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鹏
初三那年我随家人到北京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外国人。在颐和园,在北海公园,在任何一个地方,每当我发现有某个外国人把相机对准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国人,我的脑海中就必然会蹦出一个念头:这孙子想曝光我们的阴暗面!于是我立刻充满敌意地把我的相机对准那个可怜的游客。这种对峙很有效果,那些老外通常会迷惑不解地放弃拍摄。那是冷战后期,美国总统还是里根,而在我最喜欢的各种读物中,对历史的解释总是基于最简单的斗争逻辑。那会儿我既不知道什么叫文官制度,也不知道啥叫程朱理学,对本国历史可谓一无所知。不过我却不仅自以为了解历史,还认为我的祖国很需要我的保护,而每个外国游客都可能居心叵测。
几年以后我才弄明白,那些外国人只是想拍摄一些异国风情式的照片。很久之后我出国时也会很自然地这么做。我也意识到民族主义并不是青春期的必然特征,尽管类似潮流的中坚力量总是年轻人。我曾在东京拍过一个醉卧街头的男人,可是并没哪个日本男孩向我投来烂番茄。
如今之我已与往日完全不同。我想,在中国,高尚的标志是在理想上与小时候别无二致,聪明的标志却是在认识世界的方式上与那时有天壤之别。我不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相反,我成了最反对狭隘民族主义情绪的群体中的一员。在回想自己的过去之时,我的感觉就像是从一场灾难中脱了身。
我的另一个变化是,发表观点时变得谨慎多了,每次都要事先想一下:这事我懂吗?因此我很不喜欢那些太爱说话的家伙。有个朋友办了一个博客平台,承蒙抬爱,我被邀请去玩,我却一直兴致不高——唯一的原因就是那儿的人都太话痨。上中学时我曾沾沾自喜地在一些中学生杂志上发表过若干篇“议论文”,无论“陈蕃扫天下而不扫一屋”,还是“下里巴人也是艺术”,我都有一大堆真知灼见——那是我经历过的另一场灾难。如今,我不得不天天躲着有议论文的地方。
我对这些唠叨本身并无意见——反正我不看就是了——我只是希望在这些唠叨当中常识多一些,妄言少一些。一个基本规律是,一个社会的常识越多,妄言就会越少。妄言少了,妄为才会少。妄言只令人心烦,妄为才令人忧虑。
比方说,我觉得各种过分的民族主义言论就是妄言,而褊狭的民族主义者们想干的事就是妄为。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在一个缺乏常识的环境下,一些缺乏常识的人既对自己的能力自信满满,又对自己的价值体系坚信不疑,还对自己的道德激情深感自豪。倘若这些人大权在握,就会导致广泛的悲剧,比如两次世界大战。倘若这些人是普通民众,那么祸乱会小一些,只会导致智慧湮灭——智慧这东西我们肯定有的是,要不我们怎么会总是随手就毁灭那么一些呢?
更可怕的状况则是上述两者结合在了一起,这样的悲剧在中国历史上可不止发生过一两回。
有时我会悲观地想,什么时候我们的认识水准才会超越“抵制某货”呢?什么时候一些爱国者才会不再动辄把一个看法与他们不同,但并没有出卖国家利益的人叫做“汉奸”呢?这么想时,我会觉得时日荏苒,我们却似乎并未跨入全球化的时代,大家仍然生活在我初三的那一年,警惕地盯着拿相机的外国游客。有时我又会单从技术性的角度考虑,认为这其实只是我们低劣的语文教育水平所致。我们这里有不少人只有很小的词汇量,这导致他们的发言总是比较暴戾和单调。
我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独立思考”这回事,除非这种“独立”指的只是立场,而不包括思维方式。我们总是使用一些从别人那里学来的见识来琢磨事儿——但是每个人学到的想问题的方法却有好有坏。
比如说,有的人是从亚当·斯密那里学到的见识,有的人则是从他二大爷那里学到的,我并不厚此薄彼,认为前者看待问题就一定比后者更为可靠。但是我想,要是有人既学亚当·斯密,又学他二大爷,并把两者做个比较,他就一定会变成相对聪明的人。要是他固执地相信他二大爷,却不愿意亲近人类千百年来积累下来的智慧,或者一生中极少有机会听说相悖的观点,却有着强烈的行动欲望,那么就他的人生来说,我列举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危险。
(夏丹摘自文化艺术出版社《佛祖在一号线》一书,王 青图)