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睿睿(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成都 610106)
“湘西世界”是沈从文理想人生的缩影,而中篇小说《边城》则是他“湘西世界”的集中代表。《边城》的诗意来自浓郁的湘西乡土气息。作者通过翠翠和傩送、天保之间的爱情故事,将茶峒的自然风物和生活习俗错综有序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凭水依山的小城,清澈见底的河流,鳞次栉比的吊脚楼,攀引缆索的渡船,关系茶峒“风水”的白塔,深翠逼人的竹篁中鸟雀的呢喃……以湘西迷人的山山水水为背景,题材从湘西社会日常生活中摄取,人物是湘西农村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苏雪林曾对此感慨道:“大自然雄伟美丽的风景和原始民族自由放纵的生活,原带着无穷神秘的美,无穷抒情诗的风味。”①沈从文特别善于揭示这些一代代流传的古风习俗、人情世态,还有包含其中的质朴生命原生态。“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在中国特殊年代里,沈从文的作品在国内遭受难言的冷遇、被排除在文学史写作之外时,西方世界却给予他很高的声誉。对自由平等已有几百年探索的西方人,不太理解鲁迅声嘶力竭的倡导;但沈从文笔下迥异于西方世界的湘西作品,却正好契合了他们对东方的浪漫幻想、神秘情结。
正如沈从文自己在《抽象的抒情》中所说:“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唯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外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②他写苗族人独有的生存方式,以对歌来延续自然生命的传承;在饱有原始初民那份淳厚的信仰下,为了一诺千金的爱,生命也不再被看中;迫于生计,出卖肉体的女人,却在灵魂上忠贞于自己的另一半;……他勾勒出诗一般朦胧美的意境,在这片清灵淳美的水乡中、神奇诡异的大山间,生命中一切的苦痛与狰狞、现在和过去、生存和死亡、恒久与变动、天意与人为等诸种无奈,都被消解得慈眉善目。
沈从文的小说,究竟应该在文学史上占一个什么地位?美国学者哈佛博士金介甫曾说:“可以设想,非西方国家的评论家包括中国的在内,总有一天会对沈从文做出公正的评价:把沈从文、福楼拜、斯特恩、普罗斯特看成成就相等的作家。”③
对于一名作家,或许没有什么会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更感骄傲。瑞士文学院十八个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院士中唯一懂得中文的汉学家马悦然曾透露说:“1988年我突然听到有人告诉我说,沈从文去世了!我打电话证实这一消息后,遗憾了很久。从当年同事们的评论来说,他是很有希望得奖的。”④诺贝尔文学奖,关注的是既反映了人类共同生存体验、理想信念,又突显了自己民族特色的作家作品。但是,这个奖是不是非得不可?没有得就算不上世界大师,得不到世界的认可呢?沈从文的作品,思想上不如鲁迅深刻,语言上不抵老舍京味十足,关于人性、良心的呐喊比不上巴金震彻生命……但他从唯美的视角里筑起的湘西山隅水乡供奉着“人性美”的世界,却赢得了来自世界范围的普遍认同且好评如潮。他的作品被译成了十三种文字,译作发表在日本、美国、英国、德国、法国、瑞典、以色列、意大利、荷兰、斯洛伐克、挪威、韩国、新加坡以及中国的海峡两岸。从1926年到今天,译者逾百。近年来关于他的评论更是汗牛充栋。有人曾这样谈道:“1949年之前他献给世界的是文学的人性美,1949年之后他献予的则是作家的沉默美。沉默,使他从未糟蹋过自己的良心和作品。”⑤
