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意识”的张扬与“身体写作”之间——关于王安忆的“三恋”与卫慧、棉棉创作的“性话语”

2010-08-15 00:42范立红贵州毕节学院中文系贵州毕节551700
名作欣赏 2010年24期
关键词:生命意识王安忆文学

□范立红(贵州毕节学院中文系, 贵州 毕节 551700)

如果没有棉棉、卫慧,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坛将是一片令人尴尬的沉寂。“人文精神大讨论”无疾而终;“三驾马车”后劲不足,陷入“问题现实主义”难成气候。而两个20来岁的小姑娘却异军突起,一时成为文坛的焦点。美女倒罢了,偏偏“身体写作”!一时间口诛笔伐,客气点的称“另类文学”,捺不住性子的便大骂“妓女写作”。好在小姑娘有言在先,买她的书的主要有三类人:“年老的一脸严肃,毫不下流,买这书也许是为了寻找抨击的靶子;中年男人头顶微秃,眼珠在眼镜后面直勾勾地盯着你,买这书也许是为了满足窥私癖;年轻的表情丰富,像匹小公马一样不停地扭动脖子,对我说一连串恭维的话,这本书对于他就像一场拳赛,一瓶烈酒,一个姑娘。”(《像卫慧那样疯狂》)。真个是大义凛然,巾帼不让须眉,谩骂者未曾开口便先输一着。

上海是个出才女的地方,远有张爱玲,近有王安忆,而进入21世纪后又让两个小姑娘把文坛搅翻了天。张爱玲太远,且不去说她。提起王安忆,又让人依稀记起她那招惹是非的“三恋”和《岗上的世界》。

中国男人是不谈“性”的。要谈,也只能私下里谈,休息的时候谈,譬如《金瓶梅》、《肉蒲团》一类闲书。张贤亮算是背了黑锅,人家明明是在谈哲学;贾平凹铆足了劲,《废都》还是落得个遮遮掩掩,欲说还休。也难怪,男儿以家国为重,女人不是爱情的动物吗?那就让她们谈谈爱情的基础罢!十里洋场,风花雪月,一切原都在情理之中。

对于中国文坛而言,1985年是一个不安分的年代,文学总在探索之中。伤痕、反思、改革文学群众喜闻乐见,方兴未艾,文坛却一齐“向内转”。一时间荒山野岭,远古洪荒,儒家的仁义,道家的无为,《红高粱》的亢奋,天南地北皆寻遍,只为我们缺少“生命意识”。好个王安忆,安居小城,面对荒山,魂游锦绣谷。不动声色,只是娓娓道来。小城拙朴,庐山雾浓,全不见伦理纲常,人事纠纷。有的只是青年男女们内在生命的撕缠拼斗,中年男作家、女编辑的难捺情怀。不解、不屑、道貌岸然随历史烟云而去。人的生命本真毕竟难以遮掩。女编辑说了:“她将自己身上好的那一部分凝聚成了一个更典型更真实的自己,她希望她永远是这个自己。”(王安忆《锦绣谷之恋》)这是20世纪80年代留给历史的全部礼物,有什么会比人的生命本真更值得尊重呢?“如果写人不写其性,是不能全面表现人的,也不能写到人的核心。如果你是一个真正严肃的、有深度的作家,性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①,写“性”并不意味着“迷失”。

这样,伴随着20世纪80年代中期邓丽君软绵绵的抒情歌谣与崔健充满着焦躁、狂乱的摇滚乐曲,情感、欲望、生命、激情这些为当代中国人久违了的东西开始出现在文学作品之中。尽管如此,王安忆似乎还是无法摆脱自己内心的惶惑,在“三恋”中的人物所感受到的生命狂喜中,他们内心深处对自己的选择似乎充满了一种自责:“他们已经没有了道德,没有了廉耻,他们甘心堕落,他们再不将自己当做正派人。”(王安忆《荒山之恋》)。但是,正是在这种惶惑与不安之中,人的生命本身的丰富性被凸显出来了。

十年弹指一挥间,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后期,神州已是沧海桑田。经济大潮、道德滑坡、意义迷失并未阻碍这个民族蓬勃向前。生于70年代、长于80年代的卫慧、棉棉她们没有父兄辈那么沉重的价值负担:“简简单单的物质消费,无拘无束的精神游戏,任何时候都相信内心冲动,服从灵魂深处的燃烧,对即兴的疯狂不作抵抗,对各种欲望顶礼膜拜,尽情交流各种生命狂喜包括性高潮的奥秘,同时对媚俗肤浅、小市民、地痞作风敬而远之。”(卫慧《像卫慧那样疯狂》)。这是“七十年代后”的一份生活宣言,在一定意义上,它也是新时期文学20年对于“人”的价值观念的一个探索结果。

当王朔喊出“我是流氓我怕谁”时,人们不满之后还可以不屑。痞子嘛!用不着和他较真,躲避崇高?痞子什么时候崇高过?但眼瞅着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声称“我用身体检阅男人,用皮肤写作”,你就能这样看着好端端的闺女走向深渊而无动于衷吗?

