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淘
“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
这是2008年末参与电视谈话节目时,一个当教授的嘉宾问我的问题。接过问题的刹那,我觉得他真有趣,又不是很熟,干吗唐突地开这种玩笑。我怎么可能在摄像机面前云山雾罩地谈理想?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而且那是多悲怆肃穆的话题。
节目录完,我在冬天的地铁里昏昏欲睡,没来由地又想起那个问题。我的理想是什么?当一个作家?显然不是。我已然过了一说理想就想到职业的年纪。我的理想是:不劳而获,天上掉馅饼并且我能吃到,成为世界第一美女。我不是在胡扯,反正理想就是大话,临终前拿来缅怀的。我是真诚的。
后来我像得了什么后遗症,在当晚网上聊天的时候问一起长大的朋友J:“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先是发来一个流汗的表情对我的没头没脑表示错愕,接着反问我:“我没理想你不知道啊?”
“你果然跟我差不多。”
“小时候起哄说当科学家来着,结果还真快实现了。”J哼哼哈哈地自嘲。
J在英国读硕士,方向是核物理。专业是挺唬人的,但每每得知他的近况,都是又买了几个相机,又洗了多少胶卷。我心里说,一个每天拍照三小时以上的人,还是开影楼吧,别科学家了。
后来我又问了一个朋友,还是理想的事。
对方回答:“好容易见一面,你别闹了。”
好吧,我不闹了。
我们和上一代确实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们是他们教育出来的。我爸告诫我要远离插座、电源,大人不在家不许轻举妄动。为了加深印象,还讲了切身的教训。他说他当兵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触电了,拇指被击了一下,顿时打出一个泡。他说那是极短暂的一瞬,甚至可能不足一秒,但是他体验到了将死的绝望,脑海里千头万绪想到许多。我说:“爸爸,你疼死了吧?”他说,他当时想:完了,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抱负,都实现不了了。其实,我当时就想说:“爸爸,你别闹了。”不过看着他深邃的目光,我忍住了。
不谈理想的日子,有几年了。被迫谈理想的岁月也已经过去了。小学、初中、高中,我们都不止一次写过那个老生常谈的作文——我的理想。
小学之前,我妈妈就已经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过理想的含义。我们小学第一次写《我的理想》时,有些同学很迷惑,不知道题目指向何方。于是,老师先讲了讲理想,这个宏大的词语。
那时,我喜欢涂涂抹抹,如果面前有纸和笔,我一定闲不住要画点什么,好像还很高调地想给自己更名为神笔马良来着。
写完那作文,我回家跟我妈炫耀。我写的是:我要成为像普希金一样出色的画家。
“孩子,普希金是诗人。”我妈脖子前倾地盯着我说。
“哦,这样啊。那我明天跟老师商量商量把人名改了……普希金,三个字,画家,名字是三个字的画家有谁?”
“不提像谁谁一样不行吗?”
“不行,老师说了,就是我想当像谁谁谁一样的啥啥啥。”
“那张大千吧。”
“我喜欢外国的。”
“那毕加索吧。”
于是,第二天我蹑手蹑脚在讲台上翻出自己的作文本,拿橡皮和笔把“普希金”三个字全部替换成了“毕加索”。不过,说实话,那时候我就隐隐约约知道离长大还有很长的日子,谈理想为时尚早,并且我还知道,我对画画也没喜欢到非当画家不可的程度。果不其然,我四年级时就不喜欢画画了,面前有笔有纸也不过是毫无章法地瞎划拉。但是,我还是坚持写我想当画家,毕加索那样的画家,因为知道年龄小说话不用负责,说了也就说了。
我那时候挺爱谈理想的,碰到刚认识的小朋友,还挺自来熟,经常用的开场白就是:“你长大想干吗?我打算当画家。”结果有一次碰到个很严肃的女孩,她说,她的志向是做一名军人。同时举起右臂,握拳做威武状。说完,还越发挺起了胸膛。我一看这位连闲聊都是演讲范儿,立马无语了——不是一个层次。我连理想都是对付的,哪好意思跟人家继续交流呀!
