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萍(广西财经学院文化与传播系, 南宁 530003)
朱淑真,自号幽栖居士,出身浙江钱塘官宦之家,且才貌俱佳,但其“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诗中多有忧愁怨恨之语。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死时,竟“不能葬骨于地下”①。多才善感的朱淑真,由于婚姻不能自主,所嫁非人,心中忧愁怨恨太多,故以诗词抒发。她一生创作很多,据说,其死之后,诗稿为父母所焚,“今所传者,百不一存”②。她的忧愁怨恨往往通过传统的伤春悲秋题材来抒写,她笔下的春秋无一物无一景不惹愁牵恨,触目皆成凄怨。虽然不乏明媚之景、欢悦之情的描绘刻画,但最后诗人总是置身其外: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除了满腔的愁情怨绪。笔者曾做过统计,朱诗词中愁、恨、泪、酒、断肠(魂)等表达忧愁怨恨之思的字眼的运用频率相当高,其中“愁”字近80次,“恨”约20次,“断肠(魂)”13次,“泪”30次,“酒”约53次,真个悲愁满纸,读其诗可以想见其人。因其诗笼罩着愁云弥漫着怨气,故后人辑其诗名曰《断肠集》。
后人对朱淑真其人其作的认识和评价,随时代愈后,评价愈高。但百年以来,人们的目光多集中于对其不幸身世的考辨、慨叹及其咏春吟秋题材之作的评价,对她的其他题材的作品如《苦热闻田夫语有感》等悯农诗篇则关注得较少。前人论说已详尽的问题本文无需赘述,只论她的悯农诗。
作为一个典型的中上层社会的闺中女子,朱淑真与其他同一阶层的闺阁女子没什么差别,同样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当然,较一般人家的女子,朱淑真的生活空间也还相对宽广,因父亲和丈夫的宦游,她经历过“从宦东西”的生活,但活动范围也不过自家的西楼、桂堂、东园、西园、春阁、水阁,入其眼者不过欲葚之桑树、成竹之稚笋、参差之绿箨、如盖之荷叶、檐间之燕子、轻舞之蜂蝶、触窗之飞萤,入其耳者无非鹊鸣、蛙闹、蝉噪、蛩吟、雨声、雷声,入其鼻者只是沁脾之荷香、瓜香、酒香等事物间微小的变化及轻声细响,她的身份与地位及生活圈子限制了她本应看到更为广阔的生活与天地。如果仅限于此,朱淑真诗作与其他终日幽闭于深闺的女诗人的诗作确实无甚区别,不过小儿女情态之抒写,不值一提。朱淑真其人其作之所以区别于其他深闺诗人及诗作,在于她的目光穿透重重蔽障,越过幽微深阁,看到了其熟悉的楼台花院、芳草池塘以外的田间地头与田夫村老,她以一种悲悯的衷肠为这别一世界,别一人群写下了《苦热闻田夫语有感》《喜雨》《膏雨》《夏日作》《东马塍》《新冬》等以农桑蚕事为题材的悯农诗篇。且看《苦热闻田夫语有感》一诗:
日轮推火烧长空,正是六月三伏中。
旱云万叠赤不雨,地裂河枯尘起风。
农忧田亩死禾黍,车水救田无暂处。
日长饥渴喉咙焦,汗血勤劳谁与语?
播插耕耘功已足,尚愁秋晚无成熟。
云霓不至空自忙,恨不抬头向天哭!
寄语豪家轻薄儿,纶巾羽扇将何为?
田中青稻半黄槁,安坐高堂知不知?