别责怪这孩子没管教,她父亲早就死了,因为说不清楚的原因,“偌大一个化工厂集体杀死了我的父亲”(卫慧《像卫慧那样疯狂》)。父亲是她的梦,她对秩序的全部怀念。父亲的死把她少年时代的生活全打乱了,从此她变成一个“古怪、沉默的女孩子”。她有一个眼睛“呆滞”“闪着磷光”,“五官端正,有点女里女气”的继父。猥琐、虚伪、来历不明,只能激起她的反抗。“那时我才10岁,我的父亲刚死不久,那时的我对什么都厌烦透顶,干点出格的事成了我唯一的乐趣。”她偷出学校的数学大考试卷并把它扔进厕所;为了报复母亲扔了自己的乌龟和毛虫,她往母亲的床上撒了一泡尿。“在这过程中,她突然感到生理上的一阵极度快感。”这解释了她全部生活态度的起源:报复。在理想中的秩序丧失以后,对虚伪的秩序的一种报复。如果说王安忆的“性”是来自身体的不可抑制的冲动的话,那么“性”在棉棉、卫慧她们那里就有了一种报复的色彩,是对失去了秩序的生活的一种报复。

在王安忆之前“爱情只能写成柏拉图式的,后来写了人有爱的欲望,有性的欲望,但仍然是小心翼翼地躲在政治社会的盾牌后面”②。而王安忆为人们展示了在特定的社会政治、伦理文化环境的压制下的“性”所具有的压倒一切的力量,“这罪孽是那样的有趣,那样的吸引人,那样的不可抗拒”(王安忆《小城之恋》)。对于性,她是热情讴歌的,因为它是生命的本源,“我们正在经历一个人性启蒙的时代,这个时代说实在开始得有点晚,同时又延续得过长了。那是因为我们从无视人性的历史里走来,所以我们格外迷恋这个肯定人性的时期”③,王安忆沉浸在对生命本真的发现的喜悦之中。在她那里,情欲构成了生命的内在核心,成为一切的动因:“只有从性爱这一角度,才可能圆满地解释‘三恋’中发生的事情,如果从历史原因,社会原因去解释,答案则是不可能让人信服的。”(《王安忆看“三恋”》)如果说王安忆是有意识地让她的人物逃离了繁华的都市,远离了时代的禁锢,淡化了压制着“人”的生命的时代社会政治、文化环境,而来到了更能凸现出人的生命本身的“小城”、“荒山”、“锦绣谷”的话,那么,卫慧、绵绵所处的繁华都市似乎已经没有了王安忆所努力逃避的那些东西了,因而她们能更从容、淡定地挥洒自己的生命,这本身就体现出了时代的巨大变化。爱情从来就是与文学相伴而行的,但是,在卫慧、棉棉她们那里,爱情似乎已经很遥远了:“你想说爱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但是你在谈论一本书/你想说爱就是天使在天堂/但是你在谈论一幅画/你想说爱就是我们邻居对玛利亚的感觉/但你在谈论一件事。”(棉棉《糖》)在她们看来,爱情只存在于人们遥远的记忆之中,它是卫慧记忆深处那个模糊、漂泊,不知所终的吉他歌手。而现实里恋爱中的男性是“面目可疑,手持鲜花或蒙汗药、牙齿闪着银光……的家伙”,因此,她们也不再在作品中去歌颂那些地老天荒的爱情。

爱情消失了,那“性”又算什么呢?在卫慧、棉棉她们看来:它可能是一种随时随地的内心冲动,“我迷恋过很多人,朋友、情人、老师、同性恋者,一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卫慧《像卫慧那样疯狂》)。它不需要我们习惯了的外表的吸引、思想的交流、心灵的沟通,“初次见到马格时,他正在患重感冒,口袋里装了一打面巾纸,连接不断地擤鼻涕、咳嗽、打喷嚏、吐痰,情形看起来真够糟糕的,他就像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捂在一件海蓝的棉质外套里,黯淡无光,老气横秋。我却开始有点迷恋他了。”如果说在王安忆那里,“性”是一种惊奇的发现,是一种驱动生命的力量,那么对于棉棉、卫慧她们而言,“性”只不过是一种日常生活状态罢了。“性”可能是一种交换,对于卫慧而言,“那个不停用面巾纸擦鼻子的出版代理人就是权威,就是流落人间得了重感冒的上帝”。不需要任何繁文缛节,他们迅速走到了一起。而作品中的人物“媚眼儿”为了“那些花哨的领带,考究的西服,还有了做梦都想去的地方……”他从年轻时确立的志向就是“要找一个富婆,无论脖子的皱纹和松弛的屁股让人多恶心”。