小学毕业之后,我妈很郑重地告诉我,她希望我做个外交官,最好是驻法兰西的。我说:“法兰西是哪儿啊?”她说就是法国。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之后我就在作文里写:我要做一名外交官,在国与国之间架起友谊的桥梁……反正说得挺悬的,好像只要有了我,中国和法国就一派祥和。写着写着,我自己都觉得我才华横溢、风华绝代了。
其实,去法兰西做外交官一直是我妈童年的理想。因为诸多外因内因压根儿连芽都没发,所以她多年来耿耿于怀,希望我完成她何止是未竟简直是没启动的事业。再加上他们那代人是非常拿理想当回事的,所以不由分说就把“法兰西”这个古怪的名字塞给了我。多年以后,我以旅行者的身份踏入巴黎,还真下意识地想起来了,这里差点成了我的工作地啊!在凡尔赛宫、罗浮宫走马观花时,竟有些失落地想,其实听了妈妈的话也挺好,法兰西着实如她灌输的一样风情万种。
多年以后,还有人提起我要做外交官的事情。他们嘲弄我口无遮拦又慌张邋遢的性格,说当年就看出我压根儿干不了那义正词严的事,我要真是阴差阳错被派往哪国,肯定把简单的事处理得乌七八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亦疯狂反击,嘲弄他们儿时的大话:一门心思想当飞行员的某女成了化妆品公司的白领,矢志不渝想当演员的某男扎进了铁道部的办公室,渴望当警察的卖起了游戏机,想做企业家的学了兽医,愿为计算机献身的成了武警。苍茫大地,谁也没主沉浮,除了极少数人按照既定方针到达目的地,大部分人已经找不着原来的跑道了。
我们之所以把各位的理想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每个人手里都留着当年的第一手资料。初三时,语文老师发给我们每人一张蜡纸,让大家把题为“我的理想”的作文誊上,而后她油印出来,装订成册,一人一本。她说,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再看到那本塞满理想的册子,必会感慨欷歔。彼时已是作业、考试比着多的阶段,没谁还有举杯邀明月的兴致,我们几乎将语文老师的行为视做不合时宜的闹场。虽说人人都按要求做了,但私下里都觉得这是浪费时间。如今回头看,语文老师真是高瞻远瞩,多亏她当年的一意孤行为我们留下了纯真懵懂的纪念。一页页翻过去,那粗陋、发黄的纸上仿佛浮现出我们青春期的面容。那时候我们可能浮皮潦草,也并不太真诚。工程师、律师、会计师、思想家、画家、歌唱家……各种师、各种家一应俱全,不知该说是抱负远大还是好高骛远。可是那稚嫩又自负的语句,那工整却笨拙的字迹,像记忆里的第一场春雨,轻盈地扑面而来,把心浇得湿淋淋的。十几岁的我们常觉得自己挺颓废,可其实我们还以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是真的。如今其实也不过才过去十年,却陡然见识了传说中的面目全非。成人世界除了我们当年预见的稳健爽利,还有一堆未曾料到的无奈和不如意。那时成绩总是力拔头筹的小溪陷入苦恋,靠未婚先孕勉强见到了未来的婆婆;既会吹笛子又写得一手好字的纤瘦少年小海做起了批发打包餐盒的生意,甩着超过二百斤的肥膘成了当年自己粪土的万户侯;曾经野性难驯、出口成脏的小嵩笑眯眯看着老婆的脸色,已是两岁女孩的父亲。还有很多很多人,毕业照就是最后的信息,此后杳无音信再无联系。像一把豆子被丢进森林里,彼此分散,再无声息。我们只在那本语文老师自行装订的册子里才能齐刷刷聚在一起。滚滚红尘,茫茫人海,分易聚难,我们和理想的关系,在那册子里丝丝缕缕。
又看了那册子,放得太久,已经落了一层灰。翻开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往昔,尘埃混着梦想散落一地。那里边,我信誓旦旦装做一心要去法兰西,他指天发誓要当总经理……我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想起辛弃疾。他在宋朝谈理想,几乎谈了一辈子,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与理想无关的半句:天凉好个秋。
(昨夜的风摘自河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度华文最佳散文选》一书,小黑孩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