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婕(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 武汉 430205)
金庸武侠小说的艺术内容和其他通俗小说一样,具有强烈的故事性和趣味性。但是金庸小说又不只是通俗小说,正如金庸自己所说:“武侠小说并不纯粹是娱乐性的无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写世间的悲欢,能表达较深的人生境界。”①爱情,是金庸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其小说中存在着大量的言情话语。金庸在言情过程中融入自己的人生感悟和思考,其作品的爱情主题传达出了超越作品话语表层的深邃的思想意蕴。
中国传统武侠小说中,“侠”并不是普通人,而是一种侠义精神的载体,是中国人集体无意识中的一种乌托邦理想,代表着家国精神和江湖大义,因此也是人类完美道德的化身。传统武侠小说向来注重弘扬侠义精神,而在塑造作为侠的原型——人的形象方面,却比较欠缺。传统的“侠”总以“高、大、全”形象示人,他们生来即为公利和义存在,这两者的价值高高凌驾于他们个体的生命价值之上,为了保全公利和义,他们可以舍弃包括自己生命在内的一切个人私利,而这显然与人的自然生命追求是有差异的。自然人的价值体现在个体的生命欲求中,如果为实现自己的生命欲求而做出违背江湖道义的行为,则是为江湖所不齿的。所以,传统武侠小说往往对人的本质意义视而不见,专注写“侠”而不谈“人”。而写“人”缺乏“真”,就会破坏其艺术意义上的“真”。
金庸的出现,使这种传统局面被打破。金庸小说实现了“侠”与“人”的完美结合。他不仅塑造侠,还不断挖掘侠的人性内涵,使侠不再是“高、大、全”的单一形象,而是具有人的现实性格的丰富形象。金庸在《神雕侠侣·后记》中说:“我个人始终觉得,在小说中,人的性格和感情比起社会意义具有更大的重要性。”②金庸对侠的形象塑造,隐含了他对于人类本质的思考和对人类生命意识的张扬。他描写男女主人公执著于爱情的行为,其主旨是要肯定人的生存欲望,张扬人的生命意识。有评论家指出金庸对于爱情价值的体认与《红楼梦》是相当的,“《红楼梦》和金庸小说的主旨是写儿女真情、性灵之爱,其痴情的走向是至真至纯的挚爱,即情种、情圣。这是一种超乎普通人性之上的崇高的爱,是生命的本原,是生命最高价值的体现。”③
爱情,既是人伦天性,也是受制于文化道德的一种社会性情感。封建时代里,爱情的自发性、本能性和不可抗拒性经常与社会伦理规范产生矛盾。当恋爱中的个体企图抗争不合理的社会伦理规范时,社会伦理规范就会对个体的生命本能进行压制或扼杀。传统文学里,我们经常看到“发乎情而止乎礼”的爱情,男女主人公碍于社会伦理规范,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与欲望。这个“礼”就是阻碍个体生命价值实现的封建礼法,在它的压制下,许多青年男女痛失爱情,抱憾终生。比如王度庐《鹤惊昆仑》中的男主人公江小鹤,自幼父亡母嫁,饱受欺凌,十年后学成武艺下山为父报仇。他在立志斩杀仇人鲍昆仑的同时,却又深深恋着仇人之孙女鲍阿鸾,这使得他与鲍阿鸾同时陷入爱恨纠葛恩怨难分的情感漩涡中。碍于封建礼法的威慑,阿鸾感到恩仇纠葛情孽牵缠,情义两难无法取舍,最后不得不选择自刎身死,有情人阴阳永隔。这段爱情悲剧令人叹喟,相比他们而言,金庸小说中大多数男女主人公要幸福得多。