从一定程度上讲,沈从文的意义已经超越了诺贝尔文学奖。奋然的执著与孑然的孤独,渗出对人生世界的无奈和不可把握的悲凉,恰恰直通了本真生命的底蕴。而那份对生命挚诚、热切的爱与“悲天悯人”的情怀,落到笔头,便成就了《边城》《长河》《神巫之爱》《月下小景》《湘行散记》等诸篇东方田园牧歌似的“乡土中国”诗篇。作为一个世界级的大作家,他所表现的又不仅仅是生活的真实;他以人类广阔的心胸与大关怀在烛照世界,承自于苗人血液的热情、执著,甚至可以说是近乎木讷地建构着理想中供奉人性美的“希腊小庙”。自古在湘西就有人神同栖一室的传统,沈从文创造出富于浪漫情调的人性世界、情欲世界,因为这里就供奉着“人性”,“人性”便等同于“神性”。人神的界限在这里是模糊的,人间的情爱恰好可以沟通两界,达到人性满足、和谐与美的共同追求。
然而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大作家却又是如此的沉静。古今文学史上有多少人生前、在世,就被风传了死讯?梁实秋谈到的“人的生死可以随便传来传去,真是人间何世!”⑥说的就是沈从文。这风行于世的流言,正表明了他一生的坎坷与沉寂。作为解放前就写下了八十多部作品、一千多万字的多产作家,沈从文始终没有大红大紫过;特殊的年代里,他作品的版型甚至一度被出版社全部销毁。后来沈从文的再次轰动,并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因为他的作品,也是因为他本身的沉静。
“飞出去的是凤凰,飞不出去是麻雀。”这位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从没有出过国,也没有正式学过外语的中国作家,以乡土大地的山水小镇、院坝老街,还有湘西人自然淳朴的人情人性为双翼腾飞;经他点染,浑然天成的湘西艺术世界在全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声誉。时过境迁,百年后的中国,曾经有多少不可一世的骚人故事都被“雨打风吹去”。沈从文笔下那糅合了淡淡忧伤而蕴藏着“人性美”的边远水乡绮丽画卷却依然印在人们心间。
沈从文走进文坛,靠的是他的“乡土”小说。他在这个神奇的“湘西世界”里虔诚地筑造起供奉着人性的“希腊神庙”:这里有过苗人男女隔着大山悠远浪漫地对歌而私订终身的风俗;有过为逃避当地礼习、处女必须把贞操随便献给一个人、之后再嫁与所爱的人,而情侣双双为爱殉情的烈事;也有剥活人皮,祭献亡魂的传统;还有红颜暴死,刨开坟头将尸首背到山洞睡上三天三夜,被人以奸尸罪判处了砍头还不断嚷着:“美得很!美得很!”的痴情郎……在这座人神同栖的“神庙”境地,正是因由了人性和情欲的自足,以爱和美得以沟通了一切。
沈从文作品里渗透着赞美自然人性的纯然、明净。他立足于有血有肉的人,以一个乡下人的眼光来观察都市,又以都市人的视角回望自然山水。这其中沉淀了沈从文自己的哲学思辨,更显示了一种文明的落差。在描写山乡的作品里,作者怀着梦一般的情感,回味着童年的记忆,将山野里的蒙昧、神性、灵性统统汇于笔端,且融入了现代人的一丝悲凉。而作为对立面的“被扭曲了的人性”的都市讽刺系列作品中,他描绘出时代、社会挤压下人性的变异。“五四”以后开始的人的独立、精神解放的思潮与中国传统中老庄一派崇尚自然的人生哲学在沈从文的下意识里碰撞、交融。他始终虔诚地相信“人类得跟神和自然保持着一种协调和谐的关系。只有这样才可以使我们保全做人的原始血性和骄傲,不流于贪婪与奸诈”⑦。