白居易于《夏旱》诗中曾云:“嗷嗷万族中,惟农最辛苦。”从泥土里滚打出来、也曾亲尝农人之苦的笔者深以为然。农人生活,如风调雨顺还好,只要人勤则地不会懒,农人衣食饱暖有望;如遇旱灾水涝,农家之苦不堪言。写作此文正值中国西南大旱,笔者家乡此时也正是“地裂河枯尘起风”的情状。笔者多年前也曾头顶烈日干过“车水救田”一类的活儿,对朱淑真诗中所抒农人夏日遭大旱的苦更是感同身受,所以此诗读过,笔者身上即时袭过一股炎炎赤日的灼烧感,心底的酸楚顿时涌上心头,仿佛诗中那些“空自忙”、“恨不抬头向天哭”的农人就是此时抗旱前线中自己的父老乡亲,就是当年“车水救田”的自己。“日轮推火烧长空”、“地裂河枯尘起风”、“日长饥渴喉咙焦”、“农忧田亩死禾黍,车水救田无暂处”、“云霓不至空自忙,恨不抬头向天哭”诸句对旱情的描画,对农人之忧之苦之求助无门心情的刻写,非亲历者怎能体会如此之真切而深刻;这又岂是端坐画楼水阁,轻挥罗扇,削瓜浮李,品茗酾酒,论诗说书的王孙贵妇所能深切体会?这一刻,我们似乎看到女诗人已化身为一农妇,站在自家龟裂的田间,头顶炎炎赤日,面对半黄将槁的禾黍,抬头向天长哭,祈求老天爷开恩,降下一片甘霖。
中国是个农耕社会,从古至今,农民始终占着人口的绝大多数。然而,翻阅历代诗词文赋,发现《诗三百》《七月》《硕鼠》以来,除了少数的几位悯农诗人和作家如李绅、白居易、杜荀鹤、刘绍棠、路遥外,绝大多数诗人吟诗作赋填词为文除托物写情寓理,借山水之音以寄家国情事,言表心中之情之志、自言自语外,关注农民及其生活的作品少得可怜,与这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族群极不成比例,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的一个缺憾。然而,朱淑真,一个宦门闺秀、碧楼女子忧农所忧,苦农所苦,且结句站在农人立场上对上层社会——豪家轻薄儿进行强烈的谴责并提出质问:“纶巾羽扇将何为?田中青稻半黄槁,安坐高堂知不知?”这样的谴责和质问虽没有她同朝代的辛弃疾、岳飞、李纲、文天祥等男儿气吞山河、铁肩担道义的凛然,但在富贵天定、贵贱有份的文化意识的长期浸淫之下,一个来自上层社会的弱女子,面对强大的君主专制,能发出这样悲悯的疾呼,其可谓别有眼目。此诗所蕴涵的悲悯情怀与其咏春吟秋之作中抒写个我闲愁轻恨相比,别具风格。明代钟惺在《名媛诗归》卷十九评论此诗说:“女子着眼,偏在民间疾苦,眼目自好。”而正是此诗之“眼目”确立了朱淑真此类诗歌的价值。再看《喜雨》:
赤日炎炎烧八荒,田中无雨苗半黄。
天工不放老龙懒,赤电驱雷云四方。
琼瑰万斛写碧落,陂湖池沼皆泱泱。
高田低田尽沾泽,农喜禾无枯槁伤。
我皇圣德布寰宇,六月青天降甘雨。
四海咸蒙滂沛恩,九州尽解焦熬苦。
倾盆势歇尘点无,衣袂生凉罢挥羽。
江上数峰天外青,眼界增明快心腑。
炎热一洗无留迹,顿觉好风生两腋。
纱厨湘簟爽气清,沉李削瓜浮玉液。
傍池占得秋意多,尚余珠点缀圆荷。
楼头月上云散尽,远水连天天接波。
此诗与《苦热闻田夫语有感》当是姐妹篇,前诗写夏旱无雨之情状,农人之忧;此诗写久旱遇甘雨,农人之喜。四体不用劳勤的闺秀朱淑真也深知雨对于农人的非凡意义。有雨,农作物的育长有望,农人饱暖有靠;无雨,禾黍槁伤,秋晚无成熟,农人遭受饥寒,所以两诗均着意于“雨”字。而朱淑真前代诗人的喜雨之作,多为春雨,因为春雨滋润万物,带来绿草鲜花,给人以美的享受,如杜甫《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诗人赞美和喜爱这一场春夜的雨,因为它不张扬,不暴虐,只是悄悄地落下,无声无息地滋润大地,万物生长,鲜花盛开,人间一派生机勃勃。朱淑真之前,以喜雨心情抒悯农情怀的诗歌也不多,数得着也就曹植《喜雨诗》(天覆何弥广,苞育此生)、张九龄《奉和圣制喜雨》(艰我稼穑,载育载亭)、杜甫《喜雨》(春旱天地昏,日色赤如血)、白居易《喜雨》(圃旱忧葵堇,农旱忧禾菽)、李之仪《浣溪沙(和人喜雨)》(龟坼沟塍草压堤,三农终日望云霓)数篇。朱淑真此篇《喜雨》写农人饱受久旱焦熬之苦而终遇甘霖的喜悦,眼目与《苦热闻田夫语有感》一样,在于悯农。这一场甘雨带来的喜悦,既是农人的喜,也是诗人的喜:甘雨落下,陂塘池沼皆泱泱,水波接天,田无高低尽获沾泽,禾黍得免枯槁之伤,秋晚成熟有望,所以农人喜;诗人之喜,一是因为农人焦熬之苦得解,二是雨后清景无限:远山新绿、圆荷滚珠、纱簟生凉、云散月上;天清气爽,久旱之炎热尽洗,挥羽之苦得罢,诗人眼界增明,心腑畅快,尽情享受“沉李削瓜浮玉液”的清雅生活。同类诗作还有《膏雨》,诗人说“:一犁膏脉分春垄,只慰农桑望眼中”,春雨之生只是为慰农桑。
