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成驹
“以歌舞演故事”,清末戏曲理论家王国维的这句话,形象而准确地说明了这一东方式的戏曲表演体系的形式。
中国戏曲,自公元二世纪起,历经角抵、百戏、歌舞、说唱的发展演变,于十四世纪成熟而臻于全盛。它以现实主义的歌舞自成体系,形成了与西方话剧演剧艺术的体验派截然不同、色彩迥异的东方戏剧学派。中国戏曲的唱、念、做、打、扮(化妆)的程式化的、写意的那种突破了自然形态的生活局限和写实艺术的极限而达到泛美境界的表演,无不使世界著名的戏剧学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感到震惊和折服,并从中吸取了不少的艺术精华和艺术理论养分。
独特而绚丽的中国戏曲艺术造就了千千万万的表演艺术家。如京剧“四大名旦”之一梅兰芳先生,他以明丽婉约、雍容大方的行腔和深厚的艺术功底,优美的台风,细致入微而又生动感人的表演而蜚声海内外。同样,在琼剧艺苑里,也曾出现过许多表演名家。像著名旦角演员林道修,他不仅扮相俏丽,美若天仙,并以悱恻缠绵、富于变化的唱腔,自然真切、细腻大方的表演而赢得了广大琼剧观众和海外琼籍华侨的高度赞扬和喜爱,被人们誉为“海南梅兰芳”。
当然,这个称号、这个荣誉对林道修来说,是当之无愧的。凡是看过林道修演出的人,无不对他那精湛的演技赞叹不已,无不为他男扮女装却又不失本色的表演所折服。早在1951年,粤剧名旦卫少芳来琼演出时,就曾慕名前来观看他的演出。也许,她开始还不太相信这位青年人的表演与声誉真的能画等号,可当她看完林道修主演的《黄金与爱情》之后,立即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说:“太好了!演得太好了……你第一!”1962年夏,田汉来琼,在观看他主演的《荷池映美》、《春水浇桃花》后,曾留下“水浇桃花趣不同”的诗句。1986年底,中央电视台一位导演在拍摄林道修主演的《秦香莲》选场“闯宫”后,这位因拍摄各剧种老艺人舞台表演艺术录相而不知看过多少不同剧种的演出,看过多少老艺人扮演秦香莲这一角色的导演,认为林道修塑造的秦香莲这一角色是相当成功的,并称赞他行腔幽咽婉转、韵味浓郁,表演技巧娴熟、舞姿优美,“这无疑是琼剧表演艺术的精华所在和宝贵财富,应毫无保留地完整地整理出来,很好地保存下去。”
或许是“三从四德”观念的影响吧,过去,女人连多露面一点都是不允许的,更不用说在大庭广众之间上舞台唱大戏了,这使得中国戏曲舞台上出现了这么一个独特别致的现象,即由男人去扮演女子的角色。凑巧的是,从小就喜欢看戏的林道修,不知是否真的有什么“缘分”,竟神差鬼使般地迷上了男扮女装这一行当。小时候,他是每戏必看,看完戏回来,又总要学着戏里的女主角嗲声嗲气却又像模像样地唱上几句,比划几下,虽说稚嫩,却也像模像样,大人们也都夸他“学得像”。十八岁那年,当他登上“红船”,加盟梨园,开始他漫长而又艰苦的演艺生涯的时候,他所选择的行当,竟也还是个男扮女装的角色!