金庸小说重写情,并不断挖掘和张扬个体的生命意识,其笔下的侠客已不像传统侠客那样寡情绝欲,而是满怀深情、痴情,除了承担江湖道义,完成行侠仗义的使命外,还表现出感性的生命激情和爱情欲望,对于娇美柔情的女性,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慕之心。如《天龙八部》中,王语嫣是真正令段誉倾慕的女子,段誉初见王语嫣时内心翻涌的情感律动完全被作者真实地展现了出来。小说中写道:段誉第一次见到王语嫣,发现她竟和自己在无量山石洞中见到的玉像一般无异,“耳朵顿时‘嗡’的一声响,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王语嫣的惊人美貌令段誉神魂颠倒;见到她因思念表哥而哭泣,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他便觉得其泪如山茶朝露,远胜于前人所云“梨花一枝春带雨”式的美人之泪。见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葱管,点在右手雪白娇嫩的手背之上,便觉得喉头干燥,头脑中一阵眩晕。为了追求王语嫣,什么书生之礼、王子之尊、男人之范,全都被他抛到脑后,而他最终也得偿所愿,在“枯井底、污泥里”得到了伊人的芳心……金庸小说中像段誉这类侠客还有很多,他们多情、痴情,充满了灵动的气息。金庸认同他们作为人的生命情欲,为他们的爱情之路铺撒鲜亮的色彩,让他们在行侠仗义和建功立业的同时,也完成人格的自我完善和生命价值的自我实现。
中国传统文学里,女性在爱情上常被塑造成被动的形象,偶有个别主动型女性(如《水浒传》中的潘金莲),也因为对爱情的主动追求被塑造成了“荡妇”。而金庸小说却肯定女性主动追求爱情的行为,温青青、黄蓉、赵敏、任盈盈等女性在追求爱情时都是主动大胆的,而这种主动行为更能显示生命激情的迸发和强烈的生命意识。反对禁欲,追求生命本真的快乐,是金庸笔下女性情爱主体意识体现的重要方面。比如《射雕英雄传》中的瑛姑,其丈夫是大理国段王爷,自私狭隘,一门心思研究武功,对妻子的感受不理不睬。可怜瑛姑贵为王妃,美丽聪明,生活却毫无乐趣。当老顽童周伯通出现时,他的单纯无知、纵情玩乐的心性感染了瑛姑,为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于是她不顾一切献身于周伯通,并生下两人的孩子,可惜孩子不幸被坏人打伤,而段王爷居然见死不救,孩子死了,她也从此心性大变,隐居黑沼数十年,勤学武功和奇门术数,为的就是去桃花岛找寻周伯通,找回曾经的爱情。尽管她最终失败了,十几年的漫长等待换来的是“可怜未老头先白”的无边凄凉和“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的更深寂寞,可是她曾经如飞蛾扑火般追求身心快乐和生命激情的行为,却是令人震撼和同情的。