以上仅择两篇以窥朱淑真悯农诗之大端,其他悯农诗篇如《东马塍》《夏日作》《新冬》等也突破了诗人个人喜怒哀乐的畛域,一扫其诗作伤感断肠的常调,或者关注农人的农桑蚕事之急,或者赞夏天的长养之功,或者表达对祁寒之理的看法。在这些悯农诗篇中,诗人突破了其楼台花院破瓜折莲、浮李削瓜饮酒、品茗闻香、赋诗纳凉的官宦之家闺秀清雅生活的范围及内容,从而获得较为广阔的生活视野,增强了其诗的厚重感。这类悯农诗虽不多,但较其他诗作而言,已是一种超越,为其诗增添了一股凝重感。
相对于女子而言,社会为男子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生活天地。当个人生活不幸时,男子可以向外寻求事功的建立,他们声言要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们天大、地大,情感也更为丰富、复杂。而于女子而言,尤其是中国古代女子,她们“被排除于社会的名利场之外,她们只是属于家庭,不属于社会,‘嫁’人几乎是向她们敞开的唯一‘职业’,她们往往对婚姻有更多的憧憬和设想。而她们的婚姻状况却是‘由婚姻为墙基,族姓为砖石,而纲常名教为泥土,黏合而成一森严牢固之大狱,家长其牢头,多数可怜的青年男女其囚也’”③。朱淑真出身富裕的官宦之家,朱父有相当的文学艺术修养,兄嫂也解翰墨,生活在这样的诗礼之家,从小受父兄诗歌书翰熏染,擅诗词,工书画,晓音律,是一位才貌兼具的大家闺秀,田汝成于其《西湖游览志余》卷十六中云朱淑真“幼警慧,善读书,工诗,风流蕴藉”。表面上看,朱淑真生活的自由度较当时一般女子相对大,但其仍然不过一个处于社会边缘的女子,与礼教厉规严约下的所有女子一样,“嫁人”也仍然是她唯一的“职业”。朱淑真父母虽都为有识之人,但在处理女儿的婚姻问题上却“失审”,朱淑真最终未能获得婚姻的自由,未能逃离那座“婚姻为墙基”,“纲常名教为泥土”,“家长其牢头”之“森严牢固之大狱”。对于一个以婚姻为终身幸福的古代女子而言,朱淑真可真是“才人误嫁真凄绝”(陈文述《宝康巷怀朱淑真》)。魏仲恭于《朱淑真诗集序》中亦为之慨叹:“自古佳人多命薄,岂止颜色如花命如叶耶!……风韵如此,乃下配一庸夫,固负此生矣。”从此,朱淑真一生抑郁不得志。婚姻不幸是她所有悲愁怨恨的根源,她于咏春吟秋之作中反复述诉说的即是由于婚姻不幸而产生的悲情、怨情、苦情、愁情、伤情、迷情。她执著于个人感情生活不幸的感怀里,消磨了她的青春。然而《苦热闻田夫语有感》《喜雨》《膏雨》《东马塍》《夏日作》《新冬》等悯农诗篇已突破了其个人不幸的感怀而对民间尤其是农人疾苦有所感念,对于一个生活在楼台闺阁、草阶花院,流连诗酒风月、自嗟自怨的富家女子而言,实是难得。
朱淑真的恨太深愁太重,压得她快要承受不来,她要暂时逃离这被愁云惨雾、凄风苦雨笼罩着的、看不到希望的现实世界,她要寻求解脱,她要排解。将眼目投注于别一世界,别一人群,或许也是她的一种排解方式和哀怨情绪的转移。笔者以为,朱淑真之所以有别于其他闺阁诗人,就在于她的这种向下的情怀和眼目,这也正是朱淑真诗歌的社会价值所在。
①② 关于朱淑真的丈夫,有二说:一说是市井民家,此为魏仲恭旧说;一说是官宦人家,曾任武官或文法小吏一类的职官,是个竞名逐利之徒,只知仕途奔波,不解风月,与朱淑真情趣不相投。陈漱琴(《朱淑真〈生查子〉词辨诬》,《妇女杂志》17卷7号)、郭清寰(《从〈断肠集〉中所窥见的朱淑真的身世及其行为》,《清华周刊》41卷1期)等人通过对朱淑真诗词作品的考辨,纠正魏仲恭《断肠集序》的旧说,认为朱淑真所嫁为官宦人家,学界多赞同此说。
③ 师复:《师复文存》,第116页。(据今人辑校,朱淑真作品流传至今,其诗词总数接近四百首,并不像魏仲恭序中所说的那样“百不一存”。)
[1] 朱淑真冀勤.朱淑真集注[Z].北京:中华书局,2008.
[2] 民国丛书第三编第86册[C].上海:上海书店,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