在棉棉、卫慧她们看来,“性”可能是一种交换,一种随时随地的内心冲动,但它似乎与爱情没有联系。“我想我至今还不清楚在他眼里我是什么角色,但没有关系,他不会为我离婚,不会为我破产,我也没有向他献出所有的光和热。生活就是在力必多功能释放和男女权力的转移中消灭掉日日夜夜的。”(卫慧《像卫慧那样疯狂》)在她们看来,“性”就是“性”,它是一种日常的需要,爱情是遥远的,它的存在与否本身让人觉得可疑,没必要把两者搅在一起。并且,棉棉和卫慧似乎都意识到了性与爱之间的矛盾。在《上海宝贝》中,倪可一边与天天同居一边与德国富商马可等若干男子保持性关系,并且从马可那里得到了她深爱着的天天不能给她的性满足;在《糖》中,红在深爱着的赛宁身上得不到的满足却在她根本不爱的小虫那里得到了。

应当注意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文学是逐渐超越具体的政治、经济环境去认识人、评价人的,从寻根文学深入到广阔的历史文化时空中对于“人”的价值、命运的思索,到先锋小说借助于西方现代哲学思想对于“人”的意义的重新认识,文学逐渐离开了我们曾经习惯了的“大写的人”,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历史文化环境中关注人的命运,更加逼近了生存中的“人”的真实状态,王安忆80年代的写作正代表着新时期文学对于“人”的生命状态的关注的这种历史趋势。作为这种趋势的继续发展,进入90年代,“躲避崇高”,“我是流氓我怕谁”的观念都代表着文学与传统关于“人”的理想观念之间的决绝。如果说经历了新时期文学近10年的思索,“新写实”小说把“人”的全部意义界定为“活着”,把生存当做人的全部目的的话,那么,进入21世纪,棉棉、卫慧她们进一步把人生存的核心浓缩为“身体”,把“身体”作为人的生命意义所在,从而成为自己写作的一个基本要素了。

对作为感性生命的核心的“身体”的关注,在21世纪初成为了一个关键词,沈浩波更进一步提出了“下半身写作”的概念,以此作为对抗构成传统文学的核心的理想、承担、道义等价值内容的一项武器。他以一种更为直白的方式描述出了自己写作的动因:“传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们的写作必须跟它有关?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身体,有我们自己从身体出发到身体为止的感受。这就够了,我们只需要这些”,“让这些上半身的东西统统见鬼去吧,它们简直像肉乎乎的青虫一样令人腻烦。我们只要下半身,这才是真实的、具体的、可把握的、有意思的、野蛮的、性感的、无遮拦的。而这些,正是当代诗歌艺术所必须具备的基本品质”④。

棉棉、卫慧的“身体写作”中所体现出来的“性话语”与王安忆的“三恋”有着明显的区别和深刻的联系。这种区别与联系来自于当代中国社会思想意识领域的激烈变革、继承与发展。从文学自身来看,改革开放近30年来,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历程就是对人的价值、命运归宿的不断思考历程。在20世纪80年代初文学对于人的价值、命运进行深入探索的历史文化环境中,王安忆她们拨开社会政治的迷雾发现了决定着人性的内在力量,丰富了文学对人的全部丰富性的认识。此后,文学开始走向对传统上关于“人”的理想观念进行清算的道路。而棉棉、卫慧在她们的作品中展现了把对“人”的解放推向极致之后的景象,在传统的价值观念全面崩溃以后,我们将往何处去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呢?这也许是当代中国文学无法逃避的宿命,另一位同样以写“性”而著称的作家林白说:“在这个时代我们丧失了家园,肉体就是我们的家园,肉体靠到了一起就是回到了家。”⑤这是很富于意味的,如果说“性”代表着20世纪80年代初的王安忆对于“人”的生命的丰富性的惊奇发现的话,那么,进入21世纪的中国,“身体写作”则成为了“70后”作家们在失去往昔的精神家园之后的一种选择。这并不是作家们的一种主观选择,一定价值观念的张扬,它只是作家对人的生存状态的一种描述。谩骂、道德指责是毫无意义的,对于文学而言,真实感是最高的品格,实际上她们也没有评判什么,因为她们也很困惑,作品本身就是对这种困惑的抒写,对此我们可以借用棉棉的一句话作结:“我们到底是为自由而失控的,还是我们的自由本身就是一种失控。”

① 王安忆:《王安忆看“三恋”》,《当代文坛报》,1986年,第12期,第2页。

② 陈思和:《关于性文学的对话》,《上海文学》,1988年,第6期,第6页。

③ 王安忆:《重建象牙塔》,《漂泊的语言——王安忆自选取集之四》,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19页。

④ 沈浩波:《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2000中国新诗年鉴》,广州出版社,2001年版,第547页。

⑤ 林白:《瓶中之水》,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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