他的小说写得平静、哀怨,美丽中透着悠长的感伤。背后支持他的是对自然万物的真诚的爱和对人类生命的悲悯情怀。《边城》是一首哀婉的抒情诗。浸润着水气的素朴小城,蓬勃着人性的率真与善良,似乎“文明”社会强大的礼法与习俗在自然人性面前都难以施威了。然而,当各种情感都顺乎自然地向前发展时,却包含着这样、那样的阴差阳错。我们能体会到构筑供奉人性小庙的故事背后,蕴藏的作者对生命的热情,也隐伏了他对命运的哀叹。对于《边城》之后的《长河》,沈从文的创作初衷更加明确——要为民族国家在不可知的历史命运前进中小人物的忧患做素描式的记述。在时代纷争的漩涡里,即便是偏僻的乡村,昔日宁静和谐的生活环境与淳朴善良的民风也受到了挑战,原来的质朴勤俭、平和正直的人性被外力所袭,沈从文所能做到的,是在审美的维度,以自己的方式记录下历史翻过的蛮横的一页。他厌恶现代文明罩在人性身上的黑影,《丈夫》《萧萧》《三三》中透着原始人性的美和生存的无奈,宁和中暗含了炸雷,犹如“山雨欲来风满楼”。静谧的笔触中饱有作者从容下的哀痛,但他从不用力渲染,感情是默无声息地从文字背后往外渗。静观之中,我们能体味他怀抱故国山水,悲天悯人的阔大胸怀。难怪文学史家司马长风说:沈从文的作品“雄浑苍凉,物我古今兼忘于刹那”⑧。
沈从文始终坚持温和的态度,以小说作为人性的实验场,静默中淡化了“剑拔弩张”的时代标签,将世间的美丑苦乐过滤、清理,创造出另一类隐含了多致的人文情感作品。他以虔诚之心和唯美的感受来描摹生命,那些由飞扬的想象、纯美的意绪筑起“人性神庙”,超越了理论所能勾勒的内蕴,为人间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美的印记。
青年时代沈从文在沅水边多重的生命体验,使他日后沉着老练;而他身上保留的“乡下人”之淳朴心智,则时时让他的作品透出清新气息。在他创造的艺术世界中,最为突出的特点便是浸透其中的和谐之美。他将“湘西世界”独特的自然景致、素朴的人情人性,融合到如水般柔美和谐的语言艺术里。
早在20世纪30年代,沈从文就被人称为“文体作家”。在文体创造上,他总是不满于固定的程式,不断在尝试着新的形式。在他创作尚不成熟的最初时段,沈从文曾有意运用各种体式,如日记体、书信体、寓言体等来创作小说;通过各种文体的练习,在实验中求得进展。当创作逐渐走向成熟时,他的文字便打穿了各种文体的界限,有的带传说色彩,似民间故事,神奇诡秘;有的运用散文笔致,似抒情日记,娓娓而谈……作品中原有文体形式的外部变换,逐渐为作品内部结构的千变万化所取代,自然流畅的行文中包含了千姿百态的结构设置。
以《边城》来看,它是个开头极富诗意,结尾又意味悠长、含义隽永的美丽故事。文章一开始:“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⑨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幅清丽的图画。最后悲剧发生,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大老、二老都爱上了翠翠,可翠翠只中意二老;情场失意的大老,顺船下水不幸溺死。悲剧的尾声,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操劳了一生的老艄公带着担忧和遗憾走了,剩下孤苦伶仃的翠翠在渡口苦苦地等待。她期望二老来接她,然而生活正如真实又充满了偶然的命运一般,“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⑩至此,沈从文给读者留下无限遐想和深深感叹的结尾,与开头呼应成趣,犹如一曲从遥远处飘来的天籁,声音由袅袅渐大至主旋律,最后又缓缓飘向远方,留下一片余音绕梁、绵绵不绝的思绪。