林道修他热爱琼剧表演艺术,热爱自己所选择的事业。由于他对艺术的“痴”,对旦行角色的“痴”,这种有趣的“性别错位”,使得他生活中的差不多一半时间成了“女人”,迷上了做“女人”。也许正是这种缘故吧,再加上他形象好、身材好,一化妆,穿上戏服,便是活脱脱的一个“美人胚子”,若是对他不甚熟悉,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位貌若天仙、楚楚动人的“姑娘”,原来竟是个须眉男儿身!平时,他注意观察女人的举止言谈,一颦一笑,回来后细细揣摩练习,将其揉入舞台表演之中。每到演出的时候,他一下台又总是站在边幕旁仔细观看名艺人,尤其是王凤梅、潘辉星、陈丽梅(均为著名男旦,已故)等人的表演,领会他们所创造的角色,然后慢慢消化、提练,化为己有,如此博采各家之长,锐意创新,最后终于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如《秦香莲》“闯宫”一场,秦香莲牵儿带女,千里寻夫,不料丈夫成了皇帝的乘龙快婿,翻脸不认结发妻子,还执意要把秦香莲赶出宫。在秦香莲满脸怒容,一腔怨气地指责陈世美的这段戏里,林道修结合王凤梅、陈丽梅、王广花等老艺人的“叠步”、“横步”、“路叹”等台步,经揉合提练而形成自己优美别致的台步风韵(即“三足垫”也称“走路叹”)。此时,他边唱边舞,演来有如行云流水,优美潇洒而又不失凝重深沉,给予了观众极高的艺术享受。
林道修从艺以来,勤奋好学,刻苦练习。出道没多久,他的唱演就得到了观众的认可,开始有了些“名气”。于是,林道修从业余剧团演到专业剧团,从演文明戏到演古装戏,从演丫环之类的小角色到演主要角色……成名之后,仍是虚怀若谷,勤练不止。他说,要想在舞台上塑造感人的艺术形象,就必须下苦功夫去学习和掌握舞台表演艺术的丰富技巧和深厚功力,才有可能以技巧的全部魅力去表现深刻的内容。难怪许多观众都说:“林道修的表演太逼真,太生动了!演到开心之处,他能让人笑出声来;演到悲苦之处,他也能令人流下眼泪。”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林道修多在琼剧文明戏(俗称时装旗袍戏)里饰演主要角色,如在《爱河潮》“游山玩水”和《红泪影》“题诗”这两场“感情”戏里,由于他的表演自然真切、细腻入微,把女主角钟惠卿和美浓这两个少女与情郎题诗相赠、游玩作乐时的神态、举动及音容笑貌等刻画得丝丝入扣,再加上他那宛如“绝代佳人”的扮相,以及他那洋溢着韵味浓郁、音韵隽永的地方色彩,使人在动情之余,又沉浸于珠走玉盘、泉流下滩一般的美感享受的行腔艺术,无不使观众为怀春少女对心上人依依相恋的天真可爱的举动而发出会意的笑声。可一旦看到卸了妆后的林道修的本来面目,观众们表现出惊讶、茫然或不解之后出现的敬佩、崇拜的种种神态,真的是连笔墨都无法形容了。
林道修在海南解放前演的大都是时装旗袍戏,以现代女性为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他才开始演古装戏中的古代女性人物。对于演琼戏,他实在是太聪明了。不论是唱文明戏也好,演古装戏也罢,都难不倒他,而且“上手”还挺快的。如果说他初上舞台时能有些名气多少沾了点扮相俏丽可人的光的话,到演古装戏时他的演技已经相当娴熟和运用自如了。改演古装戏后,他多演青衣。因此,就林道修的演技而论,他更善演悲剧。像《秦香莲》中的秦香莲,《苦凤莺怜》中的冯彩凤,《吉彩屏赠银》的吉彩屏,《孟姜女》中的孟姜女,《糟糠之妻》中的冯婉贞等,他都演得悲凄真切、栩栩如生,而在《荷池映美》、《林攀桂与杨桂英》、《春水浇桃花》等剧中扮演的闺门旦,也同样是维妙维肖,把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女性人物,特别是生活在底层的劳动妇女的形象塑造得个个形象饱满、鲜明、真实、生动。林道修音质较好,但作为一个演员,光有天生的一副好嗓子是不够的,更重要的还是要懂得如何唱。他深深懂得,琼剧,须有琼剧的味,这是它的生命和神采所在,如果唱不出琼剧的韵味,首先就不能成为琼剧。