱”,在环境和精神双重重压下,疯狂可怖的杀机终于在一个圣诞夜爆发,施虐毒打言丹朱,欲置其于死地。

整个句群中,“他的一生”、“见多识广的男子的一生”、“冯碧落的一生”以及“从前的冯碧落”、“从前的女人”、“从前的人”又形成更广的系连认知关系。现实存在的“他”、“冯碧落”引发至“男人”、“女人”这两个抽象认知域,再至更广义的“人”,这是一个层层观照,级级递进的过程。对碧落这份幽怨苦叹中的执著,正是张爱玲对人的非理性、人的潜意识的认同与强调,是对人生悲剧的预言性揭示。碧落注定了要远离生命的欢乐和多彩,去咀嚼时代和性别给予她的与生俱来的悲哀,吞咽本是单纯情欲的苦果。而命运的错误设置无论是对冯碧落还是对聂介臣或是对于言子夜,都造成了不可言传的痛苦。张爱玲以一种近乎嘲讽的口吻给了新世界一个无情的打击:你新吗?旧的魔爪仍在向你示威呢!它不仅压制你,更彻底地毁灭你!最受摧残的,则是女人。身为女人的张爱玲一边体会着切肤之痛一边流着泪做着抗争,她高度概括了当时没落家庭女性的悲剧性生存状态: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张爱玲的这个比喻是具有惊心动魄的一种文学力量的。尽管隐喻和陌生化的手法在中西方的文学作品中均有所见,但张爱玲的精妙就在于其陌生化手法是运用于对人的物化的描摹比附之中的,而往往这个物是带有时代性和民族性的。此处张爱玲从中国文化中的刺绣艺术出发,细描出作为载体的屏风及上面的绣像,由此指向被羁勒于伦常情理中的冯碧落。当然更深沉的是揭示出潜伏在民族血液中的对人的个体生命和情感藐视的“集体无意识”。生命的自由度被抹杀于屏风(制度秩序和伦理纲常)之上。唯一的改变许是限制于在时间的洪流中陈旧、变暗、霉烂、腐蚀,亦或许可以在屏风上消失——在被虫蛀空之后,但结果还是在屏风上死去,至死都没有自己。她死了,她完了,而自己的儿子却要将这个悲剧继续延续:“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正如张爱玲在《烬余录》中所言:创伤代表了他们的整个个性。无数个碧落因为各式的原因,而在希望与绝望、自尊与卑琐之间苦苦挣扎,交替延续,被迫与自愿地做着不能飞的屏中鸟。碧落这个名字被有着丰厚文化底蕴的张爱玲用于此篇是颇富深意的。白氏《长恨歌》中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白居易用此句来表达唐高宗在杨玉环死后四处觅其不得的深切思念。玉环的死,高宗的痛无疑是在对碧落的人生做出预示。从一开始,碧落的路就注定是在凄凄惘惘中充满无限的惨伤。碧落只是一个有着些许新思想,但最终未能走上“个性解放”道路的旧式家庭中的平凡女子,没有华美的光环,张爱玲却在这个软弱但苦情的女子身上找到了普通的世俗人性。鸟拥有翅膀,本是可以飞的,但有的则被关进了笼子,被束缚了飞的自由,然而还有机会可以逃,重新飞;而有的虽是只美丽的鸟,却永远被剥夺了飞的权力,正如那只被绣于屏风之上的。

鸟的原始本能与现实境遇中所产生的悖论,亦如在这与外在世界隔离的、封闭自足的空间里碧落被抑制的情欲,在极度压抑中转向了欲望的另一极:死之渴望。惘惘孤绝中,发现自己残破不堪的欲望里,竟然还有欲望实现的可能性。此时,这种欲望已不再冲向客体,而是指向碧落自己。于是这一次,肉身连同灵魂一起,欲望的完成同时也是死亡的实现。

至此,文本也让读者获得了死亡之欲的经验,《茉莉香片》可以说是一条香浓味苦感受精神乃至肉身之死的路径。也许对于张爱玲,认识人生就是认识人生的悲剧性,但是获得这种认识既不能给人带来安慰,也无助于现实处境的改变。相反,它将人放置于空虚、幻灭的重压之下。这未尝不可理解为是张爱玲对人的一种主体性、意识和潜意识、思想和情感的深见。

[1]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导论讲演新篇》[M].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10月第1版。

[2]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商务印书馆,1984年11月第1版。

[3]金宏达主编《镜像缤纷》[C].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

[4]周芬伶:《艳异——张爱玲与中国现代文学》[M].中国华侨出版社,2003年5月第1版。

[5]张爱玲:《张爱玲文萃》[M].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4月第1版。

杨,硕士,集美大学诚毅学院管理系助教,主要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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