金庸小说中的江湖世界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它单纯、理想化,缺少现实世界的种种矛盾和纠葛,正如陈墨先生说的:“在金庸的小说中,虽说也涉及了社会及文化因素的许多方面,但爱情与社会文化的冲突却不是金庸小说的主题和重点。”④传统言情文学中,爱情是在与社会的相互冲突中显出深度和力度的,社会既阻挠了爱情,也催化了爱情。如《西厢记》中的张崔之恋,遭到封建礼教的代表(崔老夫人)的极力反对,封建礼教阻碍他们的结合,只有张生科举成名才能使这段爱情开花结果,这里,封建礼教又成为他们爱情发展的催化剂。在这种催化作用下,张生最终得以凭借状元头衔与莺莺终成眷属。可以说,缺少了封建礼教这种社会因素,张崔爱情的深度难于表现。与传统文学不同的是,金庸笔下的爱情很少受到现实世界的压力和社会势力的干预,而是通过男女平等的虚构,直接进入纯粹的爱情的核心领域,他笔下的爱情世界是真正的情人的世界,进而是真正的人的世界。他笔下的男女主人公在爱情上往往缺少功利性,爱得真切,更容易达到爱的极致。金庸高明地跳开现实世界的种种矛盾,在人性层面上展开情爱叙述,写出了爱情的本质与深度,“一直深入到人物的心灵底层去,最后一直达到拷问爱情本质的程度”⑤。
金庸小说叙述的不仅仅是一些美好动人的爱情故事,而且在这些爱情故事组成的情爱世界中揭示了爱情与民族、道德、婚姻、宿命、事业、恩仇等等的种种复杂的纠葛,最后,揭示出爱情心理以及爱与人性的深刻的、多方面的矛盾本性。金庸不仅写了郭靖与黄蓉式的“情之正”,而且还写了各式各样缺憾的“男女之情”,如莫名其妙的“情痴”、失之交臂的“苦恋”、明知无望的“单相思”以及误入歧途的“性变态”等,而这些“情之变”往往更能深刻表现人性本质。
《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与陆展元曾是两情相悦的爱侣,可是后来陆展元移情于何沅君,令李莫愁悲愤万分,性情随之大变。她不仅大闹陆、何的婚礼,而且记恨他们达十年之久,十年后,还把二人的尸骨从土里掘出,烧成灰烬,各撒于华山之巅和东海之隅;她杀光何老拳师一家老小,只因为这家人与情敌何沅君同姓;她毁掉六十三家货栈船行,只因为他们招牌上都有何沅君的“沅”字;她因爱生恨,仇视他人,但是最终身中情花毒,葬身情花火海时,她依然唱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李莫愁最终死在了一个“情”字上,其悲剧令人叹息。而她之所以有此悲,源于她对爱情错误的认识和她倨傲的个性。她曾送给陆展元一块绣着红花绿叶的锦帕作信物,红花比作自己,“绿”、“陆”音同,绿叶就是比喻陆展元,取义于“红花绿叶,相偎相倚”。这锦帕的意思很明显:她要陆像绿叶一样陪衬她。这种倨傲的个性最终葬送了她的爱情,而她情生痴,痴生妄,妄生怨,怨生毒,变成无药可医,可怕至极的“情魔”。在陆对李的“情之变”中,我们看到了人性对爱情的破坏,在李对陆的“情之坚”继而“情之狂”中,我们看到了爱情对人性的伤害。
值得注意的是,金庸言情时很注重对男女情爱心理的揭示,并由此来表现爱情真义。情爱心理处在人性深处,是极其微妙隐蔽的,但一旦揭示出来却又令人惊讶。《神雕侠侣》中的郭芙,表面上看不起杨过,讨厌他、欺负他,处处与他作对,甚至砍断其右臂,但是最终却发现自己内心原来一直暗恋着他。《连城诀》中,“铃剑双侠”汪啸风与水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江湖上一直被传为佳话。但是水笙不幸被“淫僧”血刀老祖所掳,与血刀僧和狄云在藏边雪谷生活了半年之久。后来水笙归来,虽然保全了清白之躯,却遭到众人的冤枉和误解,而此时汪啸风不但没有保护她,反而疑虑重重,一反常态,无情地抛弃了她。猜疑与妒忌是爱情的大忌,也是丑恶的人性,却全在汪啸风身上显现,曾经纯真的恋情在怨恨下化为乌有,这就是人性的弱点!