从小说的意境看,沈从文设置的每一幅人生构图都糅进了自己的主观情愫,并花大力气来渲染诗性人格与诗性自然。刘洪涛在《〈边城〉:牧歌与中国形象》中曾谈道:“诗性(超功利性,非社会化,自然性)与世俗、功利、务实相对,代表了人生的两个方面,也代表了社会的两种价值取向。例如渡船老人,他的憨态、固执、迂阔和天真在许多细节上层露无遗。芥微小事,老人的反应亦庄严凝重,二者形成强烈反差,突出了他身上的诗性。”船总顺顺的二儿子也是灵秀聪颖,“有诗人气质”,“含情脉脉的‘注视’和‘微笑’是他独特的求爱韵致。”[11]意象模糊的景致中蕴藏着暗示,仿佛是中国传统的山水画,故意的“留白”给人以思考的空间,让读者在某些叙述缺失的情况下自己去体味其中的故事。新加坡学者王润华就此曾从《边城》的山水画结构、自然象征的关系入手分析,“我认为它与中国传统的山水画有许多类同的地方,虽然前者用语言文字,后者用线条色彩作为表达传媒”[12]。《边城》人物的活动完全与山水画面交融在一起,发生在水边的故事,水气氤氲,像翠翠父母的爱情悲剧,作者从没有明确交代过。那悠远的青山、孤立的白塔、竹丛的鸟叫……他只是把淡淡的忧愁挟裹在平静的叙述里,“模糊”中让人费解,让读者自己去思索命运的悲欢。《媚金、豹子和那羊》《月下小景》《柏子》《丈夫》《贵生》《三三》《静》《长河》等,作者也都在微笑背后藏着悲哀:以极简洁的文字勾出世相的轮廓,从不以铺张的方式将话说尽。小说叙事营造的物境罩着一种原始、朦胧的神秘感,犹如故事本身——烟里山峦、深林古刹,蕴藉之美要靠读者本人去领悟。
出院3个月时,观察组患儿药物治疗依从率、饮食治疗依从率及运动治疗依从率均高于对照组,组间比较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见表2。
他的小说语言如流水般柔和清丽、平缓深远,格调古朴,句式简峭,却自有神韵。特别擅用“白描手法”,质朴又含蓄。《边城》中写到小溪、白塔、老艄公生活的渡口环境:“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13]青山绿水的灵气,淡淡几笔赫然显现。此外,他恰到好处地融入了民间文学口语化的语言表达方式。沈从文曾经对湘西的民歌做过搜集整理,他将民间起兴、比喻的传统手法运用到小说创作中,像《龙朱》《萧萧》里面婉转而美妙的对歌等,不仅点化了故事的意境,还使故事里的主人翁以属于自己身份的口语说话。他小说语言的叙述方式也同样受了民间文学叙述方式的启发,娓娓道来,语言中饱有浓厚的“采风于山野”的朴素美。
行文如同流水一般,透出清波粼粼“朴真”的韵味,是沈从文最为可贵的文学品质。与生俱来对善良与美的亲和感,使他塑造的《边城》等作品处处透着和谐之美。这是一个艺术家发自内心对艺术的自觉,融会自己对生命人事独特的把握与顿悟,苦心经营又孜孜不倦。金介甫说:沈从文是“中国第一流的现代文学作家,仅次于鲁迅”[14]。这种说法,代表了这许多年人们对沈从文贡献的一种总结,更是对他小说的一种完全肯定——那纯净而明亮的笔触,在消除了“历史的误读”后,再一次向读者呈现出其中宽厚而悲悯的灵魂。
① 苏雪林:《沈从文论》,《文学》1934年9月第3卷第3期。
② 沈从文:《抽象的抒情》,《沈从文全集·文论》第16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③[14][美]金介甫著,符家钦译:《凤凰之子:沈从文传》,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0年版。
④ 王洁明:《中国作家何时能拿“诺贝尔文学奖”?》,人民网,2004年12月17日。
⑤ 刘再复:《诺贝尔文学奖和中国作家的缺席》,中华读书网,2000年7月5日。
⑦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⑧ 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昭明出版社,1980年版。
⑨⑩[13]沈从文:《边城》,《沈从文全集·小说》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11]刘洪涛:《〈边城〉:牧歌与中国形象》,《文学评论》,2002年第1期。
[12]王润华:《论沈从文〈边城〉的结构、象征及对比手法》,《沈从文小说新论》,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