那么,“味”是什么呢?林道修从众多老艺人那些不同风格的唱腔与唱法中悟出,所谓“味”,便是一种“神韵”,要唱出琼剧的韵味,就要唱出声情。在唱演时,他就很注意发音、吐字、运腔、用嗓的唱法技巧,因此,他的行腔自如婉约、富有变化,嗓音纯正隽永、韵味醇厚,吐字清晰圆润、字字入耳,较好地表现出了戏曲声乐的“字正腔圆”的魅力。在他饰演的悲剧角色中,从人物出发,他的唱腔,以幽咽婉转、深沉严谨见长。像冯婉贞、秦香莲、孟姜女、冯彩凤等角色,都是些饱含辛酸的人物。在塑造这些形象时,他或以悲凉凄厉、哀婉动人,或以游丝百转、缠绵拖长,或以幽咽婉转、如泣如诉等不同的行腔艺术去表现特定环境下不同人物的不同遭遇,使观众在他悲极而泣、泣不成声的行腔艺术中产生极其强烈的共鸣。当然,那种“哭”并非自然形态的哭泣,而是真正的悲不离歌,以腔感人。不管是秦香莲,还是冯彩凤,都把极尽悲凄的“哭”声与旋律揉在一起,相映生辉,达到了声情并茂的艺术效果。由于他能准确地把握人物的性格,因此能很好地塑造出这些悲剧人物的形象,令观众为之动容,落下同情的眼泪。听说,早年他主演《爱情与黄金》一剧时,许多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往往要多备几条小手巾,为的是要在看戏时抹眼泪哩。
1957年,剧团在海口大致坡演出,当地驻军的大陆官兵观看了林道修的表演,对他那炉火纯青的演技和唱腔艺术深表叹服,并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他们在剧团驻地与演员们聊天时说,北京有个唱京戏的,叫梅兰芳;你们这个(指林道修)唱琼戏的,不愧是海南的梅兰芳。从此,“海南梅兰芳”便在琼岛及东南亚一带传播开了。富有戏剧性的是,28年后(即1984年),林道修再次到大致坡演出,还是扮演秦香莲这一角色,获得了观众一致好评。于是,大致坡中学师生将一张绣有“海南梅兰芳”几个大字的锦旗送到了林道修的手中。
在台上,为塑造生动感人的艺术形象,林道修的表演是一丝不苟、极其认真的。在后台,他的准备工作也同样如此,从提眉、描目、敷彩、点唇到贴小弯、片子,戴网巾、梳大头、系线尾、勒水纱、插头饰,他都一丝不苟。穿上戏服后,又在一旁默默地酝酿情绪,培养感情,首先使自己进入角色。平时,他也不喜抛头露面,年轻时他成名后,因许多观众都好奇地想看看这个比女人还要美三分的男子汉的“庐山真面目”,他就更加深居简出了。不是故作姿态,也不是因扮演女人而感到难为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种“心理战术”。他觉得,舞台上露面,平时也露面,观众见得多了,也就会见怪不怪;若平时不露面或少露面,上了舞台,就更能吸引观众,增添他们的好奇感和欣赏欲望。
“当然,也不全是这样。”林道修曾坦诚地对我说,“我文化较低,因此,我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请来文化高的同志,一起帮我潜心钻研剧本,反复分析人物、理解角色,做到心中有数,胸有成竹,以便更好地塑造真实感人的舞台艺术形象。”
从艺五十多年来,林道修塑造的人物不下百个,其中像秦香莲、冯彩凤、孟姜女、杨桂英、冯婉贞等人物更是脍炙人口,传颂不衰。1987年,他随团到新加坡献艺。已六十多岁的林道修,在舞台上风采不减,以他深厚的艺术功底,唱做俱佳的表演轰动了狮城,倾倒了观众。当地各家报纸纷纷以“海南梅兰芳”为题,发表了许多评论文章,对他高超精湛的演技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和赞誉。
当问及其演绎的一生还有什么遗憾时,林道修说:“有。”记得,那时的他还是那么坦诚地对我说:“我已经离开舞台,告别梨园生涯了,可我没有徒弟,没有传人,我所积累的一些舞台表演艺术经验眼看不能保留下来,这对我来说,是相当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