超越物质,超越世俗,追求纯粹精神生命的奔放和永恒,这是金庸一直追寻的人类生存理想。在这种理想支配下,金庸满怀强烈的人文情怀和理想主义精神来描绘浪漫的爱情,展现出一种充满诗意的人生境界。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男性的价值除了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理想外,还追求一种佳人相伴、生机勃发的诗意的人生理想。显然,有着浓厚传统文化情结的金庸,对于这种诗意人生理想是抱巨大热情的。他安排温青青、黄蓉、赵敏、任盈盈等美丽女性在男侠们身边出现,使男侠们在实现建功立业的社会理想的同时,也获得爱情滋润,这就使传统武侠世界的精神风貌得到改善,脱去了粗豪和草莽气息,增加了浪漫色彩和诗意韵味。
金庸小说最大的成功之一便是通过爱情描写为读者建构了一种“携手走天涯”的人生范式。这种人生范式是对传统的僵化、无趣的人生范式的突破,是一种诗意的人生范式。行走江湖历来是男侠们的人生必修课,但江湖险恶,充满血腥和杀戮。在《笑傲江湖》中,为了争夺武林盟主和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岳不群、林平之之流丧尽天良,演出一幕幕挥刀自宫和互相残杀的丑剧。面对充满邪恶和仇杀的江湖,男侠们往往选择孤苦地逃避和寂寞地归隐,而金庸又不陷他们于孤独,他让佳人相伴他们携手天涯,这极大地彰显出侠客们的儿女柔情,平添了作品的诗意。他笔下郭靖与黄蓉、令狐冲与任盈盈、袁承志与温青青、张无忌与赵敏等情侣,就是在携手走天涯中铸就了完美人生,获得了生命本真的快乐。
金庸小说中最能渲染男女情感的是诗意氛围的营造。其中,对自然景物之美的刻画尤其能够增强氛围的感染力和情感的迷人性。金庸善于将自然景物包含的诗意韵味和男女主人公的爱情融合在一起,构筑了许多令人陶醉的诗意情境。《连城诀》中用菊花为丁典与凌霜华的爱情渲染浪漫凄美的气息,营造出一种“人淡如菊”的诗意情境。《飞狐外传》中,马春花临死时,金笛秀才缠绵温柔的笛声幽然响起,勾起了所有恋爱中人痛楚的回忆。《神雕侠侣》中的绝情谷是最经典的诗意情境。这是全书最奇特、最重要的一个环境处所。这里与世隔绝,风俗奇特,不仅尚绿崇蓝,高冠古服,而且不吃荤腥,以花为食。谷中有奇花名“情花”,花瓣虽娇艳,果实却奇丑,而且枝叶上还长满小刺,凡有人被小刺所伤,即中情花毒,只要心中动情,思念情人,就会痛苦难当,甚至有性命之虞,一旦忘情,疼痛立刻停止。情花的名、色、味、果、刺等等,都象征了人类情爱世界的种种,包含了丰富的“情爱哲学”意味,它的特性正是情欲之于人性的精妙隐喻。绝情谷、情花是小说最诗意的情境和最奇绝的意象,在它们的烘染下,杨过、小龙女的爱情得以凤凰再生,放射出夺目的光华。
金庸小说言情的诗意还体现在对爱情悲剧韵味的渲染上。悲剧性是作品本质的诗意。在悲剧爱情里,现实中不能实现的爱情却在精神上获得永生。既然爱情在现实中不能实现,那么只能在人物的怀念和想象中祭奠,这是一种虚在性的极富想象气质的诗意。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悲剧爱情往往具有强烈的震撼力,能形成浓郁的悲情韵味,从而衍生出作品的诗意。如《孔雀东南飞》和《长恨歌》,分别写了焦仲卿和刘兰芝、李隆基和杨玉环的悲剧爱情,这两首长诗以“比翼鸟”、“连理枝”等浪漫意象作终结,使诗歌包蕴着浓郁的悲情韵味。金庸小说也是用悲剧爱情来衍生作品诗意的。尤其是香香公主,为保全爱情而自杀。她死后,陈家洛在她的碧血香坟上看到一只玉色蝴蝶翩跹飞舞,久久不去,好像和梁祝一样有绵绵余恨。香香之死使这段爱情归于悲剧,同时增添了故事的浪漫诗意。
毋庸置疑,金庸是言情高手,其小说的内涵和意蕴明显高于传统武侠、言情小说。
① 金庸.天龙八部·后记[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1115.
② 金庸.神雕侠侣·后记[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883.
③ 饶道庆.一脉相承:金庸小说与《红楼梦》[J].红楼梦学刊,2000,(1).
④ 陈墨.金庸小说中的爱情景观[J].通俗文学评论,1994,(2).
⑤ 范伯群、孔庆东.通俗文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89.
[1] 陈墨.金庸小说爱情论[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9.
[2] 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
[3]章隆江.论金庸小说的生命意蕴 [J].江西社会科学,2001,(1).
[4]张琴凤.生命与爱的现代性追寻——论金庸武侠小说[J].岱宗学刊,20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